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中一點苦

　　只剩下固埃和瓦平兩個人時氣氛變得凝重了，兩人都守著自己的心事不知如何開口，沉默使彼此痛苦萬分，他們倆第一次嘗試到了這種煎熬。

　　“你們的生活真不易，除了對付仇敵，還得自相殘殺。”瓦平憤懣的挖苦道，有固埃的作伴后她變得注意儀表來，頭發順暢的披在肩頭，服飾也多了新鮮的色彩，她可不承認這是女為悅己者容的緣故，這樣說確實有些夸大其詞。因為固埃的突然闖入，她體驗到了一種充滿傳奇色彩的新鮮感，這種事例在騎士小說里屢見不鮮。但并不是所有的閨中小姐頭一面見到俠義柔腸的騎士時就芳心暗許，還有一些甚至對此種驚世駭俗的行為深惡痛絕呢！

　　瓦平屬于頭腦清醒的一類女主角，即便如此，那些書中的浪漫情懷早已在她的頭腦里生根發芽，從前生活平淡，沒有前途可以展望，現在這種晦暗陰森的生活被打破了，浪漫卻不切實際的思想自然占了主導地位。就是這些建立在幻滅上的美妙前景支使著她穿衣吃飯，她覺得自己墜入一片變換之中，所經歷的場景，都是神靈于千挑萬選出來供她享用的。

　　對于固埃的可以隱瞞她不由得心懷不滿，如今她倆風雨同舟，還有什么隱私是不能坦誠的，隱瞞相當于欺騙，是丑惡的行為。她自感自己對固埃推心置腹，從不留半點心眼兒，所以更有必要要求對方用誠懇的態度對待。

　　“我的冒險行徑光用語言是無法說明的。”固埃兩手攥著，拇指互相摩擦，他倚靠在一面墻上，面無表情的說，“但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我們鬧掰了，原因是什么？意見不合。這也許只是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或許是我的價值消耗殆盡了，一頭累死的牧馬有什么用？當然要盡快除掉。我可不知道為什么我非死不可，對于團體來說我不過是個最末端的打手，他們的秘密，不可告人的關系我根本無從得知，但我知道他們心狠手辣使我不得不怕。”

　　瓦平頭一次窺探到了這個神秘世界的一角，興奮的臉色潮紅，雙手也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但你為什么不聽話呢？”

　　“因為我發現一切都是騙局。”固埃憤憤不平的說道，他揉了一把眼睛，挺直腰板，要在揭露丑惡之際顯出自己的清醒與正直，“許下的諾言是假的，而我們都成了受了騙的勞工，就像幾百年前被甜蜜的許愿哄的遠渡重洋的投資和兩手空空但雄心勃勃的青年，付出全部后心力交瘁，一窮二白后悲戚的客死他鄉。”

　　“他們在什么事情上撒謊了?”投入的傾聽者發問。

　　“自由!”氣憤的講述者懊惱的搖著頭，好像在責怪自己當初的異想天開，竟沒有看破如此拙劣的騙技，只被三兩句沒有保障的話哄得心神陶醉，理智全無。但那時他最低落無助的少年時代，港口沉重的苦力和內心孤獨的煎熬根本不給他明辨是非的時間，當他的人生陷入昏天黑地的暗流時，是看到一線光明就要伸手去抓，死不撒手的。

　　他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從小跟著港口木匠學手藝，得不到親切的關愛和平等的對待，木匠是個脾氣暴躁的鰥夫，不喝酒和喝酒時一個樣，隨手揮著一根棒子就在孤兒身上發泄命運給他造成的苦難，有時木棍上露出半寸鋒利的鐵釘他也毫不手軟，只是一邊咒罵一邊將可憐的人兒揍得皮開肉綻，良心上不背負一點罪責。傳聞他的鰥夫身份就是他一手造成的，而他也時常為了這個就怨恨命運對他不管不顧，痛哭著爬到屋頂發瘋般的詛咒，終于有一天，命運大顯神威使他從屋頂大頭朝下的墜了下來，也終結了那個怨聲載道的生命。

　　其實被種種不幸推入絕境的正是固埃本人，他暗無天日的過了十幾年，竟不知花朵有顏色，也從沒聆聽過杜鵑的啼鳴。他的腦子空空如也，對知識的寶庫一無所知，又沒受到過善意的指導，所以胸膛有一億三千個難解的怨仇，和讓人啼笑皆非的荒唐想法。對于自己背負的深重苦難他只要多想一句就是發瘋，精壯而狂野的靈魂因長久的壓抑，更是銳不可當的把他推上了一條只能前進沒有退路的懸崖。

　　初涉世事的苦命人對自由的理解只觸及表面的一層皮毛，對于少年時代一直被蒙著眼睛壓迫的人來說，自由等同于溫飽。只要能填飽肚子，還有什么欲望不能實現，什么網撕不爛，什么墻推不倒？一桌可口的佳肴對固埃來說比聆聽海浪，眺望青蔥碧綠的孤島更教他心曠神怡。他所理解的自由是四肢自由活動，不戴著枷鎖，遇到粗暴的下流胚能一拳打翻在地的自由。

　　他熱戀過一段時期這樣自由自在的生活，心智也在此逐漸對遭遇的人和事產生看法，他以軍人的忠誠服從上級的指令。雖然他從未目睹領導者的廬山真面目，卻對他的神秘手段心悅誠服。在他的想象中，領導者是一個高高在上，料事如神的智者，他精通法律和占卜，坐在被熱霧遮掩的寶座上，向他施恩。

　　而人的一生不可能永遠處在自我麻醉的狀態中，即使是鼠目寸光之徒，也有在半夜里星光照耀時分回顧自己荒謬的一生是如何的白白流過而不感到心驚膽戰的時刻。固埃也被這一短暫的時刻驚醒了，他從柔軟的鵝絨床上跳下來拿起一本上一位房客遺留的書，心神不寧的看起來。加入組織后他受到了基礎的教育，他就用這一星半點的知識，在心靈的捶打和肉體的戰栗下艱難的讀完了他人生的第一本書，托爾斯泰的《復活》。借著微暗的光，他逐字逐句的讀著，像冒險家探尋著寶藏一樣心中焦灼，他站著一動不動的把書從頭讀到尾，沒略過一點兒細枝末節，心靈的旅行結束時他頹然倒在身后的搖椅上，眼角泛出兩滴淚花。他為自己無知無覺的心靈而哭，也為眼前罪惡粗俗的生活和無望的前程而哭，失落的人啊！那一夜，他的心智才真正的醒悟過來，雖說十分稚嫩，未經磨練，但總歸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的依托。

　　可是邪惡的勢力，哪怕是曾闖進門的一只螻蟻都不會放出門，更何況像固埃這樣一個顯眼的目標，他們不愿他全身而退并不是擔憂他有泄密機密的可能，因為對于內部的操作除了最高的指揮者，其余的人誰也不比誰多了解一個字。而是他的退出會直接損害到組織的威嚴。他竭力維護的鐵律，誰也別想為著一己私利打破平衡，對于像固埃這樣異想天開企圖獲得真正的自由的人，那位籌劃者將毫不猶豫的將其鏟除，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

　　“不近人情！就算是判了死刑的殺人犯也有要去懺悔的權利！更何況我為他鞍前馬后，鞠躬盡瘁！”固埃被激怒了，他習慣于逆來順受的意識起了反抗的念頭，掙脫了硬要鉗制他的強硬的手腕，他要打破蠻橫的戒律，不管不顧，如一頭紅了眼的張牙舞爪的野獸朝蒼翠的山嶺狂奔。

　　在反叛的逃亡之路上他不止一次的與緊迫不舍的“老戰友”斗智斗勇，他憑著孔武有力的身軀和謹小慎微的態度從未在交鋒中吃過虧。在刺殺的威脅下他日夜兼程的奔波，若不是憑著結實的體魄和吃苦的精神，他早就困在彈盡糧絕和精疲力盡的境遇里了。

　　心高氣傲的旁觀者有理由認為固埃對幕后操縱者的懼怕是可笑的，因為他并未了解他真實的面目，也無法確定他有多大的本領，卻這樣在自己臆想的恐怖中苦度光陰，時時想著某支防不勝防的毒箭。但轉念一想，也正是因為這一個個未知的奧秘滋生了使固埃困擾其中的危難意識。他單純的把他推上至高無上的寶座的人認為成一個內心陰險殘暴的情緒都能使固埃陷入深深的慌亂中惶惶終日。

　　即使躲在了如今這條荒無人跡的街道，見不到許多貪婪無度，庸庸碌碌的嘴臉他還是體驗不到平靜生活帶來的甘甜。所以主動和一直以來惹他厭惡的霍塔取得聯絡，恢復了他們往日建立的關系，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不愿意相信他和領導者之間產生的是真正的決裂。他曾使信賴父親一般的信賴他，始終希望他能平息怒火，成全他對真正自由的追求。

　　固埃雖然在短短的幾年內歷經風雨，也曾背負使命奔赴過不少地方，歷練出了一副雄渾體魄和無法擊倒意志，可對于知識的鉆營，竟也在他的腦中開辟了一些詩意。他雖然見識過各種丑陋不端的行為，也為自己從小承受的折磨憤憤不平，對將來的生活，卻有著美妙絕倫的幻想。他渴望得到諒解，祝福，當他勇敢的掙脫一切桎梏時，會有人在身后對他的贊許。

　　這樣的想法未免天真，容易使一個本性善良而思想簡單的人陷入絕境，但轉念一想，這也未嘗不是苦難歲月中唯一的甜頭。就好像小孩子喝起苦澀的藥湯時，旁邊總要備著一杯甜甜的糖水。固埃就是倚靠著這杯他為自己調制的糖水奮戰到這一刻的，若少了這杯至關重要的甜頭，他可能早就倒下了，要不就成了一個罪惡滔天的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