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姨一直想要一根項鏈,從她二十歲開始夢著,到六十歲還想著。
我說,大姨賺那么多錢,還買不起一根項鏈嗎。老媽說,不是那種鉆石的,鉑金的,她希望能有一根紀念價值的,重要的人送她的。
那時我五歲,并不懂母親這話里的意思,也分辨不清閃閃發亮的鉆石和玻璃之間的差別,只知道我要好好學習,以后才能像表哥一樣去美國讀書。當然我也不知道去美國讀書意味著什么,只是每次大姨講起表哥時都會不自覺地仰起腦袋,聲音也會不自覺地上了一個調子,并且要我向表哥看齊。以至于年幼的我對偉人的印象只有三個人,建立新中國的毛主席,改革開放的小平同志,還有去美國讀書的表哥。
我在成長過程中不自覺地把這位沒怎么見過的表哥當作偶像來崇拜,直到某年的春節年夜飯局,大姨指著一位皮膚黝黑,矮胖臃腫,皮膚坑坑洼洼的男青年,告訴我這就是表哥時,我第一次聽見名為現實的巨人一腳踏碎我心靈發出的清脆咯吱聲。當表哥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八顆牙齒時,一時之間在我貧瘠的語料庫里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修飾。直到多年之后學習寫作文,我才明白了形容表哥笑容的詞語叫作猥瑣,而我當時的心情叫作偶像破裂。
我還是很慚愧當時的幼稚心理,畢竟有些事情還得看人的內涵,而不是膚淺地看外表。我媽說,從小到大大姨都為了表哥的牛皮蘚操碎了心,中藥、西藥,激光甚至打激素都試過了,效果不僅沒有,反而讓他身體比例失調了。
全家人都很操心表哥的病,畢竟都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一樣,沒有工作,也沒有女朋友。那時外公還沒走,平日很少說話的他也吭聲了,快點把病治了,把婚結了,也好讓你放下心來。
外公這話是對大姨說的。大姨聽了之后興奮了一整天,她當時快五十歲了,卻手舞足蹈得像個孩子。老媽后來告訴我,那是幾十年來外公第一次主動向大姨表現出善意。
外公平時很少說話,也不輕易表現出喜怒之色,所以他對于大姨的漠視之前我一點都沒有注意到。我小時候很怕外公,因為我覺得這樣沒表情的人一般都很兇。長大后我才知道,這樣沒表情的人不一定兇,但一定很執著。執著是一個好詞,褒義詞,但用在特定場合下也會變成頑固的意思。
大姨在二十歲的時候和外公第一次鬧掰。通過各種關系和求情,大姨從插隊落戶的地方逃了回來。外公對此很生氣,說,做人就該踏踏實實的,國家安排你去了那里自然有它的目的,你卻搞特殊溜回來,你就不能腳踏實地嗎。大姨歇斯底里地吼道,我不想一輩子死在山溝里。
我是不相信外公會說那么多話的,打我有印象起就沒見過他說過那么多字的話,跟我說的最多的一句是他快走前跟我說的八個字:好好做人,好好做事。但大姨說的話我是信的,我看過她年輕時候的照片,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子,哪怕在黑白照片下梳著一個在我看來極其老土的發型,但還是很漂亮,像朵綻放的小花。如此青春年少的靚麗女子自然不愿把青春虛度在封閉的山村里。
大姨第二次和外公鬧掰就幾乎是決裂的態度了,原因在于要和表哥的父親結婚。在外公那個年代的人眼里,離過一次婚是相當于和犯過罪、判過刑等同的定性詞,而很不幸的是大姨要嫁的那個男人就有著這么一個定性詞。大姨的態度幾乎是決絕的,甚至是斬釘截鐵的,非嫁不可。我曾經帶有惡意地猜測,一定是因為那個男人很有錢,或者很帥。但我媽卻悄悄地告訴我,那個年代女子的想法還沒有那么后現代化,大姨之所以急著結婚僅僅是因為她肚子里已經有了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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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故事已經被敘述得有點亂了,毫無條理。我試圖讓講述這個故事的老媽敬業點,倒不要求什么修辭手法和敘事技巧,但至少平鋪直敘,講故事順暢點。她卻嘆了口氣,愣了好半天才告訴我,回憶對于他們這個年紀的人都太過冰冷,一切都是零碎的,早就找不到完整的時光了。
我雖然向她保證會把她說的話冷靜客觀地記錄下來,心里卻也不打算完全相信她。在我看來她的立場也飄忽不定。盡管她現在告訴我要對大姨好一點,要孝敬她,但在我很小時候她也曾氣呼呼地嚷著,碰上這樣的姐姐是她上輩子遭罪,活該倒霉。那時我爸做生意賠了本,我媽腆著臉去問大姨借錢,結果如何我不清楚,只知道她回來后氣呼呼了很久,一直罵罵咧咧的。她翻出大姨號稱從美國給我們帶回來的開心果,告訴我有多么不新鮮,味道多么怪。我才意識到我已經把這包過期三個月的開心果吃掉一半了。那是我第一次吃開心果,更是第一次吃過期的開心果,后來才知道也是最后一次。
我覺得我媽有點嫉妒大姨,她經常在我耳邊埋怨,就因為早出生,所以大姨叫蘆小花,而她只能叫蘆小草。我媽的一輩子都是平平淡淡的,長相平淡,婚姻平淡,生活平淡,平凡得像棵草。不像我大姨,至少在她年輕的時候是風風火火的。據說那會兒我外公每天下班后都要做的事就是把大姨的追求者趕出門去。年輕漂亮的大姨被稱為花小姐,當然,那個單純的年代里,“花”還沒太多復雜的貶斥含義。
年輕漂亮的花小姐肯定不會想到,她二十五歲生下表哥后她的感情生活就幾乎空白了,真的成了孤芳自賞的一朵花。
步入工作崗位后我漸漸意識到父母養育孩子的不容易,也多少體會到了母親為什么讓我現在對大姨好一點了。至少對于一個大半輩子都要獨自把孩子養大的女人,年輕人不至于吝嗇那么一點敬意。
一般像我外公那么外冷的人,多半也是內熱的。據說外公也經常暗自里留心那個離家不回的女兒,每每留心別人對女兒消息的談論。這是我媽告訴我的,而我媽又是從我外婆那里知道的。外公說,不管當初誰對誰錯,小花用了二十多年來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已經夠了。外婆說,死老頭子私下里一直覺得,把病怏怏的表哥養大成人,大姨太不容易了。
在大姨五十歲生日前夕,外公準備了一條項鏈送她,還準備在生日宴會上發言。外婆說,死老頭子大半夜帶著老光鏡翻著字典寫稿子,滑稽得很。那時大姨正好第一次退休,心情煩得很,聽到這事卻樂了很久。
大概在她生日前一個月,外公去醫院看了次病,一向身體健康的外公這輩子第一次上醫院,然后就再也沒回來。在大姨五十歲生日后不到兩個月,外公就走了。
平時一向精明干練的大姨在大禮上哭得最兇,把額頭都磕破了。除了悲傷,她的悲鳴聲中還有點不甘和惋惜。
差不多就在那個時候,我非常迷三國演義。記得諸葛亮死那一段,最傷心的是被諸葛亮貶為庶人的李嚴。我問爸爸為什么他要難過,他不恨諸葛亮嗎。爸爸叼著煙想了很久,告訴我,諸葛亮是唯一有資格、還愿意重新啟用李嚴的人,他死了,李嚴就徹底完了。
3
李嚴沒有了可以再用他的諸葛亮,花小姐卻還有她的孩子。
讀幼兒園時有個女孩子腿上有病,走路一直跛腳,于是我們幾個搗蛋鬼就一直模仿她走路的模樣,一邊學鴨子走路一邊哈哈大笑,那個孩子終于被弄哭了。老師把我們狠狠罵了頓。我低頭認錯道,對不起,受歧視的孩子最可憐了。老師搖搖頭糾正我,最可憐的是受歧視孩子的父母。從小到大我遇見過很多老師,也就都忘記了,只有這句話我一直記得很牢。
但等我真正明白這句話的分量時,已經是表哥的婚禮上了。
表哥穿著筆挺的西裝,挽著濃妝艷抹的新娘,在司儀的提示下發表著早已經背熟的煽情臺詞,大姨卻在底下哭成個淚人,這是我第二次見她哭。這讓我感到疑惑,因為她是一個如此堅強的女人。老媽說,大姨過得最苦的時候外婆曾暗地里給她過錢,卻被她一口拒絕了,她說生活費完全夠用。說那句話的時候她已經吃了一個月的咸菜了。
外公去世令她感極而悲我還能理解,為什么在這個大好日子她還掉眼淚呢。一個人撫養身患嚴重皮膚病的孩子長大的過程中她有太多可以哭的機會,外人看到的只是她凌厲的姿態和輕松的笑容。
我媽曾經說過,大姨是個很要強的女人,也是個要面子的女人。
說這話的時候母親的表情很復雜,像是在遙望一座遙不可及的高山,像是在低頭看一只卑微的螞蟻。
表哥在快到上學年齡的時候被他的父親接到了美國,一方面那邊有更好的教育環境,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治病。所以我的童年只是在幻想中仰望表哥,卻沒怎么見過他。
一個人生活的大姨似乎并沒有更加輕松,相反更加毫無牽掛地工作。兒時的記憶中大姨好像從來沒有休息日,一直在工作,一直在賺錢,就好像家里欠了高利貸一般。
老媽說,兄弟姊妹幾個中大姨是最能賺錢的,也是最為小器的。
有一次外婆嘟囔了一句,怎么這娃去了美國也沒個消息回來。當時大姨就在不遠處就高級貿易原料的制作工藝跟我媽侃侃而談。兩周后表哥寄了個包裹回來,說是給大家的禮物,我媽分到了那包開心果,而我得到了一雙籃球鞋。那時我才剛上初中,一雙名牌籃球鞋足夠我在學校里炫的了,那也是我對未見面的表哥敬意達到頂點的時光,以至于一位研究籃球鞋的同學說我這雙是假貨時我還嚷著要揍他。不過在家庭聚會時媽媽總囑咐我別穿。一次我懶得換鞋,穿了去吃飯。大姨見了,表情豁然開朗,用剛好大家都能聽見的聲音說,喲,這鞋漂亮的,有品位的,想起來了,我兒子送的那雙吧。
我去看我媽的表情,我媽在看天。
老媽說,這些東西一定是大姨讓表哥買的,估計錢也是她出的。我才知道表哥在美國的生活費原來一直是大姨寄過去的。所以自小到大我對美元兌人民幣匯率都很熟悉,因為我常常要算大姨賺到的人民幣落到表哥口袋里會是多少張美鈔。從這方面來說,美元不斷貶值簡直是在給大姨施壓。
我問,表哥他爸不也在美國嗎,不養他么。
我媽告訴我,再問她就要給我吃開心果了。
原來大姨送去美國的人民幣,不僅僅進了表哥一人的口袋。
表哥讀完大學后的第三年又踏上了祖國的土壤,于是大姨的日常工作的忙碌外,還要忙于照顧家里的孩子。有一次我沒頭沒腦地問了句,表哥沒有工作嗎。話剛說完,桌下的腳就被我媽踹了一下。大姨很鎮定,她說,你表哥拿到了幾份offer了,不過待遇一般,還在觀望,難得回國先休息下嘛。我趕緊點頭表示贊同。
大姨的單位要改組,上面問大姨是否接受提前退休,這屬于光榮下崗。大姨眼珠子一轉,答應了,但又提了個條件。一個月后,大姨終于可以享受退休在家的生活,而表哥則要每天去大姨的單位上班了。
我對表哥的印象經歷了一個戲劇性過山車般的變化,直上又直下,然后在某年的年夜飯時又直上了。那天表哥身邊多加了一個位子,多了一個人。
表嫂的長相剛剛過平均線,但在表哥身邊一站,瞬間就成了女神級了。原諒我在那一瞬間惡念叢生,猜著表嫂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表哥手上。
結婚是順理成章的事。我也見識到了大姨的手段,短時間內她就變出了一套房子給新人做婚房。那天在的婚禮上表哥表嫂笑得很開心,大姨也感懷地掉眼淚,只有我在肉疼,這頓宴席是剛上班的我兩年的工資都不止。
我私下里問,表哥是怎么找到女朋友結婚的。我媽搖了搖頭,對她的兒子說,有時候問題爛在肚子里就好,不要多問。見我仍然不甘心,她嘆了口氣,你表哥可是有綠卡的男人。
我只知道綠豆綠箭綠帽子,哪里懂什么綠卡啊。我問道,有那張卡就可以隨便泡妞了么,媽你也給我張唄。老媽搖搖頭,你這孩子估計一輩子也沒什么出息。
表哥婚后似乎過得很滋潤,在蜜月旅行回來后我甚至感到他的寬度也有所增加,旅費提供者大姨得到了他們帶回來的紀念品,一個據說帶著海浪聲的貝殼。大姨雖然不工作了,但經常要往表哥家里跑,料理家務,也沒什么空閑。我媽有次找到表哥,給他丟了個暗示,你從小被你媽帶大的吧,你婚事都是你媽給你操辦的吧,工作也是她安排的吧,對你媽好點,有空給你買點首飾什么的,比如項鏈之類的,她辛苦一輩子都不舍得給自己買點東西。
表哥點點頭,不久后乘上了回美國的飛機。表嫂苦學了半年英語,也跟著去了。大姨的說法是小兩口去處理下美國的事務,順便買點首飾什么的再回來。
不久之后大姨找了領導談話了很久,又回到了單位上班。她說,一個人在家無聊嘛。返聘回來也好,有事干還有外快,消磨時間嘛。
這一干又是幾年,表哥沒有再回來過,項鏈也沒有。那是我才明白,他不是什么偉人表哥,連偉哥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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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故事里少了一個關鍵人物沒有細講,這似乎是極為不合適的。如果這個故事以后被有幸拍成電影的話,那他絕對是男主角的地位。但我又不是故意去淡化他的,而是我對他的事了解得太少,因為身邊的所有人都很少談起他,似乎從來不存在這么個人。
在那么多一個人度過的夜晚里,花小姐不知是否在夢中偷偷懊悔過當時的決定,想念她固執得有些癲狂的老父親。當然,就算有以她的個性也絕對不會表現出來。
看電影時往往到最后才發現結局是悲劇,但在現實生活中往往到最后才明白,故事的一開始就是悲劇。那個最有可能送花小姐項鏈的男人在故事的開端就出了局。
故事只管聽,但別多問。說了幾句那個男人的事,老媽突然這么跟我說。我不明所以。老媽退休后經常找大姨去玩,逛逛街喝喝咖啡什么的。她說,人老了,總得省下點時間給自己過活。有時候還拉上外婆,娘兒仨軋馬路倒也快活。雙休日在家,我媽也會找我聊天,說說這兒,說說那兒,講的東西就像拼圖,零碎得很。但我還算有心,拼圖攢得多了,竟然也成形。老媽說,人老了,就開始喜歡回憶過去了,向前的路已經沒多少了,只好把念想放在過去,嘮叨個沒完,你也別怨。我說,媽我不怨,我上個廁所你再繼續好么,憋著呢。
老媽的故事講得多了,自己也糊涂,一不小心講串了,前天講過的她又重復了,我提醒后她就郁悶地搖頭直嘆息,老了老了不中用了。然后便是一副悲戚的表情。那之后我聽到重復的,也不敢再提醒了。她講故事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愛總結,講完一段就會概括出一個道理。幼兒園老師講完龜兔賽跑的故事后會告訴大家,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而老媽的故事結論是,戀愛使人昏頭,婚姻使人遭罪。
老爸聽到了后在廚房間抽完整整一包煙,我想這屬于誤傷。
故事講到這兒本來就該結束的,但后來老媽又補充了一點。
大姨給老媽看了一封信,信是領導給大姨的,而領導的信又是一個老職工送過去的,這個老職工是大姨一個辦公室工作幾十年的同事。信里說了,蘆小花同志不顧秩序再次返崗,雖然積極性可取,但也影響了其他職工的利益,請領導嚴肅客觀處理。我是不清楚大姨影響了什么利益,又是怎么影響的,當我知道這位同事一定在“其他職工”范疇里。
不久后單位開始“嚴肅客觀處理”了。那天正好是大姨的六十歲生日,老媽說要給她慶祝下,所以我記得很牢。
繁忙的工作日下午單位特地空出了會議廳,張燈結彩布置了下,拉起幾條橫幅,請來了各位領導和職工代表,把大姨和其他返聘人員弄上了臺,又是發言又是頒獎。大姨估摸著情況,抬頭一看,紅色橫幅上一個個清晰的大字:優秀職工退休儀式。
領導跟他們紛紛握手,祝賀幾句,遞上紀念品。紀念品中有一根銅質的仿制項鏈,戴在脖子上沉甸甸的,能真切感受到它的分量。大姨捧在手上摩挲了很久,也打量了許久。照相師扯開嗓門吼了幾句,老職工們像鴨子一樣被趕上架,排成一排,量產出符合標準的笑容。相機快門按下的一剎那,花小姐咧開嘴角,扯著眉頭,那表情分不清是哭還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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