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春天又到了。沈清尋在之江大學里讀書已經進入了第三個年頭。在杭州和風細雨的氣候中,在巍峨校舍背山面水的大氣派中,她滋養地好似一朵得到足量陽光和雨水的好花。少年時期在上海孤島里,沈公館的陰森里度過的歲月痕跡一點點淡去了,石秋平與陳菀和細心地愛護著她,賦予她真正名門閨秀的身份。只是清尋仍然姓沈,這是她自負與周懷遜不同的東西。
之江大學名頭上雖然沒有燕京清華來得響亮,卻實在是一處清凈福地。辦公大樓的慎思堂,居高臨下,面對波濤洶涌的錢塘江。背面是水木清華的秦望山,遠處是雄偉的南北高峰。出校門下山,不到數百步就是六和塔,向反方向步行一小時即可到品茗圣地九溪十八澗。在秦望山上遠眺,只見西湖像一個銀白色的圓點,點在銀白色彎曲的錢塘江邊上,形成一個“之”字,也就是之江大學的由來。
這一日,校里嘆眉詩社的幾個骨干成員下了學正在九溪十八澗飲茶談詩。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談論了三個小時,黃昏的好陽光逐漸被朗朗夜色替代,這時節一個穿著黑皮鞋,灰呢袍子,戴一副細弱的近視眼鏡的男子匆匆從遠處跑來,他正是遲到了的社長,柯白塵。
“劉教授又要叫你做他的‘翻譯苦力’嗎?”
一個英氣勃勃的女孩子率先跳了起來,似乎已經等待他來很久了。她笑著挖苦他一句,繼而又最先到爐子旁倒一杯溫熱的龍井給他暖手——柯白塵感激地朝遞茶來的周霽云笑了笑,一雙手在初春的夜色里受凍地像被水里泡過一樣白。
“沒辦法。劉教授自己的法語還趕不上白塵呢。要我說,白塵,你大可分一半他的工資過來?!?/p>
這說話的是文學系的蘇涼。為人帶點冬烘氣,但不失熱誠進取之心,即便他的論斷總是有欠高明。
“是了,分了工資過來好填補我們社里的費用,大家也能放開手腳做一些文章。”
柯白塵望了說話的周霽云一眼,不置可否地坐下去。他面前始終一言不發的人是沈清尋。她也靜靜地捧著一杯暖茶,一雙眼睛抑郁而憧憬地望去山下潑墨一般的江水,若有所思。仿佛那江水無言的流動本身就是一種傾訴,而她是它們唯一的知音。
她口袋里,常日里佩戴的一枚早已不走針的銀懷表露出一截表鏈。她總是穿得很素凈,沒有一點名門小姐的打扮舉止,但又有種莫名的高貴,使人不敢冒犯。她本身便就像那枚銀懷表。實用并不重要,停滯不前才更讓她的價值耀眼。她像是一個遺失年代里的女子,生活得那般悠然與冷靜——沈清尋,她似乎遺忘時間也被時間遺忘。
周霽云望見了這兩人之間的沉默。她也選擇靜靜坐下來,聽著廊院中爐火烹茶的聲音。她并非看不出柯白塵對沈清尋的一片心意,她自己爽朗坦蕩的性格要求她無法嫉妒,無法表明。周霽云心里也喜歡清尋,不知道她為什么與一般的千金小姐不同,為什么眉間總是含著憂愁。社里的人都不敢問,誰也不敢問,但是心里無一不好奇。
“唉?你們怎么都不說話了。”沈清尋好似一夢醒來,望見她幾個呆住了的同窗,各自也都是一驚。
“靜夜。香茶。三五知己。什么話也不說都很好?!笨掳讐m態度和藹卻又相當莊重似的對著她講。
“附加一句,還——對著美人。”
周霽云淡淡地道,卻不似她往常每一句俏皮話那樣隨性,而是酸澀的一語。連她自己也討厭這樣的酸話,顯得她和那些《茶花女》,《紅樓夢》,《斷鴻零雁記》里哭哭啼啼的女主角一樣了。于是她咳了咳,裝作受風身體不舒服的樣子。
“你怎么了?美人?”
蘇涼訕訕地對霽云笑著,似乎還當成一句玩笑話。周霽云也樂意借此下臺,不經意似的對著沈清尋柯白塵一對癡惘中的男女道:
“山上風大,我有些著涼了,得回去歇歇。索興我們也談得很久了,只是白塵不在不夠快意——還是讓蘇涼送我回去,社里做期末演出的事情,清尋你再同白塵。。。詳談吧?!?/p>
他們走了??掳讐m沒有說話,低頭信步沿著廊邊踱來踱去。霽云的話他聽得懂了,說實在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這一陣子,何止霽云蘇涼這些朋友,他連學校里的功課,社里的活動,自己的文章事業都有些冷落了。有一個影子頻頻縈繞在心頭,時而回眸,但更多時候只是冷冷清清一個耐人追尋的倩影。清尋從沒有給過他任何的暗示,或者許可,或者不許,都沒有痕跡。有時候他想看透她的心,看自己在她心里是不是連個名字也沒有。沈清尋對于社交何等冷漠,她不是拒人于千里外,而是萬事不過心,很難說有什么事情能在她眼睛里真正映出波瀾。她像一個惘懂的孩子,也像一個遲暮的老人。。。。??偠灾?,她失了魂魄,她的悲歡喜樂好似都遺失在了什么別的地方。
“我們,也回去吧。”她在森涼涼的夜里說出這幾個字,卻好似比天寒更寒。冰冷,無情。
“白塵,你這是怎么了?你怎么這樣痛苦?我看,清尋之所以這樣冷冰冰的,多半因為她受過什么樣的刺激太深了。你我都讀過西方的心理學的,知道一個人童年經受的挫折會對這個人將來造成可怕的影響。但這種影響是可以復原的,”柯白塵又想起前些天霽云有一次來找自己,說過的那些話:
“情感這東西本來就是慢性的。你不能要求一個人突然接受你,突然愛上你,突然回饋給你你付出給她的,同等的那份感情。你可記得去年那個同請尋一起入社來的女孩子?她那樣固執堅定地向你求愛,打動了我們所有人,可你一句不能,她后來不也是花費了大量的時間,最終走了出去并且沒有記恨你嗎?她愛你,和你現在愛清尋的并無兩樣,你愛一人的時候,她自然是人間第一,天下無雙??赡銢Q意忘掉一個人的時候。。。她便如何美好也經不起你反復的心冷吧。。?!?/p>
柯白塵痛楚地閉緊了眼睛,背對著不讓她見著自己的神色,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卻不料清尋走到他面前去,望住他通紅的眼睛,困惑不解似的:
“白塵,出了什么事嗎?”
“沒。。。沒有?!?/p>
他歉意地朝她笑笑,清尋一身藏青色的衣裙,領口上一朵白色的蝴蝶結,她的臉孔在月色中也是一樣的素凈。難怪她在同學中的外號會是“月里嫦娥”。白塵按著一顆砰砰跳動的心帶清尋下山,山路在夜色里顯得崎嶇,他大著膽子要她挽住自己的胳膊,清尋也就大方的挽住了,在她心里似乎從不存在與男子之間的瓜瓜葛葛。
走到山下,視線豁然開朗。一彎淺凈的月色順著江面泛起波光粼粼,也映照在他們兩個人身上。清尋一時望的出神,殊不知白塵則也又一次望的自己出神——他希望她永遠不要醒覺過來,那樣她的手就一直勾留在他的臂彎里,她面上那副孩子氣的癡迷與憧憬就永遠不會消退,結上一層堅冰。
可她最終要醒過來的。沈清尋終于意識到自己一直挽著他,臉色微微紅暈了一圈。這一點紅暈柯白塵看在眼里,心里真要迷醉過去了。他壯著膽子,整個人像喝了一壇酒,與往日極不尋常的沖動,焦躁起來。
“清尋,我們一起沿著江邊走走吧。”
“好?!?/p>
她輕輕地回答他,心里并不討厭這個男子??掳讐m身上的學者風度一向是容易博得女子歡心的,加上他舉止斯文,談吐不俗,又寫得一手好文章,人又干凈得體,在學校里便也是個明星人物。他與清尋結識有兩年,話雖不多,但是卻投機。
“近來聽霽云說,你母親的病。。。”
沈清尋默默不開口,心里奇怪白塵居然也留心這些事情。她以為他一向是分身乏術,這一次邀請她散步也是商量些詩社里的事情。因而她沒想他會真的關心自己,只是客氣地敷衍道:
“沒什么要緊的?!?/p>
“我明白。。。你是不喜歡別人探聽你的家事?!?/p>
他好似被刺傷一樣地將自己蜷縮回去,從此不敢問了。清尋反而站住,安撫地對他一笑:
“從來也沒人問起我呀。我也就不知道怎么同人家說。”
柯白塵于是也微笑了,他說:“那么我有幸知道嗎?我總覺得——我有什么是可以幫你的?!?/p>
他的聲音很柔和,但微帶顫,像江上粼粼的水。于是沈清尋也就坦白同他講:
“我的身世,連我自己也不太想得起來了。大概人對于自己不愿憶起的事情總有傾向忘記的功能。但杭州,的確不是我的故鄉。石秋平,也不是我的生父。我自己本人——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起碼不是石家的。”
他聽來的確意外,但也感到輕松,因為柯白塵自己的家境也是很普通的。他舒口氣說:“你姓沈,石先生自然不會是你的生父。只是沈家又在哪里呢?你為什么不回去呢?”
聽完這話,沈清尋又有些悲哀的樣子。她心頭重又感到無限悵惘,想說什么,又覺得沒什么可說。只能將口袋里的懷表小心翼翼地拿出來捧在手里,表盤里那兩行鐫刻細密的文字又一次在月色下活轉過來:
相望知不見
終是屢回頭
“遜哥哥。”她在心里喃喃地念,閉上眼睛沈懷遜幾年前與她分別時的相貌便又立在眼前,栩栩如生似地對她招手,微笑,眼神里閃爍著暖如春日般的光彩。他穿著白色中山裝與她初見的那年,她還是一個穿著破破爛爛在沈公館里擦地板的“小小姐”,連高聲說話都不敢——可現在,望見錢塘江的夜色,當真是物是人非了。還有眼前這個人——
她才恍然發覺,自己臉上滿是淚痕,都落在柯白塵疼惜的眼神里。她不敢再瞧他的臉,掉頭向回路走。走了沒有幾步,斜地里突然有一輛黃包車穿出來。身后立馬有一只手臂拉住她,喊:
“當心!”
車子過去了,他放開手。四目相對,大家仍是默默的。
“我明白。你心底里,已經有別人住下了?!?/p>
他的嘴唇發白,只能顫顫地說。
“白塵,你難道對我。。?!?/p>
柯白塵點點頭。湖水黑沉沉的,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時也躲進云里頭了,一片黑黝黝的,人影也少,顯得周圍黑暗而荒涼。他走近她,頭一回堅定地抓住了清尋的手,卻是大步流星送她往宿舍里回的。自己,則在夜色中靜默地流了一行淚。
“白塵?!鄙蚯鍖ゎ澛暯兴硪恢皇忠渤蹲∷囊滦?。
他站住不動了,突然掉轉過臉問她:“那個人是誰?”
清尋突然有些害怕了,她叫住他正因為白塵將自己的手抓得很痛,他好像完全失去了意識,也失去了自我約束的原則。他心里只有失望!失望!失望!還有一種被人擊潰的挫敗感。最可恨的是,他甚至找不到對手就已經失敗,清尋的眼神告訴他,她愛他,這種愛是甘于萬劫不復,甘于品嘗絕望的一種。
“是一個噩夢。”她幽幽地道。
“那。。。那。。為什么不。。?!彼浫跸聛?,聲音也低沉地多了,有些凄慘,有些自嘲:
“讓我帶一場好夢給你呢?!?/p>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