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北雪,一水江南
一
凌晨一點,顧汐生在一片寂靜中突然醒來。同個宿舍的室友們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她睜開眼看著天花板,突然有點想哭。
她夢見了張梓楊。
夢境是很模糊的,她也回憶不起來那里面究竟發生了什么。只是恍恍惚惚的有一個人,在冰天雪地中走在她的身邊,然后伸出他溫暖干燥的手心,握住了她的手。手掌心的溫度是熟悉的,透過掌心的溫度她可以確定那是張梓楊,然后她用力的望向他,就看見了墨色眼底透露出的焦灼神情。
說起來,現在的徐州已經徹底邁進了冬天。只是南方的冬天與北方實在是太過不同,如果說刺骨的寒冷還可以因為厚重的羽絨服而改變,但北國狂亂的風雪卻是什么都替代不了的。在徐州度過的第四個冬天,與之前的任何一個冬天都無異。大概唯一的區別就是,少年時代待在自己身邊的人已真正地遠行,而她還困在原地。既是環境所迫,他還是沒有改掉自己的壞習慣。
今年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深秋時節。張梓楊來京杭大運河與他告別。
這條承載了太多歷史故事的河流早就因為浮世的塵埃積累的太重而褪去了它本來的樣子,時間在流逝,一切都行走在消逝中,曾經以為不會變的東西不知不覺都在改變,告別在其中也顯得那樣的平常。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顧汐生問到。
“隨隨便便的在一所大學生活,不過最好是北方的,我想我會學一個高逼格的專業,比如中藥學或者博物館學什么的。張梓楊望著來往的駁船云淡風輕的說。
他回頭看著他。
“你開什么玩笑,你一個美術生。”
“我可是一個萬能的美術生。”
“藝考成功的話會留在北京嗎。”
“我也不知道,但是你應該在報志愿前通知我一下。”張梓楊看著顧汐生訕笑了一下。
見她沒有反應,他又硬著頭皮補了一句:“我以為你會固執回到北方,就像《大地之燈》里面的簡生一樣。”
“你要知道這世間有很多東西,都不是像文學作品里那樣肆無忌憚的。”
“我相信你會回去的,但是那個時候的我可能已經不知道去哪里了,畢竟在我眼里你是個肆無忌憚又聰明的女生,即使我可能不那么了解你,但是在我心里你始終都是最好的。”話說到最后,話已經變成了莫名其妙的肯定與贊許。而這的的確確是顧汐生身為他十多年的青梅竹馬的感受。
在哈爾濱認識張梓楊的時候她還比他高出小半個頭,雖然都是在大孩子面前微不足道的小不點,但她當年確實因為這么一星半點的優勢滋生出自己可以超過他的錯覺。成為比他更優秀、更能得到幼兒園老師夸獎的人,然后在下午吃點心的時候,老師能把更大分量的檸檬派或者水果沙拉給他……五六歲的小孩子的追求,也不過如此。
那個時候哈爾濱的冬季每天都是大雪紛飛,狂亂的飛雪很快可以將塵世所有的光景都散亂掉。
這是而后許多日子里,身在南國的顧汐生都在回憶那個時候的日子,他總是試圖將那景色幻化成筆底的文字,但是卻總是難得精髓。
“我回北方了,雖然我不是哈爾濱,但是也是北方,有什么特產想讓我幫你帶回來嗎?比如北京烤鴨。”
“不了,如果能遇見下雪,你就裝一瓶子雪,等你再來徐州的時候給我帶回來吧,”
“我有些冷了。”張梓楊將圍巾圍緊了一圈。
“那我們去星巴克坐坐吧,等一會在去吃晚飯。”
“現在已經四點了。”
“那我們這就去吃吧!”顧汐生心里一陣不爽,其實他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多待一會。
顧汐生在張梓楊的引誘下放棄了原本約定的茶餐廳選擇了一家規模很大的自助餐廳。
“其實我只是想讓你吃飽。”在桌子已經被食物完全覆蓋之后張梓楊笑著說。
被賦予“告別宴”性質的晚餐就這么簡單地開始,幾個小時后又吃飽喝足地結束了。兩人什么祝福的話都沒說,也沒有像老人家一樣回憶過去,只是說著和平時別無二致的話,聊聊天拌拌嘴,這頓晚飯便過去了。
走出自助餐廳的時候顧汐生才意識到這種離別方式的不對勁,于是他走到附近的一家甜品店,掏出身上所有的現金開始一支一支地買冰淇淋。剛開始把香草味的冰淇淋遞給張梓楊的時候,他伸出舌尖舔了一口自己手上的那個,漫不經心地說:“雖然說以后也可以見面,不過總覺得……以后要是見面的話,我們可能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倒不是說我不相信未來的我和你不會比現在出落得更好,但我對現在的自己沒什么不滿,我也希望你能記住十八歲以前的顧汐生。所以,稍微做一些平時不可能做的事吧。”
他說的這些話,張梓楊當時并沒有完全明白,但他覺得這個提議不錯,于是他也掏出身上所有的現金,到收銀臺全部兌換成一元的硬幣,一個個投進附近的自動販賣機里,最后拿出了十二罐葡萄味芬達。
于是那天晚上,他們坐在甜品店前長長的臺階上,一邊啃著冰淇淋一邊喝芬達,抬頭看著不遠處卡在樓房間隙里的俄羅斯風格建筑的屋頂,最后剩下一地的易拉罐,和撐得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的胃。
如此極致的告別禮的后果,便是顧汐生憑借長期嗜好冰淇淋養出來的強大的胃什么事都沒有,張梓楊卻不爭氣地拉肚子了。
第二天顧汐生迷迷糊糊地睡到中午,還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快遞員的電話,告訴他有快遞要取,他給他留了一本《大地之燈》,第一版,封面還有屬于00年代圖書的殺馬特氣質。
他伸手拿出那書,半夢半醒間想著,他好像沒有給張梓楊分別禮物。而他被過多的冰淇淋和芬達雙重打擊的胃還在隱隱作痛,他把手覆在與心臟只差了一個隔膜的地方。
但后來發生的很多事證明,顧汐生的判斷是對的。從那天以后,每次要和別人分別而被拉去吃飯的時候,他想起那些冰淇淋和芬達,就會想起在遙遠的北國之城,有一個他目前為止的生命中最在意的男孩生活在那里。
不過說是“最在意的男孩”,這個短語的重心落在“男孩”而非“最在意”,只是相較于其他男生,他的確是最為特殊的。但這種特殊也沒有上升到怎樣的高度,當周圍無數人撮合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扭頭看著張梓楊波瀾不驚的臉,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自己沒有喜歡他。
二
一年后張梓楊在決定來顧汐生的高中之前還有些忐忑,因為他沒有和她事先聯系,只是從顧汐生父親那里問到她所在的學校級就過來了。
勉強掐著放學后的時間,張梓楊這個萬年路癡終于找到了顧汐生的教室,當時整個教室幾乎沒有了人,他看見顧汐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埋頭寫作業,她身上淺灰色的冬裝制服給了她與小學時代不一樣的氣場,當顧汐生終于注意到有人走來而抬起頭的時候,因為長期架著眼鏡還不得不瞇起眼微微聚焦。
“好久不見。”就算不是久別后的重逢,第一句話也必當是這個。畢竟這不長不短的一年多兀自的生活,已經把兩個人都變成了不同于以往的模樣。
“嗯,好久不見。”張梓楊壓了壓帽檐,竟然覺得沒必要解釋自己突然出現的緣由。起碼顧汐生的神情已經說明她是樂于見到他的,張梓楊看得出來。
他的判斷也沒有出錯,盡管從未料想過能在徐州見到這個青梅竹馬,顧汐生還是覺得這個冬日因為他的緣故有了些暖意。
“我要來這里陪你一起上課了。”張梓楊正式的說。
“為什么,你這個藝術生跑來這里湊什么熱鬧。”
“因為我要好好學習文化課啊,我不打算考央美了。”
“為什么?”
“因為我樂意。”張梓楊得意的樣子像一只高傲的母雞。
“其實我有時也挺羨慕你的,起碼我現在覺得,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無功。”顧汐生用手一撐輕巧地坐在教室的課桌上,順手拿起一本課本抖了抖,“十年后,我不需要記得二氧化錳對氯酸鉀的分解反應,也不用知道怎么分析川端康成的寫作手法,照樣可以過好自己的生活。”
“……但是你想考北大。”盡管張梓楊完全認同他的觀點,但他已經聽出了這些話里隱隱的消極和無奈。顧汐生不應該有這樣的悲觀情結,畢竟她是自己初中時每次考試失敗后第一個能夠使自己振作的人,盡管她現在淡淡的黑眼圈和越發瘦削的臉已經顯示了她的疲憊,他還是希望顧汐生能是十四歲以前那個元氣滿滿的少女。
“嗯對。”她點了點頭,“即使是徒勞無功,我也沒辦法逃避。”
那時徐州冬日淡薄的夕光從她背后涌來,顧汐生整個人被鑲上了一層毛茸茸的光圈。張梓楊抬眼看著她,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那么想給她力量。
顧汐生知道張梓楊蹭吃蹭喝的目的,于是在接下去的那個周末,顧汐生帶著塞滿了零錢的錢包和他一起在徐州閑逛,吃了各種口味的拉面,買了幾盒白色戀人巧克力,然后大晚上的在白色燈樹下呵著冷氣吃抹茶味道的冰淇淋,這似乎就奠定了日后他們每一次見面的基調——吃吃喝喝玩玩。
如果說在徐州度過的高中時代平穩甚至平淡得像夏日午后悶熱的空氣,那么張梓楊的出現,就是劃破這層悶熱的紙飛機。
分別了一年以后,他們又會在一起生活一段時間了。
有些時候成長與陪伴真的十分的妙不可言。
比如顧汐生與張梓楊,兩個人都是靜默地看著對方的成長,不去刻意感嘆,只是在張梓楊戴著棒球帽和墨鏡出門時還會被女球迷圍住,或者顧汐生在坐公交車時被愣頭青模樣的高中生要電話號碼的時候,兩個人都會在心里意味深長地“哦”一聲,在驚嘆于時光的塑造力的同時,繼續一起攜手吃吃喝喝玩玩。
三
“你怎么會放棄美術?”正當張梓楊被法資產階級革命弄的焦頭爛額的時候顧汐生突然感受的問到。
“就是不想練了。有的時候我覺得畫畫是一件挺無聊的事情。”顧汐生知道張梓楊在刻意回避她的問題所以就沒有再問下去。
高中生活是簡單而又平常的,兩人常常“出雙入對”一來二去就產生了不少緋聞,兩人都裝作不知道,即使子虛烏有的留言像洪水猛獸一般滾滾的襲來。
全中國高中生的生活可能都一個樣,高一時渾渾噩噩,一不小心會考出好幾個一位數的分數,高二時剛剛意識到要學習,卻發現還有高三在等待自己,等到真正上了高三才發現面對著自己理想的大學時那么的無力。
其實張梓楊一直沒有想過要放棄央美,只是一次意外的挫傷讓他再也無法拿起畫筆了,他想那應該是天意,所以過分難過也沒有用,很快他就想到了顧汐生,畢竟她總能在他頹廢的時候給予他力量,雖然這對青梅竹馬已經經歷過了不少的離別,但是有些風景是可以一起面對的,就沒有必要說不。
張梓楊的成績一直不是很好,所以即使在最忙碌的時刻顧汐生還是會幫他補習功課。
有的時候時間可以平靜的如一碗水,人總是可以透過一碗水看見浮生的浩瀚汪洋。就比如高考,一個考試的作用能有多大呢,但是很多的時候人們愿意相信它可以改變命運的這樣一種說法。這人間山高水遠,在路上跋涉的人們慢慢的忘記了自己當初最虔誠的情懷,也有很多人是像那所謂命定的二字屈服。就像張梓楊,他絕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放棄手中的畫筆,畢竟在十九歲張梓楊的心目中有兩件東西是最重要的——顧汐生與畫畫。
因為前者已經不能在他的生命中長久的保存,所以他想拼命的保留后者,他總是偏執的認為自己的人生應該會出現某些波瀾壯闊的情節,即使命運的玩笑會使他感到絕望,但是哭態也絕美。
后來在那個煩亂的夏天里這對青梅竹馬終于迎來了他們的高考。
即使已經聽說過太多“花開兩朵,天各一方”的戲碼,可張梓楊也始終堅信著要追尋顧汐生腳步的信念。
顧汐生似乎察覺,但是她又裝作不知道。
于是張梓楊就在“怕她知道,怕她不知道,怕她知道了裝作不知道”的復雜心情驅使下度過了她的高考季。
高考以后,張梓楊似乎人間蒸發一樣,顧汐生找不到她,只是按照分數胡亂填了幾所學校。而彼時的張梓楊只填了哈爾濱的一個二本,他試圖拿他與顧汐生的默契賭一把,賭他們的未來。
結果顧汐生并沒有她想的那么堅定,正如他所知道的,她是一個瞻前顧后,搖擺不定的人,她留在徐州了。
四
半年之后的冬天,顧汐生終于鼓起勇氣一個人踏上她生活過的故土。
張梓楊翹了一天的課陪她。
兩人在哈爾濱的中央大街上走了很久,最后因為氣溫實在太低,被迫鉆進了時間咖啡館。
坐下之后,他們都沉默的很久。
“你還記得芬達和甜筒嗎?”顧汐生先打破了僵局。
“嗯,那些東西把我折磨的很難受。”
“一會我們去吃吧?”
“天黑以后。”張梓楊得意的說,似乎他已經預謀好了什么。
是夜
顧汐生還沒注意到他已被這個萬年路癡拉進了某個公園,而眼下唯一顯眼的可以歇腳的地方,只有十多米外的那個雙層旋轉木馬。天色雖然沒有完全變暗,彩色的燈飾已經大亮,沉睡在幼年記憶里的背景樂和孩童們的笑聲被晚風一齊送來。
旋轉木馬的工作人員就看著這兩個人一同走來,年輕的情侶坐這個并不算反常的事,他笑著幫他們打開阻隔的鐵門,小聲說著“玩得開心”。
顧汐生跟著張梓楊的腳步小心翼翼的走著,隨著眼前的光線忽然變暗,她忽然感到有溫軟的東西覆上自己的唇,片刻之后他終于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與別人接吻了。
嘴唇上應該還沾著淌下來后未來得及擦干的眼淚,她整個人被他扣住后腦勺的手弄得動彈不得。而他雖然很用力卻沒有嫻熟的技巧,高挺的鼻梁頂得他的鼻尖生疼,于是幾秒后他便使出全力將他推開。兩人四目相對時,張梓楊那雙鑲嵌在線條分明的臉上的雙眸,像聚光燈般直直地照射過來。
顧汐生的整個右手被他握在手心,但這個月份的哈爾濱是很冷的,況且兩個人都沒戴手套,所以張梓楊的手里邊充斥著愛意的溫暖,而裸露在外的就沾滿了涼意。
如果這是一部關于青梅竹馬如何修成正果的電影,那么在這里就可以打上劇終。可惜真實的生活永遠沒有重拍與剪輯的機會,兩人的人生還沒有走過四分之一,交錯復雜的記憶就像堵住堰塞湖的石堆,不把它們搬開的話,就再也走不下去了。
“我喜歡你顧汐生。”他松開她,終于說出了自己多年之前想要說的話。
她木然地被他拉著手往前走,并不知道他們的目的地在哪里,冬日的夜晚沒有光芒滾燙又炙熱的月光,周圍的景致蒙上一層稀薄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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