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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中繭  文/譚余浩

第五章    捕鰻苗的小船

  島與島之間的海面上,黃濁的海水如一匹巨大的綢布平和地鋪展,微波蕩漾。一只只淺藍或白色的浮子像滾筒那般,散亂地漂浮,卻又分明有規則地散布,宛若一只只的小精靈,在偌大的海面上駐足,悠然,或者歡躍。海面便多了一道淺淺的風景,令人眼前一亮。

  一問熟悉漁業景況的人,才知那是捕鰻苗的椼地。

  鰻苗就在這般淺海的區域洄游,漸漸長成。因有人需要鰻苗,捕鰻苗的行當就應運而生。一艘艘的小船成為了捕鰻苗的主力。這樣的小船,二三十匹、甚至十五六匹馬力的就行,兄弟倆,或者夫妻一對,便能駕馭。機器一發動,“突突突”地開往捕鰻苗的椼地,一潮一來回,也省力,也方便。

  我就記著了捕鰻苗的這般情景,更惦記這捕鰻苗的小船。

  那天,去一個漁村走訪,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碼頭上。眼前,一大一小兩座青翠的島嶼像兄弟倆似的,聳立在不遠的海中,一道道黃白的細浪將海面蕩漾出一棱棱的皺褶。一只只褪了色似的藍白浮子在海面輕微晃動,有點洋洋灑灑的意味。這不就是捕鰻苗的椼地?

  一艘淺藍色的小船正從那邊駛來,漸漸地駛向碼頭,機聲隆隆卻又朝碼頭邊上駛去。闊大的碼頭對這樣的小船來言,太高大。它只得停靠在碼頭邊緣的灘涂上。好在灘涂的邊上有一道低低的堤壩,小船就將此作為泊靠的港灣。我不由走過去,這是我了解小船捕鰻苗的一個極佳機會。

  船很小,比舢舨大不了多少,卻在船尾豎立個一人高的小船艙,小型的機器就安裝在里面;艙面的一小半制成了一個水槽,一只圓口的網兜放在里面,想來用于鰻苗的暫養;一根竹篙橫臥船頭邊上。這樣捕鰻苗的小船在漁船密集停泊的漁港里看不到。而我也是第一次見上,當真愧做了一名島上的人。

  船雖小,船主也是位老大吧。在我們島上,老大是一船之長,十來個、十幾個的漁民都在老大的管轄調配之下,開洋攏洋、下網拉網等都聽老大的。一個人的船,盡管如光桿司令,卻也是老大。

  打過招呼,遞了支煙給他,我便與他聊了起來。老大姓柴,個子不高,一身深藍色的雨衣雨褲包裹著他并不強壯的身子;臉色如黃濁的海水那般,少有光澤;細密的皺紋布滿額頭,看上去有點蒼老;雙目細長,眼光平和,卻含有一種憂郁的神情。這樣的模樣,在我的印象里與漁民的形象對不上號。漁民們應該是強健有力,個性豪放的。可他分明又是個漁民,還是個撐著自己小船的老大。我想,像他這個模樣,是不是也只能撐一下小船的?

  話題自然從今天捕了多少鰻苗開始。他提過一只塑料桶讓我看。桶里盛了一半的渾黃海水,二三十尾鰻苗正在晃動的水里游動。待水平靜下來,我才看清那鰻苗還不如火柴梗粗,乳白色,兩小點黑黑的烏珠嵌在頭上,背上還沾有點點黃色的骨架,靈動,可愛。然而,我所想到的是,這么小的鰻苗,所張的網眼該是帳子布一般的細微了,如此才使鰻苗不致漏網。

  這二三十尾的鰻苗是一個潮漲潮落的收獲,是多還是少呢?他苦笑一下。不知今年是小年,還是鰻苗委實少啦?去年雖說少了點,每潮總還有五六十根(尾)。前年更多,一潮百把根都抲(捕)到過。唉,鰻苗也難抲啦。說著,他不由搖了搖頭。

  這鰻苗是不是也像近海其他的魚類一樣,越來越少了?船多魚少,這似乎已成不爭的事實。可這鰻苗是洄游類的,今春才游向眼前的海域,難道繁生鰻苗的母鰻也少了?

  這樣的問題有點深奧,還是藏到心里吧。我便問他,鰻苗多少錢一根?他抽口煙,把煙霧深深地吐出來,說現在的時勢“弄伐拎清”(搞不明白)啦。前年鰻苗旺發,每根五元,賺頭不大。去年數量少了點,倒有三十元一根。今年抲得少,價格卻還是十五元左右。以前,只要船一靠碼頭,收貨的人就等著要貨。現在,這樣的價格也還要暫養幾天,有時等上一禮拜,收購的人才上門來。他又抽口煙,給我算起了帳。每次出海,扣除柴油款、網具折損和其他成本,就幾乎沒多少利潤。碰到“背殼籮”(空手而歸),那就得賠本啦。

  我隱約聽人說過,鰻苗主要被收購商運往日本和韓國,其他一部分則集中在江蘇、福建、廣東等地進行養殖。養殖三個月后,鰻苗就長成一斤左右。成品的鰣鰻,一般每斤在八九十元價位,捕鰻苗與養鰣鰻的價值比分明地凸顯出來。可柴老大這樣的人還是默默地捕著鰻苗,或許是被迫,或許也有點心甘情愿吧。

  不知小日本、韓國人為何不收鰻苗啦?他們不收購,價格就上不去。鰻苗再多,也賺不出花頭來。這世道變得太快啦。他有點賭氣似的,將煙頭狠狠往海里一扔。不過現在也隨它了,抲完這一汛,就沒得抲啦。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提著塑料桶,準備往村里走。

  我又遞上根煙,請他再留會步。我將他說的“抲完這一汛,就沒得抲啦”的話題暫時擱置一下。看他走路的腿有點瘸,便試探著說:柴老大,你這腿……?

  他望望大海,悶悶地抽著煙。越過兩座一大一小的島嶼,外面的海茫茫無際,一艘漁船孤零樣的駛在海面上,有點飄搖。

  我的耳邊響起他那有點嗓啞的聲音。二十來年前,我也在人家的船上撐船。因為沒讀過多少書吧,從伙將(伙計)到頭多人(二副),花了十多年的時光。到如今,我已撐了三十多年船啦。想不到二十來年前,我這樣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都在船上的漁民,也會一不小心闖了“溜腳孔”(一腳踏進陷洞而跌倒)。那天,船上的卷纜機不知怎么卡住了。我走過去,看看是機器壞了還是纜繩塞住了。正當我蹲下身子,一門心思地檢查時,卷纜機又轉了起來。也該我倒狗運,右腳剛好在卷纜機的入口處,一下子被繩纜絆住,卷了進去。粉碎性骨折。在家休息了三個月,落了個瘸腿鴨子的模樣。唉,這已過去啦。

  他如打開了話匣子,邊抽煙,邊述說自己的事。我面海靜立,不時看他一眼。這樣的滄桑,我不想打擾他。

  腿上有了殘疾,就再難下到船上去。這樣的漁船要經得起大風大浪。老大雖再三挽留,我卻心里明白,就堅決地推辭。可是,我離了抲魚,還能干啥?那時年紀也還輕,就與老婆商量,借借會會地湊成錢,買了這一艘小船。夫妻倆就靠著這小船生活。起先,在家門前的海上抲些小魚小蝦。后來,時興抲鰻苗,就又購置了些網具,在這附近的海中打樁,每年春季抲上一汛。你看,這片海上楓子(浮子)漂著的就是我們抲鰻苗的椼地。

  我點點頭,一只只的浮子靜靜的,仿佛都抬著頭,也在默默地聆聽他的講述。

  這看上去好像近在眼前,可小船開過去也得二十多分鐘呢。

  而我心里冒上來一個問題,就不得不打斷他。你老婆怎么不在船上幫你?

  她的身體也虛弱,這幾天忙出病來了。我讓他在家休養幾天吧。人也不能只為了賺錢而活著。你說是吧?再說,今年生意不太好,沒必要忙死累活的。

  可是,他一個人在小船上捕鰻苗不是更苦更累?拉網,分撿雜魚,取鰻苗,暫養,清理網具,下網,這原本由兩人干的活,他一個人來承擔,可想而知,要承受多少的勞苦?

  然而,他卻一笑而過。

  身體好頂要緊啦。身體好,啥都好。身體好的時候,苦一點,賺點錢,就值了。我們都是苦出身的,干活苦,也習慣啦。

  我想,這是他們這一代漁民的真心話。在海上,哪一個漁民吃不起苦呢?怕吃苦,又怎能成為一個漁民?俗話說,天下三份苦,撐船,打鐵,磨頭腐。撐船是第一苦的行當。要想撐船捕魚,就必得吃苦。他們這樣的漁民,該是下了船就已準備著吃一輩子的苦。他們也苦得起,苦得有價值。

  正當我想著時,他靜默下來,又猛吸一口煙,將煙火已燃的煙蒂扔進海里。然后,嘆口氣,情緒有點激動地說:“想不到這小船要被上交拆解啦。這不是斷了我們的活路?”

  我一愣,也想不到他依舊會提起“抲完這一汛,就沒得抲啦”的話題。這個話題對他來說太壓抑,太沉重,可他又不得不說。作為捕鰻苗的小船,又怎能繞過這個話題?因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去年開始,省里針對“東海無魚”的現狀,開展了漁場“一打三整治”專項行動。這“一打”,就是嚴厲打擊“三無”漁船。凡是無船舶證書、無船號、無馬力指標的,一律上交拆解,以依法加強漁業管理,嚴格制止濫捕行為,保護海洋漁業資源。為此,縣里還研究出臺了政策,去年已上交拆解了一批。柴老大這樣捕鰻苗的小船肯定是無證的,但考慮到捕鰻苗的季節,就推遲到今年五月底到期。

  我說“三無”漁船是要打擊呀。全省這么多的“三無”漁船濫捕濫抲,近海的魚已所剩無幾了。這個你該體會得到吧?

  近海的魚是少啦。這個大家都曉得,鐵板釘釘一樣。可這是大的漁船太多,它們像掠奪一樣。要打,也打擊大的“三無”漁船就行。像我們這樣的小船,只在家門口抲抲,哪有太大影響?歷古以來,家門口的海就是自己家的海一樣,憑啥不能抲魚?

  他有點不服氣,還有點橫蠻的模樣。

  我說,只要是“三無”漁船,大的小的都一樣對待。你不打擊“三無”的小船,大的“三無”漁船不是照樣會有意見?

  這倒也是。他嚅囁一下。可問題是,像我這已五十多歲的人,不抲魚,還能干啥?加上瘸腿鴨的右腿,連給人家管管門都不要呢。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雖說現在鰻苗少啦,但有艘小船,就有條活路,總歸多多少少能抲上一點,過過生活。沒了船,不是要吃干飯?

  他這樣的狀況確實是個問題。我知道,這捕鰻苗的行當,大多是五六十歲的漁民所干。他們或年老體弱,到二三百匹馬力以上的漁船上吃不消;或像他那般身有殘疾,不得不從大的漁船上退下來;或打造不了大漁船,只能長期撐小船謀生;或在大漁船上被人雇傭,不如買艘小船自己捕魚,樂得自在。在我們縣里,這樣捕鰻苗的小船足有一百二三十艘。這是一支不小的隊伍呢。一旦將小船上交拆解,他們的生計的的確確存在問題。他們失去了船,等于失去海,就如農民失去了土地。盡管政府會補償幾萬元,但從生活的著落來說,卻是杯水車薪了。

  我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種同情,還帶有點悲憫的感覺。

  想過以后干啥活去嗎?

  還能干啥活?吃得消的話,給人打打短工吧。吃不消,就在家里過老。

  靜默。我又遞煙給他,想消消他的火氣。其實,我也不知拿什么話來慰藉他。

  過了一會,待他心里平靜了一些,我說,人家到了規定的時間把小船上交了,你到時不上交就不公平了。

  誰說我不去上交?他側轉頭,望望我,眼光里有點郁怨的成分。又別轉頭,望著自己的小船。有時想想,這海里的大大小小漁船委實是太多啦。海雖大,魚雖多,可也難以容納這么多的漁船亂抲啊。將子孫的飯都抲完啦,不是罪過嗎?是該打擊一下啦,要不海里的魚會斷子絕孫的。

  原來,他的心底里還是明辨是非的,我不由為他高興起來。

  頓了頓,他又嘆口氣。唉,只是事情弄到自己的頭上啦,有點難受。這小船,跟了我十多年啊!

  一種無奈,一種悲愴,在他的心中交叉的涌動吧。我的心里,他的形象忽地多面起來,讓我得以重新認識他似的。或許,這就是漁民兄弟的情懷吧。

  望著他一拐一瘸的身影,我感覺有點疼,卻也漸漸地寬慰起來。

  再望望海,柴老大的小船連同旁邊的幾艘一道,輕飄飄的,在微波間蕩漾。這些小船,待過些日子,就會消失蹤影。那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子,也會被柴老大他們收走,只會留下幾根撐著的木樁或竹竿,如一支支的標識,讓人想起這海面上曾經捕過鰻苗。然而,也說不定這樣的木樁或竹竿會影響航行,不多久就會被拔除。到那時,海面上惟有起伏的波浪。若干年后,又有誰還會想起捕鰻苗的情景?

  我掏出手機,將柴老大他們的小船拍攝了下來,留作紀念。

  在眼前的這片海域,這可是最后的捕鰻苗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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