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哪，他駕云降臨。眾目要看見他，連刺他的人也要看見他。地上的萬族都要因他哀哭。這話是真實的。阿們。（啟示錄1:7）
今天是周三，又可以見到他。我冒著極大的風險在衣柜前左挑右選，竭力選一件既能彰顯自己青春魅力又不露做作痕跡的衣裙。
我還記得第一個星期三。那是個槐花初放的夜晚，空中飄著幽幽的花香，我急匆匆地走在路上去趕國文課。皮膚觸角與香氣粒子接觸的一剎，仿佛所有的神經細胞都陷入了盛大的狂歡，它們在我體內興奮地怒吼打圈圈，急速流動的血液仿佛要奔騰體外與星空**。
暈乎乎的時候，我想，大概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
迎面過去一個身材削瘦的男生，黑風衣，切出月亮的剪影，眉角沾著樹梢的味道。他一步一步的腳印在我大腦里灼灼燃燒，幾近意外地，激起我的胃的欲望。我幻想他的中指有蘭花的香氣，清爽的發絲向諸神表明人類的恭順。
多乖的男孩子。
我攔住他：“同學，你，那個……”
他低下頭來瞧我，夜影里模糊的臉龐使他的聲音也一并模糊起來，像一個肉呼呼的面團：“怎么了？”
蛋黃色的月光釋稀了鋪在他聲帶上，男子氣的嗓音樂符一般滑進我的耳朵。我神經頂端打了麻醉一般顫顫巍巍地搖晃。我朝地上隨手一指，故意粗聲粗氣地說：“喂，你東西掉了。”
“哦，謝謝。”說著他俯下身看：“什么掉了？”
我細數他俯身的一剎，風衣上的褶皺又添了幾道，額角的劉海又落下幾根，臉龐的輪廓在樹木的蔭影里又沉了幾分。電光火石的幾秒里每一秒都如同一場金戈鐵馬，考驗我作為一個短暫愛慕者的功力和段數。已然遲鈍的心智飛快回顧往屆的奧數習題，企圖以極端數學的方式推理出一個只屬于青春與秋日的公式。
“咦，地上……好像沒有東西啊。”他疑惑著抬頭。
道路兩旁的燈光匯聚了兩千瓦的電力照亮這一刻，宿舍樓里響起女孩和女孩撕心裂肺的笑聲。溫潤的月華撤回地面又是一顆圓滾滾的小球球。沉醉春風在零上六度的秋夜里掀開面紗露齒一笑。
我沖著他風衣上的第二排紐扣眨眼：“抱歉，大概是我看錯了。”
他自然地點頭：“沒關系，還是謝謝了。”
他要走。
“同學，留個名字吧。”我鼓起勇氣脫口而出。
他手搭前額，笑瞇瞇地露出兩顆小虎牙：“凌小牙。”
二、
此后，我觀看，見天上有門開了，我初次聽見好像吹號的聲音，對我說，你上到這里來，我要將以后必成的事指示你。（啟示錄4:1）
出教二的時候看到凌小牙背了個斜挎包在前面走，剛落過雨的C城清清涼涼，地上一灘又一灘的水漬好像深不見底的蟲洞，噼里啪啦地折射出路過的人影，懸疑片一樣地光轉。我信手把傘塞在車籃里，藍底白點的還閃著點雨珠子，皺巴巴的塑料布。
我開鎖，拿出手巾，擦干車座，怎么擦都擦不干凈。對面兩只狗屁顛屁顛地掠過人大草坪，大狗得瑟又傲嬌地悠哉悠哉回也不回頭，小狗就癡癡傻傻地邁出四只小短腿狂追。我一邊看一邊笑，覺得心肺都要笑出來了。
明天又是這個城市的高考，巧的很，天又下雨。
我一邊隨意看著周圍的風景，一邊把車騎得很慢很慢，跟在凌小牙身后。一輛轉彎的汽車慢吞吞前行碾過幾枚泛黃的葉子，路邊穿紫色長裙的姑娘仰頭接下男友的一吻，眉色生香。她裙邊的蕾絲像海灘上皺巴巴的波浪。
我雖然一直喜歡凌小牙，卻一直不清楚他具體信息。我也不屑去打聽，因我那時還以為，喜歡是最為廉價而易變的東西，不值得付出太多努力。于是這暗戀更像一道虛偽的虹光，沒有永遠，從來沒有。盡管這一剎那的柔軟足夠我后來驚奇好久。
三、
當時神天上的殿開了，在他的殿中現出他的約柜。隨后有閃電，聲音，雷轟，地震，大雹。（啟示錄11:19）
C城最近很熱。
走在外面幾乎只看到女人雪白的大腿，每一次閉眼都好像聲嘶力竭的吶喊，瞬間的血紅色彌漫了整個枯萎的眼球。很多時候我竭力思考默爾索和艾金森的太陽有何不同，最后沒心沒肺地得出結論大概中間是橫亙了一具尸體的距離。我想起對凌小牙的暗戀，突然感覺這幾近是大馬哈魚永不停息的漂流。
大學國文的課上照例坐最后一排，先生正講到甲骨文，踩著漢文字節拍的抑揚頓挫在空調的轟轟聲中一次次合攏關閉，像含羞草的眸子。凌小牙就是在這個時候匆匆打開后門坐到我旁邊。
前面兩排有好多的空位置，但他擠到我旁邊。本來認真聽課的我立即心頭狂跳，雖然神色沒有任何變化。我故作淡定地把皺巴巴的書包從桌子上拿下來塞到抽屜，凌小牙露出小虎牙眉眼彎彎地說：“嗨，又見面了。”一邊脫下運動長衫，我眼角瞥到他穿一件黑色的籃球背心。
我心跳著說不出話來，對他擠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然后繼續聽課。我相信我仍然聽得很認真，但無法掩飾我坐在他鄰座但屁股一邊往另外的方向挪的事實。我摸了摸胳膊上的細細汗毛腦袋發虛。頭頂上不折不扣亂晃著的馬尾提醒我你要振作、要振作。驚慌失措的時候突然想起了晚餐時的小米粥，它在紅棗的滋潤下分外好看。還有那小巧可愛的白菜包子在不銹鋼菜盤的伴奏下叮叮咚咚。我突然吃驚地想，天哪，我對凌小牙的愛意就像對一顆白菜包子。
于是下課后跑到食堂去吃白菜包子，蘸著醋吃包子，吃了一星期的包子，從木耳白菜餡的吃到蝦仁白菜餡的，再加一碗沒了味的皮蛋瘦肉粥，腦子里大海洶涌的一片空白。我幾乎發了狠地想，我還要吃、我還要吃。我就一天天地站在窗口前看食堂大媽舉著鑷子挑揀各種包子。大片大片的茫然從天花板上落下來。砸得我劈頭蓋臉。
四、
天上的星辰墜落于地，如同無花果樹被大風搖動，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樣。（啟示錄6:13）
把手機上的微信和ＱＱ都卸載掉，決心從此不再刷社交工具。我在校園里異樣的孤獨，盡管這不能改變我在網絡同樣孤獨的事實。我幾乎是鐵了心地疑惑怎么會有人死乞白賴在朋友圈里求關注或點贊，我幾乎要放了膽子大聲地說我太他媽地孤獨了。可這也就太他媽地庸俗了。
五月的倒數第三日，淋浴間洗完澡回來。我決心不向人提起，在噴頭綻放水珠的剎那一股濃烈的自卑從上而下緊緊把我攫住。水流的擊打下我好像全身都布滿可怖的淤青。這一劍封喉的自卑在我急速流轉的血液里兇猛膨脹。我仿佛看到無數吸飽了血的大蚊子在空中低低飛舞，姿媚慵懶里帶了青面獠牙的張狂。
我開始瘋狂地想念凌小牙。像想念一種從不存在的信仰。我無數次肖想那個初遇的春夜，他穿著黑色風衣擁我入懷，我淡紫色的長裙飄蕩在浸著槐花香的空氣中，像個不折不扣的淑女。我親吻他風衣上的第二排紐扣，如同親吻墜落的星辰，它們在我的唇邊閃爍銀色的光芒。
五、
此后，我看見在天上那存法柜的殿開了。那掌管七災的七門天使，從殿中出來，穿著潔白光明的細麻衣，胸間束著金帶。（啟示錄15:5～6）
凌小牙突然對我這么好，也實在是因為他國文課的成績太差。先生為他支招說：不如去找作業寫得好的同學，討教經驗。于是這陰差陽錯地，凌小牙就纏上了我。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富家子弟，出手豪闊，對成績亦不甚在乎。這次要不是快掛科，怕也不會來找我。
可我越接觸他，就忍不住越喜歡他。但我在他面前仍是一副忠誠的基友樣兒，幫他出主意這姑娘個子高顯得你太矮那姑娘太瘦了不適合生養，扮演各種七姑八婆地點評各色的黃花姑娘。每每點評到最后都和他笑翻在桌上，兩人在一起天天是這種走馬觀花狼狽為奸的快感。先時他拿給我看的國文課作業早已被扔到一邊。
我陪著凌小牙聊各種高富帥白富美水各種社交平臺，心里知道自己一點都不喜歡這樣。但凌小牙在前面一直拉著我，我不去也得去。我必須每天都和自己強調一萬零一次：有他的生活，才是生活。我必須忘記自己原來孤獨而絕望的樣子，我必須不斷地追上去、追上去。
走到樓道口的時候，發現原來坐著個玩手機的男人，灰頭土臉，我沒轉彎時還以為是錯了位的垃圾桶。我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心里清楚第二天我會靸著拖鞋擤著鼻涕一瘸一拐地再次走回來。樓道里冷黃色的燈光會讓你反復琢磨這個像垃圾桶一樣落魄的男人。他手里小小的屏幕閃著微弱而刺眼的光芒射向他臉上每一個僵死的細胞。
“我家姑娘臉上是越發水嫩了。”凌小牙捏著我肥嘟嘟的臉蛋一臉壞笑。
我抬頭嫌惡道：“你剛才吃油餅，洗過手沒。”
“哈哈，沒。”凌小牙大笑。見我生氣，又拍拍油爪子說：“別生氣啦，改日送你一盒面膜還不成嗎。”
我背過身去不再理他。可分明地，背過身去的一剎我又想起昨天玩手機的修理工人，我覺得我一整天都要陷入這樣不盡的自責和慚愧中去。可我難道當真決心丟掉凌小牙送的面膜從此頂著一顆油膩膩的臉球對世界宣告我和修理工是同等的？
你是受夠了現在的生活不是么。
可你明明在享受啊。
生活在你手里就像一個五塊錢的雞蛋煎餅。你還在懊悔剛剛自己為什么不添一塊錢現在就可以吃到油條。盡管你一點都不喜歡吃油條。
六、
你所看見的那女人，就是管轄地上眾王的大城。（啟示錄17:18）
凌小牙遠遠地搖了搖腦袋甩下一脖子沒站穩的灰，空氣中好像有鏘鏘的鼓點聲。他就那么傻傻地站著，露出兩顆脆生生的小虎牙沖我笑。我都能臨摹出他臉頰上小酒窩的直徑周長還有面積。用數學思維把這個傻瓜扁平化大概是我要努力一生的工程。就好比我總是無法解釋，為什么他會這么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的生命里扮演我的上帝，為什么他在我腦海里總被縮減成兩顆嘣脆嘣脆的小虎牙活蹦亂跳，為什么即便他那么把我當基友可我每次見著他還是忍不住地心頭小鹿亂撞。
“嘿，你今天怎么這么遲。”凌小牙大大咧咧地拍拍我肩膀，少年青春的汗氣與我的皮膚親密叫囂。天干物燥的北方土地上竟有一種肌膚酥麻的感覺。
我含羞低頭：“別動手動腳的，人家是個女生啦。”
“噗，”凌小牙差點沒噴出口水。他眼珠子在我身上咕嚕咕嚕地轉：“原來你是個姑娘啊！”
我心頭涌上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繼續和他打鬧：“你這妖道，看我降龍十八掌！”凌小牙爆笑：“你這功夫真是日益漲進了。”
過了一會凌小牙笑嘻嘻地湊過來說：“嘿，我最近喜歡上一姑娘，表白成功了。”
我如遭雷擊，覺得有東西哽在喉嚨，苦澀像龍卷風圈圈地卷上來，從胃到心臟，從肺泡到鼻尖，全身上下都塞滿了未長成的檸檬。自己就好像一杯沒做成功的檸檬茶。過了好一會，他見我不說話，諂媚地扯我袖子：“就是上次咱們議論的，俄語系那個高冷的姑娘啊。”我突然撲過去掐他脖子：“好啊，你表白竟然也不跟我說一聲！”
他哈哈地和我鬧：“意外、意外啦。正好一起出去聚餐，我就順便表達了下我的愛慕之情，結果恰好她也一直喜歡我。”他一挑眉：“還是兄弟我顏值高啊。”我迅速扭過頭去道：“哼”。但腦子里卻不斷浮現他剛才眉眼彎彎的模樣。兩邊的樹葉嘩嘩落下來，距離我喜歡他的第一天，已經半年了。
他送我到宿舍樓下：“明天起我就陪我妹子去啦。”我背著身擺手說：“知道了，好好去陪你家姑娘吧！”余音婉轉，繞梁不絕。回到宿舍，我打開電腦開始瘋狂地看美劇，一集一集地自動播放，不停地看下去。可腦子里始終自動回放的是他剛才的幾個字。像是無邊的潮水。浪花漫天。
七、
我向一切聽見這書上預言的作見證，若有人在這預言上加添什么，神必將寫在這書上的災禍加在他身上。這書上的預言，若有人刪去什么，神必將這書上所寫的生命樹，和圣城，刪去他的分。（啟示錄22:19）
又恢復一個人的日子。一個人走、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去食堂、一個人泡圖書館、一個人回宿舍。好像和一個男孩作伴的日子，從來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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