在持續的憤世嫉俗的片刻中他無意瞥見了瓦平捧在懷中的書,她此時已意識不到自己手中之物,正陷入恐懼與驚異的魔爪中。霍塔先生激動的從她懷中把書奪過來,驚奇的翻閱起來,他臃腫的身形顫抖,仿佛一陣強烈的寒顫傳遍全身,他的嘴無力表達他心中正經歷著的潮涌,只能以手舞足蹈的形式顯示他此刻的震驚之情:“我知道這本書!”他仿佛又當在夢中,目光中透露著令人困惑的癡迷,使他松弛丑陋的面孔熠熠生輝,抹上了一層青年時期美好的光彩,“里面有一篇故事,叫《傻瓜吉姆佩爾》,在我人生最凄苦無助時曾反復聽到過這個故事,那是我……”說到此處,在罪惡中摸爬滾打的投機家竟一度凝噎,如鯁在喉,聲音帶著哭腔又充滿希望說,“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看見的一道曙光。”
突如其來的感情震動竟使陰險的投機分子臉上顯示出孩童般純潔的快樂,他眼眶濕潤,竟毫無顧忌的由它劃過臉頰,這使他胸中舒暢,回憶更加清晰。在他置身于自己的回憶中如癡如醉時,傷心欲絕的瓦平強作鎮定的走了出去。返老還童的商人無暇顧及其它無關緊要的行為,他的記憶成了個漩渦,因為手中珍寶似的書,他的腿像被齒輪纏住似的饒了進去,竟然全身都投入其中。
記憶中那張圣潔,洋溢的光輝臉孔漸漸顯現出輪廓,那雙飽含善意的眼睛,把人生的至福娓娓道來的嘴唇,光潔細膩的肌膚,撥開了身負罪孽者丑惡交錯的頭腦,又一次扮演那久違的打動人心的角色,他純潔如圣童一般,端坐在負罪者無數罪行中,用理解的目光一一撫慰他們的創痛,同他們握手,奉獻出全部的真情厚意。那個天使般的男孩子帶著信賴與平靜,攤開手中的書,對他說:“來吧,我們來把這個故事重讀一遍,看看心地單純的吉姆佩爾是如何區分人生的價值與欺凌的關系。他的妻子死了,他真心的為她掉淚,多么高尚的心靈。”
正當這久違的平靜滌化著老商人的靈魂時,瘦小沉默的小學徒跑進了店鋪,他享受著雙手微微顫栗的樂趣,雙肩聳起與耳齊平。這種不為人知的榮耀使他自覺高人一等,飄飄欲仙,他的眼里閃耀著魔鬼般的兇狠,他的腳下是他自身散發的氣勢熔化出的一個直通地獄的深淵。
“做壞事去了。”老商人恢復了貪得無厭又殘暴的嘴臉,剛剛的一切,平靜像朵云似的飄向遠方,就像從不曾聚攏過。他表現出的貪欲是根深蒂固的,在他血液里流動的每一滴血,都在為這一目的積蓄能量。他以厭惡的眼光凝視著那個猶如邪魔附體神經質顫抖著的學徒,竟燃起了對比敵人更濃烈的怒火。
初戰告捷的小學徒接觸到這利劍似的目光時,感受到了侮辱,他用一副裝出來的無知眼神面對這讓他氣的咬牙切齒的老頭。他可不把他放在眼里,在他自以為是的頭腦里,眼前的這對因貪欲而膨脹的贅肉不過是頂著一張虛張聲勢面孔的窩囊廢,是一個建立在牙簽上的金錢帝國。“他看不起我,咱們走著瞧。”
這是在他心中展開的較量,辛丑攥著自己單薄的衣角,用表面的癡呆掩藏著思想中張開的血盆大口。
老商人的推斷不足為證,瓦平坐在床邊沉思默想,她的眼睛哭紅了,在情緒激動時她流下悲憤的淚水。最初的恐慌過去后她慢慢平靜下來,思維恢復了判斷能力。“他們從來不是一條心。”她盡量的理清關系的脈絡,皺起眉頭絞盡腦汁的想。“他只是不見了,被人囚禁,身陷囹圄都有可能,說到死就太過夸張了。他又不是木頭人不會反抗!”可她想起當他一個人站在小徑時那張無助不安的臉,自己幾乎推翻了自己的猜測。
自責落了下來,對于心地單純,胸懷耿直的人來說,這是良心奮力的一鞭,抽得她不由悲痛欲絕,昏闕在床上,手腳冰涼。所有可能獲救的機會都被悔恨的眼淚沖散了,她用力的咬向自己攥緊的拳頭,就是這個自作聰明的小玩意兒,本想洋洋灑灑的寫出本英雄史詩,沒想到竹籃打水一切都被破壞了。她在這樣激憤而無處排解的憂愁中掙扎了一夜,她的意識昏昏沉沉,始終沒有看清房間里擺著的家具,它們像烏云一般層層疊疊的罩在她的頭頂,使她痛苦,悲號,身體里的血冰涼的凝結成一塊。她腦袋燒的昏天黑地,口干舌燥,想喝杯水卻虛弱的像被釘在床上一樣,動彈不得。
這像生命末日般的一夜從她身體里穿過,帶走了愉快的情懷,留下了悲觀的根基,把她的內心情感扭曲成一種不敢出頭的羞怯觸角。當她昏昏沉沉的醒來,抬起發熱的厚重眼皮,活動著僵硬的四肢,感受到它們帶給她的酸痛不適時,她的內心慢慢地起了變化。
她確實感到饑餓難耐,歇斯底里的發作之后她心里空空蕩蕩,像一條暴風雨驟停之后的大街。她給自己煮了碗粥,一聲不響的把它喝完,蓬亂的頭發遮著眼睛,在她做出機械的動作把食物往嘴里灌時確實什么都沒有想。她冷漠的掃了眼這陌生的地方,它們對于她已失去了意義,像是貨真價實的死亡擺在她眼前。
她穿上一件羊皮制成的馬甲,往頭上扣了頂卷邊的呢帽朝門外走去。她沒有為自己考慮出門的目的,按她以前的生活習性,在不用工作的日子她會像街上另外的住戶一樣,做一只安靜的耗子,把世界推在門外,僅用思想去摘取苦果。
可這次她仿佛聽到了一種召喚,哪里來的她不知道,說的內容也聽不清,但盲目的尋找能麻痹她的悲痛,所以她不想究其原因。只要打開這個話題,無論站在什么立場,都要粉碎她給自己建立的保護。
這是天氣灰沉,陰風陣陣的一天,她出門的時候已過中午,驕陽也沒有露面,天空布滿著煙云,這是一張多么陰沉冷酷的臉。瓦平無知無覺的走在路上,望著一座座緊閉的門戶,和一條冰涼的河,它們都是世間殘暴的象征,是世界要他認清的真正面孔。
再沒有這樣一種語言可以予人痛擊,它不呻吟,不叫喊卻伸展四肢展露血漬斑斑的傷疤,腐爛的皮膚,錯位的骨骼,它們變成夾在她記憶中的一片楓葉,好像要固執的跟到盡頭。
突然從一條甬道里跑出一個身影,他急急忙忙,鞋跟踏在青石板上,聲響在整條街上回蕩。這聲響喚醒了“夢游”中的瓦平,她第一個反應是固埃回來了!他逃出了魔掌,打破了商人的預言。她的心砰砰直跳,直到大失所望時才冷卻下來。
這位急三火四跑過來的男人身材中等,一雙醉鬼似的眼睛咕嚕嚕直轉,像兩顆白瓷盤里滾動的黑色彈珠。他嘴唇泛紫往外翻,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嘴角長了皰疹,下顎掛著兩層贅肉。在他看到瓦平而停下時稀疏的短眉一皺,全身都氣喘的抖動起來。
“哎呀,這見鬼的地方一拐進來我還以為走在陰曹地府里。”他驚魂未定的四處看了看,雙眼露出陶醉的笑容。他的四肢粗壯卻像爛醉的酒鬼從不好好利用,以至慵惰的生活方式消耗了其中的力量,只剩下一堆無用的皮囊。他見到瓦平很高興,剛剛他一直在自己臆想的危險中逃命,如今這種危機化解了,他揉了一把臉發出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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