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們并肩走著,她的話也多了起來:“你說那么多評委,不是什么舞蹈家就是某個知名老師,就你在里面什么都不像,這么年輕。”
“我不是說我是一個評委的朋友嗎?”我反駁。
“呵,你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我么?”她還是一樣的聰慧。雖然她的聲音還是有些沙啞,語調卻輕松了不少,失戀這么讓人難過的事情,她卻在片刻之后又變回了那個靈動的女子。
我失了言語。她稍微往前,我默默地跟著她。
“對了,你不是要跟我說復賽的事情嗎?”
天知道我是怎么忘了這件事情,好吧,原本我就不是很在意,可卻還是開口:“嗯......你復賽成績挺好的,可以參加決賽。”
她顯然對這樣干巴巴的回答不甚滿意,卻又在下一瞬揚起下巴:“老師,這種事情電話里說就好了呀。”
總是這樣,我在她面前從來掩不住秘密,無所遁形。
她帶我到她的住所,我驚訝她沒有住在學校,獨居在有些偏僻的近郊,周圍的房子都有些古舊,她住在二樓,可以輕易地看到陽臺上的各色植物。
屋子不大,甚至有些局促,但是很整潔,墻上有一副芭蕾舞女的畫,畫中人卻是背對著,讓人猜不透心思。
她走進房間,出來時腳上穿著那雙布鞋。
“很合腳誒,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
“巧合啦。”
她走到陽臺,捧了一株植物回來:“你贈我鞋子,我就送你盆栽,這也算是君子之交吧。”
我認得出,這是一株文竹,她的聲音又響起:“現在它還小,到時候你要給它換盆子。”
她沒有多說什么,為我泡了一杯茶,空氣中滿是靜謐,我卻不想離開,走到陽臺,看著那些迎風招展的嫩綠枝芽,有些弱小,卻又在肆意地生長著。
什么是可以長存的呢?
我轉過頭看到她倚在門邊,眼眸清亮透明,嘴角微微上揚,卻又無法言說。這樣的女子又怎么會有人舍得扔下呢?
“如果我說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你信么?”鬼使神差,我竟然這樣問她。
她的笑意加深:“那就算是吧,一見如故。”
“我認識了你有很久了,真的很久了。”我輕輕地說道。
我甚至想向她證明我不是胡說,將玉玦拿出來:“你看,這是你很久以前就送我的,我們真的認識了很久。”
她的指腹摩挲著那塊冰涼:“那我一定很愛你,才會送你這么好的東西。”又將玉玦遞給我。
我知道她只是在開著一個溫和的玩笑,或者是將我的話當做玩笑,我心里的那點氣力瞬時被澆熄,離開時,拿著那株文竹,柔軟叢生的莖滑過我的手背,有些癢。
等我下樓時,聽見她叫我的聲音:“喂,李清明!”她向我揮手,笑得明媚。
“李清明”這三個字以這樣張揚卻明媚的姿態從她嘴里念出來,而我的所有不舍得全都在陽光下化開,薄薄的一片粘稠。
可惜,她只見了我兩面。
幸好,她只見了我兩面。
我這才明白,原來當她將那塊玉玦送給我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了她。
我甚至有些想上去認真回答她剛才的問題,卻努力向她笑著,用仰望的姿態,在下一瞬轉身離去。
將手揣進兜里,觸到玉玦的溫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有那么一瞬,那塊玉玦在發燙。
(六)
蘇天石在見到我手中的文竹時,半是揶揄半是鄙夷地說道:“怎么著,連定情信物都交換了?”
我沒理他,在他的店里尋了處空著的角落放好。
“唉,你本就是她的深情,如今這份深情悉數落在了你頭上,她卻已經忘記了,造化弄人啊……”他只是閑閑地說道。
深情?我已經認識她太多年,心底總有一些難以說出來的話語,連自己都無法勾勒形狀。我也知道,在她死去后,我總是會想她。等著她下一世的出現。
我不知道這算是什么,我一邊難受著,一邊期待著。后來,看到一種開得艷烈的花,叫做罌粟。
沒有時間了。
“接下來要怎么做?”我頗為冷靜地問他。
“接下來也算簡單,既是飼夢,便需還夢,以與你們有共同關聯的物什和你的鮮血為引,重復當時的夢境,再將自己弄死就行了。”他灌了一口茶,“這在古法里叫做‘引夢’,你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你的腦海中出現什么畫面,她的夢里就有什么,你一定要摒棄雜念。再用利器劃破十指取心頭血,滴入那塊物什里,直到十指的血都不再流了,你就大功告成了。”
“什么時候?”
“下個月初六亥時三刻,也就是十二號晚上九點四十五分,萬物陰陽最為平衡的時候,她也比較好入夢。”看來,他早就做好了準備,這一場宿命的消散,本就是無中生有到復歸于無的自然法則使然。
(七)
“嘿,李清明。”身后有人叫我。
轉身,她穿著另一雙平底鞋,笑意盈盈:“你說得很對,平底鞋才是最舒服的,我又買了一雙。”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轉到她的學校里去,更巧的是,她也看到了我。
“你怎么不穿我送你那一雙?”
“洗了。”她走過來,“沒想到在這里會碰到你,這下也省得我去找你了。走吧,上次你請我吃飯,這次我也帶你去吃好吃的,順便請你幫我一個忙。”
旁邊有人經過跟她打招呼,在背后說著:“誒,你說那是不是她男朋友啊,長得好帥啊!”
我知道我的耳后一定是紅了一片。
“你別介意啊,這些人就是愛亂說話。”她有些抱歉地笑著說道。
“你要我幫你什么忙?”我只好岔開話題。
“決賽的舞我選出來了,你幫我看看。”她走在前面,語氣輕松地說著。
“好。”
她帶我走到舞蹈室,正是下午四點鐘,白色的窗簾隨風拂動,透過光可以看到微微揚起的灰塵。
光影旋轉,她換上白色的舞蹈服,那音樂我沒有聽過,有些輕緩,彎曲旋轉的肢體,將靈魂也跳出輕盈的質感。
我想起曾經,她也很喜歡跳舞,跳完總是問我,喂,我跳得好不好看?
我總是用琴聲回答她。
畫面重疊,我竟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喂,我跳得好不好看?”
“嗯,好看。”
她從背包拿出一瓶水遞給我,擰開來,她毫不客氣地將水拿過去:“呵,你不知道這支舞我選了好久,是Polina的《最后一天》。”
她坐上桌子,晃著雙腿。而我覺得已經過了好久。
“你說,要是我決賽得了獎,我該怎么花這筆獎金呢?五萬塊錢,也不算少了。”她做出一副思考的樣子。
“買你想買的東西,去你想去的地方。”我看著她的側臉說道。
“我倒是一直想去一個地方,先前有人可以陪我去吧,但我沒錢,現在要是有錢了吧,卻沒人了。”她的樣子有些無奈。
“你……還忘不了他?”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她輕輕搖頭:“原本忘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消失的這半年,我幾乎每天都在想他,看見關于他的一切,心里都會不可抑制的難過。但那天他的那條私信就好像是一個出口,讓我看清了自己,很多事情其實是不值得的,他說祝我快樂,我也找到了快樂的理由。”
“是什么?”
“我自己啊,我這么好,一定會有人喜歡我的。”她揚起嘴角,勾勒出我心中的妧媚。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她,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晦暗的從前。
“那要是真有人喜歡你呢?”我輕輕問道。
她看著我,用一種認真的眼神,三秒鐘的時間我卻覺得已經過了好久。她好看的嘴角又揚起:“你么?”
我沒說話,拂上她鬢邊,柔軟的發絲讓我想起那株文竹。
“如果呢?”我能感受到聲帶微微輕顫,自己的聲音更像是一種渺然的錯覺。
“好啊。”她只是笑意清淺,卻眼神明亮。
“比賽結束后陪我去青海湖吧。”她的聲音很輕,在滿室的靜謐中像是一片被吹起的羽毛,“這是我先前就在心里許過的愿望,我的父親母親是在那里遇上,然后相愛,他們都說那是一個能讓人聞到生命的地方,所以我想我一定要和有一個人到這里來。”
我想,愛情的姿態是怎樣的呢?起先我只是想著將生命還給她,到后來我自己也看不分明這其中的情緒,我想看著她,陪著她,我們不停地相遇,不停地重逢,怪不得有人說輪回為罪。
她給了我漫長的生命,也給了我渺遠的告別。
后來我遇見眼前的這個女子,像是一朵開得艷烈卻清寂的花朵,讓人想要接近,再近點,直到一直以來在心底悄然滋長的隱秘情愫長出枝椏。
對不起啊,可能我也會什么招呼都不打就離開你了。你那么好,一定會有人喜歡。
“好。”我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回答。
(八)
她站在舞臺中央,聚光燈照在她揚起的臉上,這首有些激越的《最后一天》,伴隨著她踮起的腳尖,姿態張揚有力。她的舞蹈不再是我第一次見到的凄清,而是一種努力上揚的姿態,讓人忍不住紅了眼眶。
我去臺下接她,她在耳邊對我輕輕唱了一句,聲音很輕,在雷鳴掌聲中幾不可聞,我努力分辨出那是剛才那首曲子的一句歌詞,卻不知曉含義。
過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句德語歌詞的含義:不知什么時候我找到你,愛上你。
我牽著她,走過人群,走過明明暗暗的燈光,走過心里的喧囂與寂靜。那一瞬,我幾乎是忘了我的所有目的,忘了我的所有糾結,忘了我……也是愛她的。
幕布合上,就像是合上了我們所有的一切。原來,之前的一切都不過這一瞬的前奏,那些華美的,那些凄清的,那些惆悵,那些隱秘的快樂,那些傷心那些難過,那些……她在的片段。
感覺有人輕撫我的臉,明滅燈光中,她的眼眸清亮:“你怎么哭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撫上她的手背,腦海里卻是她坐在門前的石階上,任春雨漸漸浸潤了發絲和臉頰。
我想,我終于做好了準備。
她踮起腳尖,我在她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臉,她唇上的柔軟溫暖了眼淚的冰涼。
我們走出來,熱鬧漸漸消散在身后,靜得我能聽到她的呼吸我的心跳。
看了看腕表,八點四十。
今天是十二號。
“白然,我帶你去個地方。”
蘇天石的店里有一股似有若無的香氣,他告訴我這種香叫做“憶懷”,有助于更快地引夢。
她環顧四周,神情有些奇怪:“你帶我來古董店做什么?”
“這是我朋友開的一家店,這里有一樣東西很適合你。”說著,我從架上拿出一個盒子,那是我一直留著的一只素簪,是我們遇上蘇天石那一世買的。
“你說你怎么就這么特別呢?就好像古代送女子定情信物一樣,得,我收啦。”她的眉眼里全然是欣喜。
她坐在那里,扶著額頭,在憶懷的香氣里眼神迷離:“你說我是不是跳舞太累了,怎么這么困?”
“那就睡一會兒吧。”我揉著她的太陽穴,將她抱到榻上。
我拿出小刀,將血滴在那塊玉玦上,玉玦卻立刻發燙,甚至隱隱地透出紅來。我將玉玦放在她的額頭,她的眉毛皺了一下。
一切都還順利,我迅速進入了當時的夢境,夢里還是那間我們最初相遇的屋子,她坐在模糊的銅鏡前,只能看到背影,應該還是在等著李清明醒來。
反復確認以后,我睜開眼,看了看閉著眼的她,將懷里的小刀拿出來,對準自己的指尖劃去,一陣鉆心的疼痛傳來。
我將血滴進玉玦,很快玉玦又恢復了原來的顏色,正當我痛得冷汗直流時,我聽到一聲幽微的嘆息。再凝神一聽,卻又什么都沒有了,大抵是我產生了幻覺吧。
還有四根手指完好,咬牙正要繼續時,聽到一聲輕嘆:“值得么?”
這下總不會是我的錯覺了吧。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看不真切樣貌,漸漸清晰了,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那是蘇曉夢,雖然趨近半透明,我還是能認出來。
她的眉眼和千年之前沒有什么不同,只是這次,她的語調里多了一些慶幸:“幸好,我當年留了一手,強行留了一縷精氣在這玉玦中。”
我沒說話,眼前的景象也讓我說不出話來。
“這塊玉是商朝的圣品,被我得了,做成了玉玦,這么多年被你的精氣養著,我今天才能出來。”她慢慢地向我解釋著,看向榻上的女子,眉眼中有些驚訝,“沒想到千年之后的我竟然是這個樣子,你也變了模樣。”
“你……”我竟找不到要說的話語。
“好好活著吧。”她看著我,眼里是我不曾見過的認真。
我突然有種預感,問她:“你要做什么?”
“成全你啊,不要再做傻事了,這可是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留下的身體。”她咬破手指,半透明的身體血色卻是那樣濃烈,滴入那塊玉玦,“也算是救了我吧。”
“等一下。”我的臉有些發燙,“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久?”
我想,此時,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啊,我知道,我知道的。”她的眼睛里突然浸染上一層暖色的慈悲,“這么久了,我還沒有正式對你道別,你承襲了李清明的名字、身體,但我知道,你不是他,我會送你一個屬于你自己的人生。那么,再見。”
我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半透明的身體逐漸消散,空氣中只剩下“憶懷”的香氣。
那些原本該消散的,如今已經離去,而我,還在這里。
白然額頭上的玉玦通紅,我探上去,竟是滾燙。她逐漸睜開眼睛:“喂,頭好痛,剛才做了個夢,你怎么穿著古裝,還挺好看的。”
我想起與蘇曉夢第一次的相見,女子沒有過多的悲傷,將所有執念化入點點冷冽,而我千年的等待與陪伴,何嘗不是一種執念。
“依我看來,蘇曉夢千年之前的精氣被你養出了氣候,關鍵時刻出來救了你,她最后滴進去的是她的所有,破了這輪回的宿命,蘇天石坐在榻上,閑閑地說著。
兜兜轉轉,我們竟然也能如同凡人一樣共同老去。這真是意想不到的禮物。
“可到現在,你還能分清,你喜歡的是蘇曉夢還是白然么?”
我看向外間擺弄古董的白然,沒想到她對這些東西有著極大的興趣。
“李老師,這塊玉我很喜歡。”她有些俏皮地叫著我“老師”,眼里是揶揄的笑意。
“所以,現在開始我要重新來過,讓事情變成它該有的樣子。”我看向蘇天石,他卻是一副少有的憂慮模樣。
“但你的精氣已經耗費過半,所以你們都只能活過這一世,也就是三五十年的時間,也許你們就沒了下輩子。”
“那樣最好了,麻煩你將我們葬在一塊。”我低低地對蘇天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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