飼夢
我一直在找她,我要還她一樣東西。
(一)
我看著眼前的女子,跟著她一同抬頭看到頭頂的燈光,有些亮堂卻也刺眼,大提琴低沉的聲音使得她旋轉的動作變得凄清起來,她就那樣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直到最后一個動作漸漸停止。而時間好像也漸漸慢了下來,我眼里的景色漸隱,只剩了燈下孤獨的身影,還有她的眼睛,和回憶里的那雙眼睛重疊,我有些晃神。
“嗯,這段舞蹈很是不錯,你的基本功很扎實,也跳出了味道,很好。”我身旁的一個評委這樣說道。
她的嘴角微揚起來,含蓄而又合適:“謝謝老師。”聲音不大不小,很是動聽,姿態不卑不亢,在場的評委臉上露出了更加滿意的表情。
“那你回去等通知吧。”
我看到名單上,那個“白然”后面被打上了勾。
事實上,從她一進門,我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她。
我心里更加確定,我終于找到她了。
當然其間沒有什么一見鐘情的俗套橋段,她其實是我認識已久的人,久到我都快忘了這是我們第是十七次見面,在她又全然不認識我的時候。
我只是想著還給她一樣東西。
等到她出了門,我的視線沒了對象,我才反應過來,從座位上站起來,旁邊的人奇怪地看著我,我只好說道:“嗯,出去上個廁所。”也不管他們對于評委在比賽還沒有完結就出場的看法。
我看到她一個人往換衣間方向走去,走廊上還有其他的選手,好像都有人陪著來參賽,只有她是一個人來的。
“白然。”我叫住她,這個名字第一次從我的嘴里說出來,還有些生疏。
她轉過身來,背對著光的臉有些晦暗不明。
我向她走去,唉,怎么辦,簡直不知道要說些什么。近了,看到她的表情有些怔愣,我聽到她說:“老師,有什么事嗎?”
“嗯,你剛才的動作有個瑕疵,就是旋轉的時候,我覺得還不夠干凈利落。”天知道我是怎么想到這句話的。
“嗯,其實我自己也知道,就是一直都處理不好,難度有些大。可您為什么剛剛不說出來呢?”
“哦,我只是才想起。”抬頭看到走廊墻上的時鐘,才三點鐘。
她有些不理解,卻也是禮貌地對我笑著:“謝謝老師,我先去換衣服去了。”
“誒,你等等……我陪你去吧。”在聽到這句話時,她眼里的莫名更加強烈。
“哦。”她只是這樣回答我,我不知道心里是失落還是輕松。
到換衣間的距離其實并不長,我們之間也沒有什么言語。我比她高出一個頭,看到她微低著頭行走著,她格外地沉默,和我之前見過的每一個樣子都不一樣。原來,已經走了這么久,久到我突然有些心疼,雖然每次見她我沒有不心疼的。
我守在門外,聽見里面衣料摩挲的聲響,有些恍惚,想要拿出一支煙來,卻忘了帶打火機。聽到高跟鞋的聲音響起,她出來時,我下意識看向她的腳,一雙裸色的高跟鞋代替了剛剛那雙舞鞋。
我問她:“剛剛才跳了舞,穿這樣的鞋子腳不會痛么?”
“還好,習慣了。”她沒有抬頭,將手中裝著舞鞋的袋子放進她更大的包里。
“我叫李清明。”我看向她,有些局促,不知道怎么說話。
“哦,李老師,您不回去看其他選手的比賽嗎?”
“我不用,我就是其中一個評委的朋友。”每次遇見她,我都是這樣臨時找著借口,雖然一直在想著見她,可我總是做不出來一副瀟灑自然的樣子。蘇天石每次都說我:“真是可憐了你那一副好皮囊,為什么偏偏就做不出一副風流俊逸的樣子呢?”
我一直都不算聰明,卻這樣活了太久。
她也不揭穿我,只是笑著看我:“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哦,好。”我只好努力擺著好看的笑容,蘇天石說我笑著還算是人畜無害的,我不能把她嚇著。
我是在前兩個月看到她的,就站在那張舞蹈比賽的海報前,即使只是側臉,近乎柔和的線條,眼眸卻清亮無比,嘴角微微下垂,還是一副不太開心的樣子。心里好像被什么敲擊發出一聲鈍響,于是我知道,她來了。
于是我動用上許多關系,連蘇天石都被我牽扯進去,最終使自己成為了這場比賽的評委。
(二)
大抵算是從西漢開始的吧,這是現代的說法,而在那時候,我只知道當時有個皇帝,叫做劉徹,這也是她告訴我的。
我和她的認識,是在一個明媚的夜晚,她是一個商賈的女兒,家里很是富庶,可當時劉徹施行重農抑商政策,我看見她時,她穿的是一件粗麻衣裳。
但我仍然覺得好看。這是我過了很久以后憶起這些畫面時才有的想法,當時我完全沒有任何心思,只是直直地盯著她,面無表情。
“清明,你醒了。”我當時是躺在床上,而她就坐在梳妝臺前,模糊的銅鏡只照出她的一個輪廓,我問她:“你是蘇曉夢?”
她不回答我,只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你不認識我了?”
我搖頭。雖然我叫出了她的名字,可那不過是李清明的記憶罷了,我不是他。
不,我只是蘇曉夢夢里的他,我記得他的一切,但這些,與我無關。
況且,我已經走出夢境,從她的幻想變成了實體。
“你是誰?”她突然戒備地看著我,我想她還是以為自己是在夢里。我輕輕嘆息:“那你說我是誰?”
“清明不會這樣看我,你不是清明。”她的眼神從剛才的喜悅變成了悲戚,我看著她的樣子,竟然覺得她有些可憐。
但這種感覺只在一瞬后又消失殆盡,我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女子,不料她又抬頭,悲戚之中帶著冷靜甚至是一絲笑意:“可至少,清明的魂魄還在不是么?”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相見,她的丈夫李清明卻已經死去。
女子的多情近乎偏執,他們的愛情其實也沒什么太精彩的地方,不過是青梅竹馬,成年后成婚,相濡以沫,眼里只有對方。
實在是乏味得很。
她卻硬要為這段愛情添上一絲不平凡的色彩,李清明在成婚后兩年患了一種惡疾,后來我才知道這種病的學名叫做“肺結核”。
漢代巫術盛行,她家里也秘密供養了一位方士,而她天資聰慧,從方士里聽說了一種叫做“飼夢”的上古秘術,所謂“上古秘術”都是沒邊沒影的事情,其間真正的成功人士當真是鳳毛麟角。
李清明本來已經是快要死透了,蘇曉夢卻硬是用“飼夢”將他的三魂七魄拽住,編織了一場夢境,將他的魂魄放入夢境,在那場夢里,他和她終將白頭偕老,從此過上幸福的日子。
代價就是她的性命。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年輕的女子的想法真是可怕。
原本被當做奇談的秘術卻被她積極地付諸實踐,而作為半吊子的她,也幾乎是成功了。
李清明的魂魄確實被放入了夢境,而我也出場了。
壞就壞在蘇曉夢雖然聰慧,可靈氣卻太低微,剛剛編織好的夢境只維持了一個時辰就坍塌了,而李清明的魂魄也已經成功地實體化,那就是我。我擁有李清明的魂魄與記憶,卻不是他。
蘇曉夢過了很久才消化并接受了這個事實,她倒也算是一個奇女子,聰慧如她,竟就將我當作李清明,她和我在一起將近一年,其間帶著我去了許多地方,漢朝的交通還很不發達,我們竟然也走過了大漠,下了江南,看了楓葉,賞了寒梅。她將一塊玉送給我,圓環狀的玉環有一個缺口,她告訴我這叫玉玦。我不知其中的涵義,只是將它帶著。后來她將缺口的兩端各自打了孔,穿上紅色的穗子。
然后,她死在二十一歲生辰的前一夜。
我手里攥著那塊玉玦,溫涼漸漸浸出燙意,說不出是什么心情,只覺得心里好像缺了一塊。
(三)
我來到那家古董店,蘇天石沒在大堂,可能又是在睡覺吧。我徑自坐下來,茶壺里還有熱茶,也不管杯子是否干凈,我倒了一杯茶輕輕咽下。
“你怎么來了?”蘇天石打著呵欠從里間走出來,穿著一件白色唐裝,卻已經被他睡皺。
“我找到她了。”這樣一句話說出來,好像有著些宿命的味道。
他卻繼續打了個呵欠:“呵,你現在才找到?唉,反正這是第十七世,只此一次機會。”
我沒說話,低著頭,看著手中的茶,熱氣氤氳。
“誒,我說你怎么了,你的心愿就要實現了,你怎么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是啊,為什么心里一點都不高興呢?這明明就是我祈盼已久的事情啊。一定是我不習慣,等了太久的東西終于要等到了,有一種不真實感。
“唉,套用一句臺詞,也許這就是命吧,你跟她啊,忒慘!”他一口京片兒,配著那副少有的嚴肅表情,竟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喜感。
我輕易得到了她的信息,姓名,年齡,學校,經歷。好像是一個新的生命——與我無關的生命。
她已經二十歲,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花季。十七歲在高中就被如今所在的舞蹈學院看中,如今已是舞者中的佼佼者。
她跳舞本來就有天賦,我曾在唐宮里看到她跳了一支金縷曲。旋轉飛身的時候,就像九天的玄女,讓人久久不能忘記。
那時候,我是她的琴師。
我以各種姿態各種身份努力介入到她的生命里去,原本在前兩世,依我的心性斷然不會主動去找她,在我看來,雖然我有著李清明的樣貌和靈魂,卻和她沒有關系。
每次指腹摩挲著那塊玉玦的溫涼時,我的心境就會平復很多。可我仍然無法解釋心里的那份難過……與寂寞。那里伴隨著一個叫做蘇曉夢的影子,像是一根細密的羊毛針,嵌入最緊致的心口,卻越來越尖銳。
還好,那時候我并沒有追究到底的脾性。
直到有一次我在巷口看到那個渾身發抖的小女孩,在角落瑟縮著,由于命格的關聯,我準確無誤地判斷出,她就是蘇曉夢。
鬼使神差,我向她伸出手,她的眼睛很干凈,黝黑的瞳仁讓我生出些許欣喜,原來她小時候是這個樣子的。我帶她回了家,笨拙的我第一次養孩子,將原本單調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卻在心底滋生出隱秘的快樂。
她叫我義父,喜歡牽著我的手到處走著。我教她識字,她還是一樣聰慧。
我還是叫她蘇曉夢。
她卻還是在同樣的年紀死去,我感受到懷里的溫度漸漸消散至冰冷,心里第一次嘗到了傷心的滋味。
起先,我只是執著地等待著,尋找到她,我們的命理緊緊相連,她的每一世我都能找到。依我當時的見識,我完全不能解釋她的殞命與我的長生。
后來在明朝,我們遇上了蘇天石,當時他還是一神棍,穿著黑色滾邊的土黃道袍,卻是一副很年輕的樣子,一臉的神神叨叨和他如今一樣帶給人莫名的喜感。
蘇天石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便是:“姑娘,我看你印堂發黑,怕是有血光之災啊。”我一聽這話,心頭一陣無名火起,抬腳踹向他,他護住關鍵部位,哭喪著臉:“喂,作甚踢人?!”
“你這張爛嘴欠踢!”
正是劍拔弩張之時,我聽到蘇曉夢的聲音響起:“這位先生,你說我有血光之災,何解啊?”
她的表情淡淡的,眼里卻帶著戲謔,好像只是看著一場熱鬧。
“你們的命理緊緊相連,我說得對不?”
“這話說得大了,怎么個緊法,你得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她沒有立即輕信,我的心卻像是被人掀開,窺探了個究竟。
我拉走她,只扔下一句:“一看就是騙子,咱們走。”天知道我有多么心慌。
我和蘇天石卻因此結識,當時我們都在應天府,他經常在街上招搖撞騙,一來二去,我們竟然成了熟識。我知道,他一定清楚什么事情。
他也沒含糊,只對我說:“你那位姑娘怕是短壽。”
我將所有事情告訴他,帶著疑惑與慌亂的心情。
“唉,我師父教過我飼夢的方法,但是我從來沒試過,也沒聽說過誰成功過,但我師父告訴過我,可以等到你們的第十七世,你將所有靈力還給她,她就會擺脫這種命運。只是這樣……”他一下子頓住。
“只是什么?”
“你知道,你之所以長生是因為她在一開始就將自己生命的靈力給了你,起先這種靈力并不多,但是后來隨著她每一世死去,將余下生命靈力給你,循環往復,你死不了,她也活不長。”
“所以呢?”
“她的名字其實應該不在生死簿中,每一世的早逝是受了天譴。誰讓她逆天而行,強行留住李清明的命呢?如果這次你沒能成功,她的魂魄將會變為游魂,逐漸消散,你也會靈力殆盡而亡。如果成功,你就會消失。”
消失?那樣,她的生命里就沒我了。
但原本,我就不該出現,我只是那個聰慧的蘇曉夢心里的執念。
而她也會擁有長壽的生命,過好這一世,然后忘記快樂,忘記傷心,忘記……我。
這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
(四)
之后的事情就簡單了許多,我的生命里好像只剩下等待。
而蘇天石是一只魅的事情也是我在歲月長河中漸漸發現的,他和我一樣,擁有著漫長的生命。只是他將這一段生命過得有聲有色,做了許多事情,當過神棍,也做過商人,甚至是和尚,就是不做官,問他為什么,他一臉輕蔑,做官有什么好,他生前就是因為做了官死掉的。
現在,他成了一家古董店的老板,或者說,那些物件跟著他很久,他只是將它們拿出來擺放好,因為他的生意實在是很差。
我們都等著,她的十七世。
當我打電話給白然的時候,她的聲音有些微沙啞:“你找誰?”
“額......我是上次的評委李清明,復賽結果出來了。”
“哦。”她只回答我這個字,我卻不知道如何再接下去。
“我們能不能一起吃個飯,我想……我想跟你詳細談談。”
“電話里說不清楚么?”她的聲音有些疏離。
“我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我的眼睛看向手邊的盒子,心里的底氣不免有些不足。
“哦,好吧,你把地址時間發給我吧。”她的聲音好像更沙啞了些。
我看到她時,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睛里是血絲,眼下是一片青黑,聲音還帶著些沙啞:“李老師。”帶著禮貌的笑意,雖然很好看,卻讓我很難過。
我輕聲問她:“你怎么了?”
她只是搖頭,笑意加深:“沒怎么,就是沒睡好。”
她沒有要再解釋的意思,我也不好問,將盒子拿出來:“上次看你穿著高跟鞋,覺得還是穿著平底鞋舒服,就去買了一雙。”想起清朝姑娘的花盆底以及小心翼翼的走法,我就一陣心悸。
她打開盒子,看著那雙素雅的布鞋,表情怔愣:“這……挺好看的,謝謝您。”
我仔細地看著她,憔悴的臉劃出一點驚愕。
“你不喜歡?”
“不是,只是從來沒有人為我買平底鞋。有些驚訝罷了,很好看,我很喜歡。”她的指腹滑過鞋面,眼睛里是和暖的笑意。
她抬頭,眼睛里的笑意不減,見我不說話,又問道:“老師,你怎么了?”
“叫我名字就好。”我看她心情好起來了,又說道:“其實只是覺得你很像我從前認識的一個人。對了,待會兒吃完飯我想你帶我到你們學校看看。”
她愣了一下,可能是覺得我太唐突,可在下一秒又說道:“好啊。”
我轉頭,玻璃窗上的我笑得和暖,她在低頭吃著東西,聽到筷子碰到餐具的聲響,不知道怎么形容這種心情。
她吃得很多,在我都要開始懷疑她是不是要把明天還未吃的一并解決的時候,她抬起頭對我說:“我失戀了。”
她的嘴里還有東西,那幾個字有些含糊不清,我卻聽得分明。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跟你講,其實應該算是早就失戀了吧,只是我昨天才知道。”她咽下食物,喝了一口橙汁,緩緩說道。
沒來由的,我心里被刺了一下,我沒說話,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們其實很久都沒有聯系,就在從前的某一天,他突然換掉了號碼,注銷了微信微博,我們共同認識的人并不多,唯一關系比較好的叫我不要再找他。昨晚,我收到一條未關注私信,是他在土耳其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沒有他,只是那里的土耳其藍,真的很好看。他說,祝我快樂。”
這是她跟我講過的最長的一段話,帶著些哽咽的語調,她哭過么?
她很少哭,可能骨子里她仍然是那個堅韌的奇女子,記憶里只有三次,她在我面前哭得很傷心,有兩次是傷情,有一次是母親去世,她每一次哭,我都覺得那是我的浩劫。
我完全不知道怎么辦,只有一直陪著他。就像現在,雖然我見過更慘烈的時候,我卻還是不知所措。
“你千萬不要哭啊……我……”手中的杯子隨著她的眼淚沒有預兆地滑倒。
得,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這飯也吃不下去了,我左手拉起她,右手抱著鞋盒,回頭又將她的包提起來,活了這么久,我還是這樣笨拙。
來到江邊,吹著河風,她稍微冷靜了一下,發絲在鬢邊張揚,我忍不住伸手去拂,她的眼睛很亮,直直地看著我:“你說,你是不是喜歡我?”
我一下子愣住,她的聲音又響起:“不然你又怎么會對我這么好?”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字眼,喜歡?我們的生命一直交織在一起,我與她的相處更像是一種宿命,我從前不知道為什么要留在她的身邊,陪她生看她死,她從來沒有提出這個問題。
也許是過去的女子含蓄,我知道,現在的女孩都很直白。
“就是我覺得你挺好的,我沒有……沒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感覺自己的臉很燙。
她無聲地笑了,轉過身看向江面,剛才的憂郁難過好像也被風吹散。
“走吧。”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