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妹

　　他的咽喉被人扼住了。

　　在她一襲白衣上臺的時刻，如夢似幻，亦人亦鬼，沈懷遜不能確知那僅僅是一個角色，還是真的她——清尋又活轉回來。于是他不斷確認，用眼睛，用情感，用午夜夢回里思念的捕捉，來確認他多年未見的小妹。

　　沈懷遜知道，這應當是宿命。他的手指緊緊地抓牢座位的扶手，在情節的波蕩中按捺住，強迫自己去演繹一個與她無關的只是看客的角色。他心里似乎不該有這些波瀾和起伏的，但他在乎——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再去面對她。這些年金錢利益浸染得他似乎換了一副骨骼，他早不是那個與她初見時一身白色中山裝，文質彬彬的弱少年了。他眉間微動，多年來不曾動情的一處心口，現在緩緩地柔軟掉，隨著舞臺上纏綿哀怨的情節寸寸柔軟掉。

　　他跌進了她久遠的注視里。在她陌生的眼神中，他也見到一個陌生的自己。清尋不會認得他吧？他在她心中余有的應該不過是恨意，連那恨意也是極虛弱的，他不能奢望她還想得起來。此時此刻，沈懷遜希望是，哪怕作為一個小人，他要她記得他。

　　戲尾，沈清尋飾演的白薇一死成全愛人，她仰在男人痛不欲生的懷抱里，仰倒在全場學生或唏噓或嚶嚶哭泣的情緒里，很快便要死去。可她的唇仍在開啟，纖薄的手指仍在攫取空中一點——

　　一點似乎永遠捕捉不到的，看也看不見的已逝去的東西。

　　她吟唱起一支小調，孩童一般清澈，煙雨一般微弱：

　　“西湖柳，斷橋頭，芳魂落青冢。

　　陌上花凋不忍歸，淚枯保叔候。

　　清平日，離亂年，千古作一別。

　　回逢草草爭休見，清秋在故園。”

　　沈清尋？她的名字是沈清尋！另一人的記憶隨著女主角漸漸弱去的聲音強化起來。袁敢從第一排的座位上站起，旁若無人的帶動一片掌聲。數他拍掌的聲音最為響亮，矚目。接著，燈光亮起，曲終人散，全體學生跟隨著起立鼓掌，掌聲如雷。

　　唯有一個人還克制著坐在原位。半晌，沈懷遜平靜而優雅地為臺上每一位演員鼓掌，亦很快收斂住。他的面孔平靜似湖水，面對身邊袁敢的連連稱贊只笑而不語。

　　戲散了，演員一一離場。沈清尋一個人回到化妝間里，坐在閃亮的鏡子前，一門之隔，舞臺上的所有記憶與情緒便都留在上面，她又回到她自己孤單的生活里去了。她取出口袋里的銀懷表——那早已不走針了。可真奇怪，剛剛在臺上的時候她為什么會覺得它在跳動呢？是它，一定是它讓自己情不自禁地吟唱那首劇本上本來沒有的小詞的。

　　她怎么會想到，這一闋她念給自己的小詞，也念給了那個她想叫他聽見的人。只是這一刻，那個人已經離開了。

　　敲響她房門的只是一雙手，一個人，再無那人的陪伴了。袁敢單槍匹馬闖進后臺——這是他的做派，還派了幾個衛兵把守。無論校方如何試圖叫他避嫌，也無論學生們如何一片嘩然，竊竊私語，他還是來了。靴底的馬刺打動得地板踢踏作響，一步一步立正到她門前。

　　袁敢望著開門給他的白衣少女，她驚訝的眼神說明她已認出了他。是的，他是那樣容易相認，一張鷹一般銳利的臉，仍是一身戎裝，肩上的軍銜卻已高不可攀。他一步跨進了那間小小的化妝間里，因沈清尋面對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房間里紅絨布的窗簾嚴密地掛著，雨點仍在窗外啪嗒啪嗒地響，黑漆漆的小天地里因為幾盞明亮的燈光而醞釀出一陣神秘，緊張的氣氛。他示意她坐下來，也示意手下無須關閉房門，似乎正是做給她和外面窺探的學生們看，他袁敢總是光明正大。

　　“我們是舊相識了。沈小姐。”袁敢說。

　　“袁先生還記得。”

　　“一個險些與我步入婚姻的女子，我怎能忘記呢。”

　　清尋面上一紅，不只是因為聽到他這樣說，更因為門戶大開，外面圍繞地盡是她的同窗朋友們。她在他們之間本就有種種猜測，現在更難解釋得清了。

　　“清尋與先生緣分淺薄，實在不值得您掛懷。”

　　“我說過，希望沈家再留你兩年——”

　　“我已不是沈家人了。”

　　“你這算是拒絕我嗎？”

　　“我沒有資格拒絕您，因為您也沒有很誠心。我想，您大半是在同我開玩笑的，畢竟我還只是個學生。。。”

　　“當年你還只是個孩子呢。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樣的身份。”

　　“可我在乎與您的身份懸殊太過。我們。。。甚至連這樣的交談都很不合適。”

　　沈清尋心里那種涇渭分明的東西又顯現出來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起身走到門口，淡淡回望他說：

　　“請原諒。我的身份不允許我與您說一些調情的俏皮話。還有很多演員要用這間屋子，您還是先請回吧。”

　　袁敢不答話，從紅絨布窗簾望到腳下的地板，再望回她。他的神情又變回那一種暗藏殺氣，陰郁乖戾的了。他走到她面前，臉色一凜：

　　“你認為。。。我把你當做那些擅于說調情的俏皮話的女演員了，是不是？”他聲音低沉地說。

　　所有七嘴八舌的聲音都死寂下來，甚至校長和老師們都試圖上前幫腔，圓場，可畏懼于門口衛兵手里一觸即發的槍支和拳頭。

　　“我沒見過什么女演員，可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擅長，也不想說。”

　　“可惜，你沒有知人之明。”

　　她還想說話，袁敢抬起了手，一指在她的嘴唇上方，說：

　　“你長大了，變得漂亮了，也變得更像我想要的那種女人了。可我現在對你大失興趣，我不知道你身上這股高傲勁兒是誰給你的，雖然你當年瘦弱可憐，也是這副嘴臉。沈清尋，你相不相信，如果我真的想得到你，管你是再走紅的女星，還是再清純的學生，都不過我勾勾手指的力氣。趁我現在還肯付出這一點力氣——”

　　他沉吟，手指慢慢地靠近她的肩膀。

　　柯白塵再也望不下去，他從幕布后面沖出來，甩開一直抓著他衣袖的霽云的手。待他再想要往前沖一沖的時候，卻有更多雙手將他齊齊攔住了。全是學校里平日德高望重的師長們，更有校長威嚴而惱怒地對他一瞥，接著很快，三五個男生將他控制住，其中一個是霍恩青。他們在他耳邊，既是安慰，更像嘲笑：

　　“這可不是你英雄救美的時候。沈清尋能不能飛上枝頭做鳳凰全看這一回了，你以為你救了她她會謝你？她要恨你一輩子的！”

　　“她不愛那個人！清尋！清尋！”

　　柯白塵呼喊起來，蘇涼和霽云趕到他身邊去，試圖叫他安靜，或者想別的法子，可他冷靜不下去，雙手又被鉗制住，整個人只能白費力氣，巴望著得到清尋的一點兒回應。她果然聽見了，視線投轉到被按在幾雙手之間的柯白塵身上。

　　袁敢也注意到了，他二話沒說，衛兵們已經代他執法。衛兵不同于學生，對待白塵的方式不會念及一點情意。這時候落在白塵身上的幾雙同學的手掌紛紛撤去了力道，將他落給更有力的一幫兵了——他們痛毆他，就在學校的后臺上。白塵的眼鏡被踢碎，整個人如蜷縮的嬰兒一般疲軟在地上，嘴巴里發出不連續的喊痛的嗚咽。

　　周霽云同沈清尋心里同樣是一陣難過。但霽云無計可施，不同于清尋還面對著發號施令的“閻王”。沈清尋的視線又一次落去手掌中的銀懷表，她不由覺得，此刻救了白塵，也是接收下一份屈辱。她可以為了自己保全一份尊嚴和傲骨，但不能同時為了朋友。周霽云淚濕的眼睛令她不安，柯白塵此起彼伏的痛吟聲更叫她心刺。再望望周圍這群道貌岸然的名校子弟們！她開始感到身置于另一間更巨大，更廣闊的沈公館中。而這里人情的冷漠與冰涼，只在遇事時才檢驗得出。她看穿了這是一座地獄，杭州上海都好，舞臺上，舞臺下都好，她終生就在目睹這樣那樣的背叛，她需要不斷地背叛她自己，來換取良心上的一點安寧。

　　于是她說：“不要打他了。您希望我怎樣呢。”

　　袁敢叫手下住了手。柯白塵顫顫地站起來，霽云撫著他向人群外走出去。他的腿簡直站不起來，但還是向外艱難地跨著步子。他所能做的，便是盡快地，盡快地逃出去——讓自己不要聽見清尋接下來說的話。因為那些話是由自己的落敗造成的。柯白塵寧可自己昏厥過去，他覺得自己所有文人的風骨與氣度都被這一頓眾目睽睽中的毆打擊潰了。

　　袁敢坐回之前清尋坐在的椅子上，主客已然顛倒。他看著她，盡管她仍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可他要開口講他的要求了——

　　“你問她的意思，不先過問我嗎。”

　　一個聲音從柯白塵敗走的身邊反方向地傳入矛盾中心。那是一個陌生卻器宇不凡的男子，他向柯白塵報以憐憫的一瞥，還向攙扶那“英雄”落敗去的“美人”周霽云低頭致歉。人群自動為他開道，學校里的教師們意欲同他問候，可他從校長身邊側身而過，眼里只有面前的一雙男女。

　　“問，你的意思？”袁敢不客氣地打量他這位朋友。

　　他終于站到了她的面前。像小時候一樣，如同天降。所不同的是，他的臉上不再掛著和氣溫暖的笑意，他冰冷的眼神問候她，像問候每一個陌生的人，縱然，這一記注視就已經潰散了她面上所有的“凜然不可侵。”

　　沈清尋背靠墻壁，手掌兀地松動開，那枚銀懷表掉落下去，表盤震開，跌落二人之間。

　　他彎腰將它拾起來，如他最初將他送給她一樣鄭重地，歸還她。那一刻，他的眼底泄露過一絲情感——他記起了與她分別的一幕，他最后贈與她的這一件珍愛之物，沒想到，怎么會想到，清尋還一直攜帶。他幽幽地，情不自禁念出剛剛舞臺上她念過的詞：

　　“回逢草草爭休見，清秋在故園。”

　　沈清尋匆忙低下頭，一行淚隨即匆忙地落下。她哭了。讓所有人看在眼里，驚異在心頭。柯白塵舍不得離去，他要知道清尋最后的密碼，沒有人舍得離去，更不舍得打擾，預感到這可能是一出更為精彩的戲劇，他們是相識的，此刻，相逢。

　　沈懷遜說：“田漢先生的戲，沒有這一闋詞。你一念，就把這戲演成你自己了。我為你恭喜，小妹。我最親愛的，小妹。”

　　她咬住嘴唇，淚水轟轟烈烈全部跌落下來，她卻選擇了與他對視一回。他到底是誰？是周懷遜？是沈家人？是她的兄長，還是她朝思暮想的愛人？

　　他否認了。久別重逢的時刻，他如此親切而冷漠地喚她：

　　“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