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剛破曉,早春清寒,空氣里還是涼絲絲,阿寧卻匆匆往阿南的房間去,身旁的阿忠不由說出自己的疑慮“主子,你真的相信那個女人?”
阿寧很清楚阿忠在擔心什么,但還是緊了緊手里的短劍說“雖然我不清楚她的來歷,但渠哥相信她,我就沒必要懷疑,況且你們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子,這樣我還是不放心,我會留下龍副將保護他,你放心。”
這時天色尚早,阿南正在夢里卷著棉被與周公難解難分,聽到敲門聲,瞇著眼睛,搖搖晃晃披衣起來開門,看到阿寧站在門前,同樣是綠衣,這次卻是精干馬裝,再注意到她手中的短劍,知道一定發生了什么,困倦一下子被嚇跑,皺眉問阿寧“怎么了,是不是他不太好?”
阿寧進門,苦澀點頭,帶著幾分自責“昨天就不太好,我只以為是小風寒,沒想到今天就高燒不退,藥也盡數吐了出來,情況很不好,所以我現在必須火速出城一趟,求姐姐幫我照看好他。”阿南很清楚現在這個時間至少還有半個時辰城門才會開,再看看子寧一身裝扮不由擔心。
“、、、、、、、你們找到盧陽了嗎?”即使知道阿南絕不像自己所看到的那樣簡單,阿寧還是沒想到她能猜到他們此行的目的,虧得自己昨天還那樣暗示于她,想來她大概早就將他們的身份猜的八九不離十了。
“找到了嗎?”阿寧呆愣,人卻目光暗淡搖頭說“只知道他在城外溪上出現過一次,所以我現在打算帶著人去找,渠哥現在昏昏沉沉的我實在不放心,這才一早來找姐姐。”
阿南看著阿寧的神色,就知道她在盤算著什么,以她的教養自然有這樣的魄力,但卻不得不讓阿南憂心瑣眉,現下的阿寧已經是關心則亂,現在放她離去恐生事端,想來帶來的人也已經盡數集結在樓下了,在別人的地方如此胡來實在是找死,一時情急阿南竟脫口而出“先不說你要如何出城,如果你想他死,你就只管挖地三尺,把那人抓來。”
在場的沒有人,比阿南更了解盧陽,那個人表面看來嬉皮笑臉,可是真的惹急了,卻是個隨隨便便就能跟人玩命的家伙,是個不惜自己性命,更不在乎他人生死的人,誰知阿寧一抬頭迎向阿南的目光,原本以為單薄稚拙的少女,竟散發出一種嗜血的孤絕,而她的回答更是讓阿南肉跳心驚,她說“他治得好他自然好,治不好那就誰也別想活,姐姐知道的,我不是買賣人,也絕不容誰拿他和我討價還價。”這一刻阿南內心震顫,想起戰國時唐雎曾說過的一句話,君王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那么生于帝王家的她,發起怒來恐怕也不亞于此,若然屋里的那個人稍有閃失,這就是一場玉石俱焚。
阿南明白自己逃不了了,可是她從一開始心底深處就沒打算逃,否則不會多管閑事去問項渠的病情,更不會內心掙扎夜半無眠,只不過結果變成自己不得不現在自告奮勇,連準備都沒有就這樣去見盧陽,事已至此阿南只好硬著頭皮上了“我知道事關重大,若然你信得過我,我去幫你找盧陽。”
阿寧終于松了口氣,她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離開項渠半步,在猜到阿南認識哪位神醫以后,心里就有了謀劃,她只是在逼阿南出手,她明白這樣利用別人很卑鄙,但也深知只有如此才能逼得阿南親自出馬,她不是個無情的人,能拖到如今,只怕她與那盧陽的淵源也不是那么簡單,同樣她目光一松,讓阿南看在眼里,心里明白過來,竟是說不出的生氣,她討厭被人謀算,尤其是信任的人,所以也必須明白是誰在算計自己“是他的主意,還是你?”
風里冷然飄來這句問話,阿寧心嘆,自己還是輸了,萬般無奈也只能老實交代了“他高燒是真,我的話也一句不假,只是剛才姐姐出言阻止,讓我猜測姐姐定是認識哪位盧神醫的,于是就賭了一把,并非有意設局,更和病榻上的人沒有關系,無論你如何看我,寧兒只求姐姐救救他。”阿南萬沒料到,說話間阿寧竟已經跪在地上,那車夫阿忠一見如此,也撲通跪倒,伏地磕頭,愧疚不已的喊了一聲“殿下!”,心里只恨自己無能。
這一跪仿佛一座大山壓在了阿南心頭,說到底是自己欠了他們,上前扶起阿寧,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感動,為了他,她竟放下一切驕傲,向自己這樣一個無名之輩屈膝,她還能說什么呢?“我答應你了,你先起來,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亂了方寸,出城一定要等開城門以后,還有我只要阿忠給我駕車,其余的一概不許尾隨,我現在告訴你一個我家鄉的方法讓你給他降溫,你照我說的做,找店家要一壺好酒,一張干凈的手巾,用布蘸了酒給他擦身子,擦到就好,也不宜過多,希望燒可以退下來,人清醒些能喝下藥、、、、、再有就是不要給他捂被子,這樣只會適得其反。”情急之下這是阿南唯一能想到的物理降溫方法,可是卻忽略了自己身處的地方,她這話一出口,只見阿寧低著頭,一臉飛紅,那阿忠也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阿南這才急忙改口“、、、、、、額,我是說你可以讓店小二,或者你們的人幫忙、、、、、、”
迫于尷尬,阿南借口更衣,很快躲在了房間,心里暗罵了自己百遍缺心眼,過去自己是個醫者,從學校到單位,也從來就沒有避過男女,貌似還是個有些狂熱的學霸,人體結構從里到外也都是清楚的,實習時那停尸房里赤條條的男尸也不是沒看過,所以說出話來沒什么避諱,哪里還注意到自己所處的時代和環境,索性現在連看到車夫阿忠都變得別扭起來,索性帶了面紗出門,下樓一頭鉆進了馬車,吩咐馬車朝著清溪上去。
天剛蒙蒙亮,守城的士兵換防已過三回,開城門的兵還在朦朦朧朧,東倒西歪,誰知一架馬車飛馳而來,帶著一股勁風一閃而過,幸而現在并無刀兵無需盤查,馬車又極快沒等兩人反應,直到走出老遠,那甲乙兩兵只能目瞪口呆,清邑城外西北,臨溪一處草甸上,綠草茵茵,涼風習習,天邊晨光漸明,一下車,遠遠就看見遠處一個人字形窩棚,阿南提著的心終于放下一半,吩咐阿忠留在原地,自己走到溪邊,棚里沒人,棚邊上一座孤墳,一方小碑,只有寂寥的三字,碑前放著一只雞腿兒,已然涼透,阿南知道那個名動天下的名字不是他的本名,也知道他不是鄭國人,可是人生處處是青山,也不是每個人都回歸故土,阿南只是對這位同為醫者的人充滿了敬意,不禁跪下鄭重磕頭,一轉臉一陣水花,冷不防噴了自己一臉,那個人只穿了一條灰麻綁腿瀆褲,水怪一樣出現在阿南眼前,一根木簪束發,古銅膚色,十七八的年紀,還是那樣嬉皮笑臉,嘴角那么一勾,壞壞的大孩子模樣,和阿南記憶里那個盧陽沒什么變化,阿南不知道的是,從她還在墓碑前磕頭,他就在水里看見她了,不知為何心頭一暖。
誰知這家伙一上來,就抓著阿南變丑的臉,左瞧瞧,右看看,心無旁騖的研究起來,先把了把脈,搖頭,再用手捏了捏,搖頭,最后索性把鼻子湊上來小狗一聞起來,聞了半天始終疑惑最后才問“誰干的?不是中毒,也不是外傷,到底是什么東西?”在整個被研究的過程中,不管盧陽如何貼近,舉止如何大膽,阿南都沒有一絲反抗,幾乎是一種任他搓圓揉扁的態度,原因是反抗絕對不是面對盧陽的最好辦法,反抗的結果很可能是被他悄無聲息一根銀針就把自己變成植物人,所以這次的阿南很聽話,很乖,絕對配合!
見盧陽被難倒,阿南心里大爽,一攏衣裙席地而坐,笑著說“是顏料,我試過很多辦法也弄不掉,能找到這種奇怪東西你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吧,起初我還氣得要死,但后來發現這樣也挺好,省了不少麻煩。”
盧陽聽了暗暗點頭,樂呵呵,幸災樂禍“哎,我說那老頭兒,到底是你師父,還是你仇人啊,怎么凈變著法兒整你呢?”
阿南對于這個問題也曾想過很久,在山上,吃飯時想過,睡覺也想過,面對老頭那張臭臉時更加想過,但始終沒弄明白于是對盧陽說“我也沒明白,說她對我不好吧,這些年卻交了我不少東西,說好吧,你見過做師父會有事沒事放大黑熊攆徒弟嗎?從事實上說我爹搶了他愛的人,可我又是他最愛的人的女兒,這本身就矛盾重重,像你這漿糊桶子,問也是白問。”
盧陽再次點頭,也不知是覺得阿南說的有理,還是覺得自己就是一團漿糊,然后才想起問阿南“我想衛央公主殿下,不會是來找我敘舊這么簡單吧,有什么事,說吧。”
聽到盧陽叫她那兩個字,阿南皺了眉,也許這就是阿南最不喜歡和他呆在一起的原因,盡管盧陽絕對不算什么好人,對阿南也從沒多壞過,但是對于一個極力想要忘記過去的人來說,太了解的人反而會希望遠離,阿南點頭道“大事,人命關天的事,我來是求你幫我救一個人的。”
“什么人?”阿南猜到他第一個會問這個,搞不懂這樣胡作非為的他是靠什么對自己這個規矩如此堅貞,他的規矩,唯一的規矩,叫做“凡為士者皆不救。”
“是你最不愿意救的人。”
“那你還來做什么?”
“我不想為難你,可我還是不得不來,因為我欠人家一個很大的人情,所以我們也來做個交易吧,無論你提出什么條件我都答應你,只求你幫我救人。”
和風靜靜,水波粼粼,盧陽看著天,阿南望著水,誰都不再說話,就靜靜的坐在草地上,盧陽擰著眉,心想這些年阿南到底遇到了什么,為什么不在山上,為什么來了鄭地,最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定,從背后變出一個酒囊,自己狠狠地灌下一口,遞給身邊的阿南,阿南笑,接過酒一飲而盡,然后聽見盧陽對她說了兩個字“三年。”
阿南點頭應道“嗯,就三年。”盧陽答應救人,條件是阿南必須陪他三年,呵呵呵、、、、、、三年?說的輕巧,他不知道這天下現在有多少人暗暗在找她,他不知道她是怎樣千辛萬苦來到這里,對于阿南也許丟掉性命就是轉瞬的事,誰能保證三年?
阿南帶著一身粗衣麻布的盧陽回到客棧時,正是晨初時分,客棧里來來往往的人,看了這叫花子模樣的人不免露出鄙夷的神色,阿南小心的看看盧陽的神色,只見他依舊笑嘻嘻,并無異常心下稍安,兩人并肩進門,誰知迎面走來一個高大男人,衣著光鮮,手握一柄大刀,盛氣凌人,見盧陽擋了自己的去路,大眼一瞪,一臉惡心的伸手將盧陽推開,憤憤的一拂袖,口里罵了一句阿南聽不大懂的話,盧陽目光一厲,阿南心里也是一驚,卻已經來不及,只聽那男子走出三步之外,身子便重重砸在地上。
“喂,你對他做了什么?”阿南對著盧陽低吼,盧陽卻狠狠的制住了阿南的手肘,拉著她繼續向前,如無其事。
“沒什么,只是讓他永遠閉嘴而已。”他還是笑嘻嘻,人命在這人嘴里就像一句笑話一樣,云淡風輕,阿南不禁在想,要自己跟著這樣的他三年,自己能忍得了嗎?這個人本為醫者,卻有著魔鬼一般的本質,阿南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不會觸及他的逆鱗,所以對于這個家伙總是格外小心翼翼。
見她一臉怒氣不再言語,盧陽竟有些后悔,生怕惹她討厭,于是湊到耳邊說“不會致命,你大可放心。”這時停好馬車的阿忠從后院回來,看見門口栽倒的男人,和手忙腳亂的店家,不知情由也置若罔聞,恭恭敬敬上前領著二人上樓。
此時樓上的某個房間的窗前,也有一雙眼睛從阿南他們一進門就開始盯著他們,雖然他并不知道剛才的事是怎么發生的,但那一雙雄鷹般銳利的星眸,此刻無法掩飾住激動,仿佛要將樓下的人看穿一樣,誰也不會知道正是這雙眼睛,這偶然的一眼,竟然改變了阿南所有的人生。
幸而阿南臨走教的法子有效,項渠的燒退了不少,阿寧喂的藥也都喝了,此刻她正握著他的手坐在床邊相陪,嘴里跑調的哼著那歌謠,她還沒來得及親自去學,她答應過要唱給他聽的,護衛一旁的人,見他們如此眼里也有了笑意,門外腳步聲漸近,阿寧起身親自開門,見到阿南笑盈盈叫了一聲“姐姐。”溫厚親熱,盧陽在一旁雖說掛著一張笑臉,眼里卻冷冰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阿寧也不在意仍舊行禮道“盧大夫,有勞了。”阿寧言談與平日接待大夫無異,這一聲大夫也是尋常,阿南卻不由眉眼發笑起來,因為這是第一次聽一個人叫盧陽這小子大夫,而且還是如此一本正經,在阿南心里這人頑劣時如地皮惡少,冷酷時和屠夫無異,盧陽見她笑的詭異,神情也稍有微妙的變化,湊到她耳邊陰仄仄一句“你要再笑,小心我弄啞了你。”說完竟好心情的大步進屋,獨留下石化的阿南,那語氣可一點也不像一句玩笑,阿南汗毛一豎,忙斂了笑容連手腳也規矩起來,子寧也是第一次見阿南這幅表情,不禁吐舌一笑,跟著阿南身后走來。
等阿南躡手躡腳的進門,看見屋里還有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男子立在一旁于是草草點頭微笑,而盧陽早已坐在床邊用心看診,他認真起來還是相當專業的,恍惚間竟讓人覺得魅力無限,晨光斜斜打在他身上,從阿南的角度看過去這個人幾乎長著和自己脾氣一樣驕傲的容貌,忽然一陣涼風,阿南趕緊掐滅了自己這份詭異的念頭,房里的人都屏息以待,半盞茶后盧陽對著阿南豎起四根指頭,阿南心里一沉,追問“最多?”盧陽背對阿南默然點頭答道“盡我所能,不過如此。”
阿寧和另外兩個雖不懂醫術,心里也如寒潭冰窟,更加悲哀的是如果天下第一神醫高徒盡其所能也只能保他四年性命,那么就是說一切已成定局,阿寧幽幽的目光里泛起了霧氣,心里有什么東西鋪天蓋地而來,可是這一次她再也哭不出來了,只是癡癡的立在原地,只有坐在床邊的盧陽可以看見,原本緊閉雙眼躺在床上的人,眼角滑落了一滴晶瑩,他不曾流過淚,就連看著從小養他的師父死去也沒有過,所以對于眼淚的意義他充滿了迷惑,他看病向來殘忍而誠實,從來不會避諱病人的病情,也沒在意這個人是昏是醒,盧陽心想要是讓阿南知道,恐怕心里又要怪自己冷血,他向來不重生死,一來因為師父教養如此,二來自己本就孤身一人,可是阿南卻對生命天生悲憫,深信醫者當有父母之心。
其實盧陽并未發現,不知從什時候開始,他變得很在意那個丫頭的感受,同樣他也時常因為她的一舉一動而牽動心情,在過往相當的一段時間里,對于這種幾乎微不可見的變化少年也都是遲鈍的,可是某一天在那片曠野之下,當這個女子丟下自己揚長而去的那一刻,即使作出那樣的選擇是為了救他性命,他的眼里仍有了從未有過的東西,也許到那時少年才終于明白了今天所看到的東西,只可惜那領悟是一種他再也不想嘗試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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