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殤

　　正月十五，淺烏丕果客棧。

　　七七收拾完最后一張八仙桌，清洗完最后一個青花碟，擦拭完最后一塊木地板，又燒好樸亦洗澡的熱水，這才晃悠悠的趕去二樓南窗戶旁，和樸亦樸小二一起看中秋節的煙花。

　　樸亦依舊是青短衣打扮，頭發倌的高高的，眼眉平直，眼角細長，雙臂交叉站立在涼涼月色中，月光把空氣擰的濕漉漉，七七招呼沒打就結結實實打了個大噴嚏。

　　“七七，你太磨蹭了。”樸小二蹲坐在墻邊，嘴里悠閑地嗑著瓜子，見七七來了，就給她勻了個地方坐下。

　　“客人太多，你又不干活。”七七沒好氣的瞧著樸小二，“都叫小二了，還不知道伺候客人，真若是叫樸老大，是不是就愿意干活了？”

　　“你這滑嘴小丫頭，看掌！”樸小二吐掉瓜子皮故作要教訓她，無奈七七靈巧的一挪地兒，從他掌下溜了。

　　“到時間了嗎？怎么還沒開始？”樸亦不理會胡鬧的兩人，只是鎖鎖眉頭，“是不是放過煙花了，要是放過了就趕緊睡吧。”

　　“當然沒放過，你可不許反悔。”七七朝樸亦吐吐舌頭，“好姨娘，你可從前年就答應我了，要在我九歲生日的時候陪我看煙花會，小二哥，你也記得，對不？”

　　“對對對，師姐你確實說過的。”樸小二掰掰指頭，“好像是前年下第一場雪咱們客棧后廚茄子只剩三根的時候...”

　　“好了，我知道了。”樸亦憐愛的拍拍七七的腦袋，“你姨娘答應你的，就一定不反悔。”

　　七七突然悶頭吃吃的笑，平日里姨娘待她嚴厲，每天都命人教她詩文，音律，如何當客棧的伙計兼保潔員兼雜耍者，姨娘性子干練直爽，所以七七學習干活一不愣神腦袋就會被她一個玉女掌重重打下......

　　想到這兒七七不禁摸摸自己的腦袋，嘿嘿，姨娘難得這么溫柔。

　　“嘭！”

　　遠處淺烏南方的天空被絢麗的煙花染成火紅一片，映的七七瞳孔里燈火通明。

　　“看哪，真漂亮！”七七拉拉樸小二的衣裳，又扯扯樸亦的，“你們說美不美啊？”

　　樸亦面無表情，嘴唇動了動，終是沒言語。

　　“美，真美啊。”樸小二借光低頭看七七：這小丫頭鼻頭雖抹了廚房的黑灰，但整個小鼻子削尖高立著，額前的劉海兒雜亂堆在腦門上，可劉海兒下的眼睛明明亮亮炯炯有神....

　　“七七，你好生像一個人。”樸小二喃喃的說。

　　“什么？”煙花淹沒話語于一瞬。

　　“沒什么。”樸小二避開七七的目光，卻又對上樸亦銳利的目光。

　　“真沒什么！”樸小二抓耳撓腮，后悔自己一時的充動，引得樸亦眼里瞬息萬變。

　　“七七，看完煙花到我房間里來。”樸亦薄唇一抬，轉身離去。

　　“知道了。”七七癡迷于煙花，只當姨娘布置明天的活兒。

　　十二時，七七推開樸亦的房門。

　　里面罕見熏了薄荷香，輕霧繚繞。

　　樸亦穿著一身淡青色霓裳坐在床沿，七七乍一看，還以為是淺烏川的仙女來了。

　　七七以前只知道樸亦英氣，卻不知道她其實生的很美，像煙花。

　　“姨娘......”

　　“七七，過來。”樸亦拉過七七的手，小手有些粗糙。

　　湊近樸亦，七七發現她臉上有淚痕。

　　“怎么了？姨娘？”

　　“果然...你娘你爹給你留下來的終于要隱瞞不住了。”

　　“我娘我爹不早死了嗎？”七七心里隱隱覺得不妙。

　　樸亦沒有答話，左手輕觸七七的臉龐。

　　“只要有人發現你的美像極你娘，你就危險了。”樸亦停頓一會，終于緩緩說：“七七，你該離開這里了。”

　　這是什么話？她夢七七一個九歲大的小屁孩，馬上就要親戚不養江湖要飯了？？

　　七七自然一陣猛搖頭。

　　“你知道你娘是誰嗎？”

　　“當然不知道。”七七眼里噙著淚花，樸亦素來說一不二，這下真要趕她走了。

　　“你娘是淺烏赫赫有名的大將軍，云恨深。”

　　“什么？！”七七從小就聽人夸贊云將軍，什么以一敵百，巾幗英雄，絕世無雙.....

　　不過她哪來的孩子啊？

　　“假的...你騙我...”七七握緊樸亦的手，“我怎么不知道云恨深是誰呢，她是我們凡人的英雄，修羅場上斬妖除魔，她怎的會有孩子，又怎的是我？”

　　“我更清楚她是我的姐姐，愛上了一個神仙，生下了一個凡人，一個半仙。”樸亦恢復往日的干練平靜。

　　“你知道的，淺烏雖仙魔人共生，但幾百年來沒有任何逾越雷池的事情發生，仙就是仙，在淺烏川活的逍遙，魔就是魔，沒事發動一場戰爭，人就是人，本本分分過完自己短暫的一生。

　　可是你爹你娘呢？瞞著規矩生下了你和你姐姐，淺烏主人發現降罪來了，異火燒了你們藏身的地方，你爹被捉走，你娘為護住你犧牲，是啊，她一個殺敵千萬的大將軍，沒死在戰場上，死在自己六個月大女兒面前了...”樸亦撫著額頭，顧不上七七臉上震撼的表情，繼續說：“我去找你們時，你娘已經斷氣，你半死不活，你姐姐下落不明，不知道淺烏主人為何沒有殺死你，可能因為你身上還帶有仙界的血統，仙人殺不死...但我藏著掖著你九年，你的仙力和你的容貌日益讓你危險...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云恨深有后代，魔王會殺你，淺烏主人會殺你，你懂嗎，我保護不了你了!”最后一句話完，樸亦就失聲痛哭起來。

　　七七第一次見樸亦哭，不知道是不是該上前安慰她說我走我走就是了。

　　“你確定他們要發現我了嗎？”七七絞著手指，不知所措。

　　“不會錯的。”樸亦胡亂抹著淚珠，指指自己的衣裳，“這是菩提門女門徒的衣裳，我和你娘都曾是那里的學徒，當然，你那個爹也是，菩提門不論身份，不論仙魔人，你只要到了那里，就安全了，你今夜就跟著樸小二走，他是一直保護你的人。”

　　“我真的要離開了。”七七合上樸亦的房門，鼻頭一酸蹲下哭的一塌糊涂。

　　而樸小二，躲在樓梯拐角的陰暗處，竟也在用手拭淚。

　　丕果客棧雖然是客棧，但不給客人住的地方。

　　之所以客人不惱火，是因為這里死過一個人。一個結結實實，身手高強的大男人。

　　他以前有個名字，叫附耳，后來死了，就叫樸小二。

　　因為是魂魄，客棧里只有樸亦七七看得見他。

　　他撓頭問樸亦：“你干嘛要毒死我？”

　　樸亦查著賬本，平靜的回答：“你變成鬼更能保護我和七七。”

　　“為什么？”樸小二繼續撓頭。

　　“鬼的氣場強，感官弱，你身上的氣息可以壓制七七的仙力，而你的感官嘛....你現在看我是不是個大黑蘑菇?”

　　“當然了，七七還是頭牛呢。”樸小二撅撅嘴。

　　“你的眼睛會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當你看清我們的真面目時.....”樸亦一轉身，取下算盤，“你就可以回菩提門了。”

　　就在今夜，樸小二的眼眶里，那個明媚的身影越加清晰。

　　其實早在三年前，樸小二就發覺七七不是頭憨厚的母牛，而是模模糊糊一個人影，他本應該立即告訴樸亦，這樣他就可以回菩提門，過逍遙自在的生活了。

　　可是他沒有。

　　他想清清楚楚的看見她。

　　就等一會吧。

　　今夜，樸小二明白了，那是有仙力的煙花，凡人看不見，都是放給七七看的。七七說好美，樸亦心里大概就清楚了。而自己無心的一語，又進一步揭示了真相。

　　自己要帶著七七走了，今夜不走，明兒淺烏主人就奔丕果殺她來了。

　　樸小二一個飛身，準確落到哭泣的七七面前。“別給樸亦添麻煩，什么也不用收拾，跟著我，現在就上菩提門！”

　　七七一愣神，眼睜睜的看著樸小二一個猛咒劈到自己脖子上，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樸亦清洗著身子。

　　左臂菩提門的葫蘆印跡忽隱忽現，看來，樸小二要完成等待了九年的任務了。

　　這個悶頭小子，一來就大鬧客棧，說有人把他錢包騙走了，他要扒每個人的衣裳檢驗。樸亦撐臉站在二樓樓梯上，一眼就認出他是笸籮的大徒弟附耳。

　　恩，飛揚跋扈，惹人耳目，不如先毒死他好了......

　　就這樣一起生活了九年。

　　期間樸小二對她表白過心意。

　　樸亦摸摸自己的心臟位置，那時為了救活七七，自己早就把心這個東西舍棄了，無心之人談何愛人？

　　嘴角又一鉤，清九哥不惜用菩提門煙花來召喚七七做他徒弟，倒也不怕淺烏主人先來滅了自己這個小小客棧。

　　菩提門重現江湖，幾年之后，淺烏定會有大亂。

　　“離開了嗎？”耳畔隱約有個聲音。

　　“估計到淺烏深潭了。”樸亦自己泡在大木桶里，芊芊玉手澆弄著七七燒的熱水。

　　“你準備現在殺死我？”

　　“我不會殺你，但是丕果一定要在淺烏消失。”聲音幽幽的說。

　　“我愛的人都已經消失了，你殺了我就是了。”樸亦冷冷的回應：“你殺姐姐時也是這樣猶豫，是嗎？淺烏主人，還是，養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