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問

　　深夜醒來，聽見窗外的風聲。

　　這陣風是如何飛越千山萬水，歷經無數日夜才抵達我的窗前？

　　它曾路過誰的身邊？它載著誰的思念？哪里是它旅行的終點呢？

　　風比水更透明，比光更虛無，如同一個亦真亦幻的夢。月亮照不出它的身影，湖水映不出它的姿態，畫筆繪不出它的容顏。它沒有表情，可我們猜得出它的情緒；它沒有色彩，但我們說得出它的斑斕；它沒有歌喉，我們卻聽過它的低吟和怒吼。風之韻如此鮮明，卻永遠只可意會。

　　風比影更難捉摸，比時間更難挽留，恰似一縷稍縱即逝的馨香。它行走在四季輪回里，看草木枯榮；它徘徊在歷史更迭里，嘆王朝興衰；它流連在詩行里，寫就自己的傳奇。它是天生的行者，沒有人能阻擋它流浪的腳步。最多只能在它經過時，聽一聽它的聲音。它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帶走一點喧囂；它跑過地鐵和霓虹，留下一段回音；它在五彩魔方般的城市里游走，遙望一線星光；它繞過莽莽林海，拾取一顆晨露；它跳過山泉溪澗，落下一串錚琮；它在搖曳的蘆葦叢中嬉戲，追逐一朵螢火。此刻，它裹著濕漉漉的水汽和夏日的清涼綠意，在我的窗前悄悄張望，如果不是因為粗心碰響了風鈴，我險些捕捉不到它呼吸的輕柔。

　　風啊，可不可以邀請你在我的窗前停駐片刻？只是靜靜地，停留一會兒。讓我有機會，讀一讀你的故事。

　　告訴我，那個春天的雨夜，你搖落了多少花兒；告訴我，易水之上那個壯士，迎風佇立船頭時慨嘆幾何；告訴我，當年意氣風發吟詠著《大風歌》的那個人，是怎樣歸于塵土，隨風而逝；告訴我，你曾伴誰在清朗的月光下起舞，吹起他的衣袂，繚亂一地的清影；告訴我，在那個殘月斜懸的清秋節，是什么讓楊柳岸邊人淚眼朦朧，將一番良辰好景辜負。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是你的涼薄。

　　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是你的蕭瑟。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州。是你的溫暖。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是你的蒼勁。

　　風從四面八方涌來，步步成詩，處處留情。你的足跡從遠古蜿蜒至今，藏在長長短短的字里行間，隔著漫長來的時光，對翻開書冊的我們展現一個古典而緩慢的微笑。

　　我是如此陶醉于你的美，可我又有許多不確定。

　　我不知道，日夜行走在不盡的虛無與亙古的寂靜中的你，會不會覺得孤獨落寞。無休止地踏入一個又一個輪回，會不會讓你百無聊賴。不斷地目睹重復上演的悲喜人生，會不會你也百感交集。你的無根無家，讓你自由瀟灑還是孤立無援？你的無形無影，是你的一項本領還是一樁無奈？你的永生不滅，對你是一種恩寵抑或一種懲罰？

　　我該羨慕你還是為你惋惜？

　　然而風自無言。然而風無止息。我還等不到你的答案，你就悄然遁去，回聲蕩漾幾次，終歸寂滅。

　　我也只能，枕著疑問和留戀，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