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褲:這是給你的第三十八封信。
昨晚做夢。夢見自己日志設置的“僅自己可見”并沒有成功,自己可見的東西變成所有人可見。幾乎是極度恐慌。我想不出自己對自己說的是什么秘密,只知道這樣的秘密一旦暴露出來我將變得十分難堪。天哪,我平時是在多么地扮演自己,一旦真實的想法曝露出來,人們將看到一個多么不一樣的我。或者,他們將看到我內心多么地邪惡而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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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褲帶我進他的書房,四面都是書架,古樸的雕漆紅木,兩側有張揚的牡丹花紋路。最頂上有個小小的天窗,陽光直射下來,空中的灰塵在這一小束光暈里流動。我走過去,在陽光下靜靜微笑。
“我第一次看到這么明媚的閣樓。”我說。
阿褲手插在褲袋里,看上去酷酷的:“這是我媽設計的。”
“你媽媽是個設計師?從沒聽你談過她。”
阿褲轉過身去,悶悶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她早就不在了。”
早就不在了。真是一句令人尷尬的話。究竟你是愛她而她過早地拋棄了你離開這個世界,還是說,你太恨她而不愿承認這個優秀的母親?兩種情感的反差太過強烈,一半是天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水,我看著你在這其中焦灼,而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
“真是抱歉。”我說。抱歉說不出安慰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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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褲,你要笑我了罷。難道你沒做過夢嗎,它把你白日里最恐懼的、最渴望的、最擔憂的、最執著的都揭露出來,不留一絲余地。它讓你赤身裸體站在校園廣場的中央,它讓你滿腳長刺倒掛在心愛的男孩面前看他拿著玫瑰,它讓你乘上飛機到最高處然后把你狠狠墜落。你在黑夜中醒來,把手伸進腹腔就能摸到肉呼呼的腸道。房間里充滿你心臟無望的叫喊。
如果,如果真的有小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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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褲帶我去他的實驗室。我看他穿上白大褂,在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里來回穿梭。他的下巴光滑而優雅,我想象他帶著黑色的高頂帽,外套黑色風衣,腳蹬高幫皮鞋,就像十九世紀在大劇院里面對觀眾轟鳴掌聲而瀟灑鞠躬的魔法師。
“大魔法師。”我低低地笑。
他聽見了,頭也不抬,很正經的樣子:“一個試劑配錯,就可能爆炸。”
我剛要對他呲牙,門口傳來銀鈴般的笑聲:“阿褲,你又來嚇唬小女孩。”
我抬頭,是第一次看到的穿嫩綠色衣衫的女孩。我認得她,因為我記得她扎著一個高高的馬尾,看上去開朗而大方,又帶著有良好世家的特有驕傲。
阿褲遠遠的聲音傳來:“柳因,這是我女朋友。”
叫柳因的女孩子向我愉快地笑著:“你好,我是柳因,和阿褲在一個實驗室。我倆是一個導師。”她的笑容明媚得就像清晨的第一綹陽光。
我不由地自行慚穢起來,拘束地伸出手:“你好,我叫小宸。”
“耳東陳的陳?”
“不,寶蓋頭的宸。我的名字。”
女孩子很好地保持了她的優雅:“好美麗的名字。你好可愛,我好喜歡你哦。”
阿褲走過來,看著柳因笑:“你不要捉弄我女朋友,她臉皮很薄的。”
“呦呦呦,”柳因很熟套地打趣,一看他倆就是很要好的朋友:“真是蓋世好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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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褲,我是個很沒安全感的人。我幾乎很容易就嫉妒起來,我嫉妒父親對弟弟的寵愛,我嫉妒老師對好學生的關注,我嫉妒好友和另一個人在一起玩耍。我的嫉妒是這樣廉價而脆弱,稍微的關注就可以讓我內心充滿溫暖,而稍微的注意力轉移,就讓我沉入大海的深淵。
所以我恐懼友誼和戀愛。因為它們都是唯一。而唯一,是世界上最難走的獨木橋,你顫巍巍地在上面走好久,才發現你最親愛的人,在另一側的康莊大道上笑得愉悅。
原來你們從來都走的不是同一條路。
這是我最最怕的。
而我卻無比深切地意識到,要杜絕這些,就杜絕愛。把自己變得冷情。就避免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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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離開宿舍樓,坐地鐵4號線的最后一班,三站下,阿褲站在地鐵站門口,一身風衣,就像個大魔法師,一臉微笑地看著我。
還要走十分鐘到阿褲的公寓。
“你和柳因,是一直在一個實驗室么?”
“是啊,她人特別好。人長得漂亮,又開朗大方,你可以多來,你和她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
我輕輕踢開一枚小石子:“嗯。而且她還在和你搞科研,真的很厲害。”
阿褲贊嘆:“的確,柳因學術能力很棒,導師也很看好她。這年頭,長得漂亮又愿意投身科研的女孩子,真是少見。”
我笑:“是啊。”
“小宸。你姓阮。”
“是啊,但這不代表我是你的小阮。”
——這樣的對話在我腦海里肖想很久,但從來沒有發生過。阿褲只是微笑地站在地鐵站門口接我,帶我去他的公寓,和他一起窩在沙發上看沒營養的綜藝節目。他不會像跟柳因在一起那樣談實驗談詩歌,更多時候,他只是輕輕地攬著我。什么也不做。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嗯,你要不要聽故事?”
“當然了!”我把電視遙控器音量降低成為背景音,大大的眼睛盯著他,“講吧講吧,大情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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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在戀愛中,永遠不要向女孩子坦白你的情史。
我沒有情史。那么,一張白紙如何追求自己的愛情?
講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如果到了故事的盡頭,如果,你還愿意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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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褲挑眉:“要聽故事,你得給我倒杯水來。”
“好好好,偉大的故事家。”我屁顛屁顛去廚房給他倒水。十平方米大的小廚房,龍鳳圖樣的水壺,里面灌了半瓶開水。我倒進茶杯里,白色的霧氣蒸騰開,像半山腰的云彩。
偉大的故事家坐在沙發上,單手端著水杯,斜乜著眼瞧我:“坐下唄。”
遙遠的聲音隔著霧氣傳來,像是山谷里的老人:“那是一個和架子鼓女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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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新的一天。滴、答,他準時在時針指向“12”的一刻醒來。
屋內一片漆黑,他燈也不開,熟練地穿好外套,拿上鑰匙,換鞋,關門。然后在門合上的那一剎那,點起一根香煙。他不吸煙,他只是看著那小小的火光竭盡了全力灼燒,然后熄滅。他的心臟內已經堆聚了七百五十六支香煙的尸體。
第七百五十六天。
他家住在小區最里,到門口要走個十來分鐘。出門左拐,慢走十分鐘,有個紅綠燈,不要過去。在紅綠燈的右側,有個一不小心就會錯過的小巷口。進去走上一百來米,看到有紅色箭頭:旅人酒吧。順著那箭頭的指向走,走上大約二十分鐘,你幾乎懷疑有沒有這么一個酒吧時,再堅持十分鐘。這時便可以看到低閃的燈光,激烈的鼓聲和嚎叫。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小巷深處,向你打開。
他發現這個世界完全是偶然。三年前,他開始失眠。起初,他選擇最古老的辦法:數綿羊。一只綿羊,兩只綿羊,數到最后他發現大腦、心臟,包括干癟的胃里,都充滿了火紅色的綿羊,它們被繩子牢牢地捆在他的身體里,發出野獸般絕望的嚎叫,這嚎叫硬邦邦地摔在地上,也是血紅色的。那么,抽煙呢?失眠者俱樂部里,有人說睡不著就去抽根煙,以毒攻毒。于是阿褲去買煙,卻被嗆得要死。但他從此卻愛上在漆黑深夜里看煙頭慢慢燃燒的樣子,二手煙刺鼻的味道讓他覺得自己是在慢性自殺。在這漫天的煙味兒里,他的綿羊也陷入了沉睡。像童話里的公主,知道自己的結局一定是王子的親吻后的沉睡。
“年輕人晚上失眠,不如出去散散步。出點汗,就舒服了。”網上有人這么說。
于是他出去散步。帶著他火紅色的綿羊。街道上空無一人,偶爾有一兩輛車駛過。他走在路上,數著路燈的光束,綿羊們被他的數數聲喚醒。他如同一個色盲似的觀察世界,他把火紅色的世界都逛了一遭,卻沒有找回絲毫的睡意。就在他的足跡幾乎遍布這個城市時,他發現了就在他家的邊上,有一個奇妙的、完全不同的、五光十色的酒吧。
不止是火紅色。
他站在門口探頭朝里望。屋子里熱火朝天,震耳欲聾的音響聲。而酒吧深處擺著一套的架子鼓,有個人影和著節拍敲擊,看身段,卻像個女孩兒。她扎著馬尾辮,戴個嬉皮士的帽子,動作激烈。停下來的時候身子就踏著鼓點搖擺,整個廳內的燈光都隨著她的節奏閃耀。
酒吧里有人喝酒,有人跳舞。但更多的人圍到臺前,看臺上的女孩兒打鼓。阿褲好不容易擠到臺前,發現女孩上著墨綠色的濃妝,打扮妖嬈。恰好一曲罷了,吧內響起熱烈的掌聲。有的人喊:“桑貝,再來一首!”
桑貝把鼓棒往空中瀟灑地一拋,而后又酷炫地接住。聽到臺下的喝彩,她咧開嘴,一鞠躬,退場。行云流水,帥氣十足。
他聽到他的綿羊在體內瘋狂地奔跑,像火山噴發前騷動的動物。一年前,恰好是他最開始失眠的日子。在他還在絕望地尋找與火紅色綿羊磨合辦法的時候,桑貝像女王一樣駐進這家酒吧,吧內所有的人為她而來,為她喝彩。這神奇的巧合讓他相信這中間一定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他失眠,她打鼓,一直到他在這個夜晚,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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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我朦朧著眼睛,在他懷里醒來。
阿褲輕輕拍我的腦袋:“睡吧,明早還得早起呢。”像是老奶奶慈祥的聲音,溢著棉花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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