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懷表

　　坐在開往杭州的列車上，往事隨風(fēng)景一道后退，卻只讓她記憶得更為深刻。當(dāng)沈清尋終于走出生活了十五個年頭的沈公館，她悲哀的發(fā)覺，無論她曾多么厭惡痛恨那里，卻仍無法擺脫其中一分一秒的空氣。沈公館的脂粉氣，大姑姑的隱忍，小姑姑的怨毒，祖母的刻薄寡恩，無一不在她腦海中鮮明的存活著，成為她日后永恒的夢魘。而沈懷遜——則面目十分模糊起來。上海距杭州不過幾個小時車程，她心里感懷的已只有少年時自己一份癡蠢。

　　那枚銀質(zhì)懷表是十分精致的。她從錢袋里謹(jǐn)慎地將它取出，放在掌心里看，又唯恐引起他人注意。這是她身上唯一值錢的物件，她卻永遠(yuǎn)不會將它與物質(zhì)相關(guān)。沈懷遜的亡父母將它留給兒子時，大約也不曾料想它會易主。清尋望著那塊表，面上不覺泛起一絲不合年齡的嘲笑，直到她透著窗頭的光線，將表盤里兩行鐫刻得細(xì)密的文字看清楚了——

　　相望知不見，終是屢回頭。

　　火車的輪子漸漸停滯下來，一聲尖利的嘶鳴喚起車上旅客各自從迷夢中清醒，出站去走回各不交織的人生了。清尋將表和錢袋收好，顫顫巍巍地被擠了下來。她站在杭州車站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心里想著可以去找母親。但是她的母親已經(jīng)小半年失去音訊了，便就是母子兩個現(xiàn)在身處一城，又如何相逢呢。

　　清尋流下淚，想到在這座陌生城市可能的苦難，也就想起沈懷遜進(jìn)入沈家之前的苦難。現(xiàn)在他們對換了。所不同的是，沈懷遜將成為沈家萬貫家資唯一的繼承人，安享他的少爺榮祿。不過沈清尋，她自己可從未做過一天千金小姐。

　　她跟隨人群走出車站，杭州與上海同屬江南，氣候風(fēng)俗上差異不會迥然。只是這里更多一些傳統(tǒng)，仍保留著江南古地的娟秀風(fēng)流氣質(zhì)，不似上海已感染了新世界的節(jié)奏。一輛輛黃包車絡(luò)繹著往車站門口迎送客人，她從口袋里取出小手帕來，按在眼睛鼻子上好半天。鼓起勇氣上前向一個車夫打聽石秋平石老爺?shù)恼何恢茫侨吮阋詾榍鍖ひ嚕涞赜眉缟系陌酌頀邇袅俗唬飞碚埶Ｇ鍖]有拿來坐車的錢，神色一番猶豫更讓對方瞧準(zhǔn)她是個外地生人，便一定要做她的生意。

　　清尋自小長在宅院里，從未與這類人打過交道，在馬路上推推搡搡只覺得十分不好看。眼瞧著手里抓緊的錢袋已被那車夫幾乎籠絡(luò)了去，正在求救的光景，被對方拉扯住的衣角劈手便被后面過來的另一個人掙開了。她回身望著，只見對方是一個個頭兒中等，眉毛濃黑，眼有威光的中年男子。

　　“你們真是放肆了。”他不怒自威。

　　“這位小姐要找什么石老爺。。。向我打聽。。。哪有白打聽不出錢的道理。”對方還在嘟囔。

　　“我就是石老爺。這是德康銀行經(jīng)理家的千金小姐，你開罪得起？”

　　不待清尋反應(yīng)過來這意外的頭銜，那人輕輕拍過她肩膀一下，示意她回頭去。清尋木立了一會兒，握著錢袋的手僵直在空中，身后仍是一大群陌生人推來攘去，卻有一個人的面孔如此熟悉親切，那人的目光更是透過重重人墻筆直地射進(jìn)清尋心坎里頭——

　　她幾乎要叫出來。那是母親！

　　陳菀和從一輛氣派轎車?yán)飫忧榈孛σ_門下來，她已坐在車?yán)锸赝麃硗穆每投鄷r了，自從她接到沈公館一通莫名的電話之后。對方是一個青年的聲音，寥寥數(shù)言，只是告知清尋即將回杭，要她們安排，其余前因后果一概是不清楚的。她顫顫地下了車，清麗而憔悴的面上兩行眼淚不住地下墜，走向清尋的時候步履簡直蹣跚起來了。

　　她想不到與女兒還有相見的一日。自離開沈公館后，她再沒得知任何關(guān)于他們的消息。后來，她嫁給了商人石秋平，對方待她尊重和順，日子前所未有的安寧起來，只是她的心午夜夢回惦念她的靜之與女兒，還是不免作痛。她只有祈愿他們一切都好。但是，現(xiàn)在她的女兒孤零零一人來杭州投奔自己了，蒼白的臉上是一對腫的胡桃一樣的眼睛。老天爺，這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呀？

　　靜之死了？在自己走后不久便染了急病，撒手人寰了？陳菀和連忙過去摟抱住清尋，她可憐的女兒幾乎暈厥在自己懷里。陳菀和前半生里不知按捺過多少次對沈家的仇恨，只這一次，她知道自己與沈家是永無可能和解了——為得他們讓靜之孤獨(dú)地死去，讓他們的女兒孤獨(dú)地漂泊！

　　而連靜之的葬禮，她們都未曾通知她。這下子清尋明白了為什么她等不到母親，卻不明白為什么母親能在這里與自己見到。

　　“孩子，你，你不。。。不要哭了。來，跟母親回車上去，我們回。。。回家里去好好談話。”陳菀和不住地替自己和女兒擦著眼淚，一雙期期艾艾的紅眼向身后的男子望去。石秋平叫司機(jī)開車回府，母子倆便一同來到車上向她們的新家庭去了。

　　石秋平雖是新派人物，家里卻是老宅，一列灰色圍墻從東到西，樹蔭里隱約望的見檐角和假山石。正當(dāng)中三階樓梯，上頭是一面黑漆宅門，家里的汽車一回，立刻有人從門里跑出來，是家里的下人接了老爺?shù)姆愿酪詾樯蚣倚〗銇碜荼匦欣畈簧伲s來幫忙的。卻沒想這位小姐兩手空空，人也單薄的一張紙似的。

　　正堂里光線充足，當(dāng)中的高桌上一只瓶，一面鏡，兩側(cè)刻著積年的古訓(xùn)。石秋平吩咐下人上來倒?jié)M了茶盞，又再吩咐人下去整理好小姐的房間，自個兒來到妻子身后，客客氣氣地道：

　　“你們母子倆個要說的多，我公司還有事情，晚飯時候再回來陪伴你們。清尋喜歡什么擺設(shè)物件，隨便拿去放在房里，喜歡吃些什么也叫廚房準(zhǔn)備。總之，一切隨你們心愿。”

　　菀和感激地望著丈夫去了。石秋平并無一般繼父的刻薄算計，也許他家大業(yè)大，根本不消算計，但清尋與自己祖母姑姑一番對比之下，明白富貴人家也有計較毫厘的惡習(xí)。便對自己這位先是在車站解圍，后表現(xiàn)得關(guān)懷持重的繼父格外尊敬起來。

　　陳菀和當(dāng)初嫁給他時，心里也有不安：她并非千金女兒，頭遭出閣。也未與他青梅竹馬，相知經(jīng)年。但石秋平力排眾議選擇了她，尤其在陳菀和離開沈家并不光彩體面的情形下。他似乎毫不考慮她是個社會中棄婦的現(xiàn)實(shí)，只是聽說她出自書香人家的門楣，相見之后也可心她溫柔不俗，便很快向菀和求婚了。想到求婚一事，陳菀和面上還不由得緋紅，自己已是做母親的人了，卻還有機(jī)會被男子求婚——想當(dāng)初靜之同自己婚前也只是通信，當(dāng)真是時代變化了，還是她自己泥古不返？石秋平的第一段婚姻聽說也是轟轟烈烈的，只是前妻十年前便病故在北方了，留下一個女兒是他心頭好，也在前年錢塘江觀潮中意外溺死了。

　　“清尋，她們后來虐待你嗎？冷落你父親的病嗎？”丈夫走后，陳菀和拉著女兒骨瘦的一雙手，問道。

　　清尋不則聲。

　　“他。。。究竟是什么病？我離開時他還好好的，怎么兩個月里人就。。。醫(yī)生之前只說是肺炎啊，吃過藥也就控制下來了，一定是我離開之后沒人勸他好好吃藥調(diào)理。。。是我的錯。他去世前都說了些什么？有什么話留給我說嗎？”

　　清尋點(diǎn)點(diǎn)頭。她將那一晚父親咳血講出的兩句話如實(shí)道給了母親。陳菀和聽了先是一怔，后來喉頭里一緊，半張臉埋在手絹里，又是撕心裂肺的哭。

　　“父親希望母親原諒他。他只有這一樁心愿。”

　　清尋也流著眼淚，卻是靜靜地：

　　“我想，對于父親來說，這樣早些離開倒是解脫。否則他日日在沈公館里壓抑著思念母親，才是真痛苦。現(xiàn)在，他的思念自由了，再不受世俗一點(diǎn)捆綁。”

　　陳菀和眼睛里漸漸空了。她好似望見靜之的臉，還是他們少年夫妻時的文弱俊秀。靜之叫她菀妹，他們婚禮當(dāng)日他怯生生地走入房間里瞧她時，開口叫得就是一聲菀妹。他輕輕握著她一雙手，按在自己心頭，像守住一件不可能屬于他的珍愛之物，指尖力道重了起來，最后讓她痛。靜之像個孩子緊抱著她，說：

　　“菀妹。你來了我就得救了。”

　　可她最終沒能救得了他。誰也救不了一個人淪亡的速度。

　　“是我的錯。我不該離開他身邊，把他一個人丟在沈家。我也不該嫁給那個人。”陳菀和黯然地，她原本數(shù)月來已多少紅潤的面龐頃刻間失掉了血色，又轉(zhuǎn)為青白。

　　“母親。。。不要怪自己。父親離去已經(jīng)無法改變，你能走得出來他心底里是安慰的。好在我們還能團(tuán)聚，從今天起清尋再也不要跟母親分開，就是在石府做個下人丫頭，我心里也甘愿！”

　　陳菀和不知道石秋平會接受清尋到什么程度。聽女兒說做下人，做丫頭，實(shí)在讓她心里刺痛。再打量一番清尋現(xiàn)在的樣貌，穿著，只得緊抓住女兒的手安撫道：

　　“孩子，我不知道你后來在沈家是如何度日的。但你放心，在母親這里是絕不會的了。我聽他說，是希望能好好栽培你的。”

　　“我這樣一個女孩子，能有個容身之所便滿足了，還要什么栽培。今天晚上讓我下廚給你們做一餐飯吧，也算是我感激石叔叔這番幫忙。”

　　陳菀和滿意女兒的感恩，但仍希望她能盡快改口過來。這話讓她講出十分為難：

　　“以后，就直接稱‘父親’吧。我們怎么說，都是寄人籬下的。這一段時間，我也觀察他是個值得相托的人，總不該叫他寒心了。”

　　“好。我知道了。”

　　清尋垂下眼睛，心里也清楚是不該將日后的境遇過分樂觀了的。這里說到底不是一個家，日后的相處就算不考慮自己，為了母親她也要加倍留意，小心，不帶來任何麻煩。這一聲“父親”石秋平是否相認(rèn)是他的心胸，但清尋一定要講，才是個明禮懂事的樣子。若說明禮，今天石秋平所做的一切都已盡到了。她想到他在車站時為自己解圍的樣子，腦袋里立刻縈繞了一個早有猜測，而不得不問的問題：

　　“母親，你們怎知道我今天會來的？”

　　“有一個電話。是個青年聲音，似乎很匆忙，只是報了信。”

　　是沈懷遜。她不要再問了，他在她心里，已經(jīng)死了。

　　石秋平的書房倒是十分新式的，在古舊的宅院中擁有這樣一間書齋讓人幾乎產(chǎn)生穿越時間的感覺。地上鋪砌著西洋花紋的瓷磚，一張紅木長書桌靠窗放著，旁邊是同色系的一面墻的玻璃門書柜，墻面上則掛著兩幅田園風(fēng)景的外國油畫。夜里用過晚飯，房間里只書桌上一盞明黃透亮的臺燈還辛勤地照耀著燈下凝神的人。石秋平見清尋進(jìn)來了，便將手中的鋼筆放下來，在銀行里疲憊一天被計算和數(shù)字包圍的頭腦終于休息了。

　　“您找我。”稚嫩但是清脆的清尋的聲音。

　　石秋平身子微微后仰了一刻，矯正他維持過久已僵硬了的脊椎。之后他示意清尋坐到對面來，要同她好好談話了。

　　清尋坐下去，心里有些膽怯地不敢抬起頭與繼父的眼神相對。她并非畏懼他，而多出于心理上的自卑，感覺他像債主多過像父親，她在他面前便覺矮人一等。石秋平從座位上站起來，自去倒了杯茶到她桌前，這舉止真讓她想起懷遜——她于是抬起頭來，望見石秋平略呈虛浮的眼皮，下面的眸子正和藹地打量著自己。

　　“喝杯我從英國托朋友帶回來的紅茶，看看與我們自己的茶有什么兩樣。”石秋平又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清尋畏手畏腳的樣子讓他心里懷疑，似乎她從來就沒得到過別人的關(guān)懷一樣，“在這里住得還習(xí)慣嗎？我聽你母親說，你心里是喜歡的。”

　　“是的。我。。。得謝謝您。”

　　清尋放下手中未沾唇的茶杯，下意識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抑郁的大眼睛觸上石秋平的，低下頭來嘴一抿，又圓又深的一對酒窩兒出現(xiàn)在象牙般白皙的臉頰上。石秋平不覺怔住了，眼梢略過書桌上立著的女兒小像上——他的煦庭活到現(xiàn)在，也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心中于是浮起久違的一陣酸楚。

　　“坐下說話吧。自己家人，不必生分。”

　　石秋平把茶端在手中，垂著眼皮喝了起來，心里想：這女孩子很懂規(guī)矩，滿臉伶俐相。最令人心疼是她受過苦難的神情，總不該再被冷落了。他膝下沒有子女，清尋倒可能是日后唯一的指望了，自己是眼光長遠(yuǎn)的，更是懂人情的人，出于何種原因，他都有理由資助她成材。

　　不知道是不是對亡女格外的思念讓他留意起面前的女孩，石秋平對清尋產(chǎn)生了一份異常的關(guān)懷。他想了想，就向清尋問：

　　“之前上過學(xué)嗎？”

　　“去年便不再念了。”

　　那么還是有根基的。石秋平腦中閃電般理清了脈絡(luò)，包括他將如何運(yùn)作，如何將清尋教養(yǎng)成一位真正的“德康銀行經(jīng)理家千金小姐”。他沉吟片刻，覺得不妨一試。

　　“清尋，我想要你到大學(xué)里面去求一份學(xué)問。你愿意嗎？”

　　清尋直著眼睛看石秋平，訥訥地沒回答。

　　“之江大學(xué)的副校長與我是故交，如果你喜歡，近日我就聯(lián)系你入學(xué)的事情。女孩子到了而今可不是只會縫紉燒菜就好，社會上職業(yè)女性也漸漸的多了，很是受人尊重的。當(dāng)然，不為日后生活，便是與人交談，接觸，談話資料也豐富有趣些，氣度更能自如得體。”

　　“我恐怕這樣會給您添更多的負(fù)擔(dān)。。。”清尋猶豫道。

　　“負(fù)擔(dān)？”石秋平微微一笑，“你的吃穿用度說起實(shí)在的，如果在大學(xué)里面，我倒會輕省些呢。可這不是要緊的，要緊是你自己喜不喜歡，要不要過求學(xué)的生活。”

　　清尋感激地笑了笑，眼睛看著繼父。石秋平心里也像行了功德一樣，感到舒心暢然。想寄宿在學(xué)校里的日子，每周末清尋都可以回家陪伴母親，又免去她留在石府日日寄人籬下的自卑感覺，實(shí)在是再好沒有了。

　　“謝謝。。。謝謝父。。。”清尋想自然地改口，此時此刻心里滿腔的感激更是讓她心甘情愿地想喚他一聲父親。但無奈面前的人不是沈靜之，她叫慣了的稱謂不能一時轉(zhuǎn)到另一人頭上。

　　倒是石秋平眼睛閉了閉，搖頭說：“這種事不要勉強(qiáng)。你我心里是父女情分便足夠了。”

　　“我實(shí)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石秋平立起身來，從抽屜里取出一串鑰匙：“給你母親。讓她去庫房里給你取一些用的上的書本，紙筆，上學(xué)帶的物件，有些是我女兒之前用著的。哦，對了。我見你桌上有一枚懷表，已經(jīng)停掉了，不如換一塊新的吧，明天我去了商店為你選一塊。”

　　他事事考慮的仔細(xì)，便就是沈靜之在世時，也從未對女兒上過如此心思。清尋又謝過了他幾回，想起他最后一句話，心中才又勾留住過往一些灰色的片段，在即將開始的新生活里，仍泛起細(xì)密的漣漪。

　　“那塊表。。。不能換。。。”清尋停頓了好一晌，在繼父不解的注視下接著道：“那是我父親留下的遺物。只有。。。那一塊懷表了。”

　　她永遠(yuǎn)不能明白自己為什么說謊。可似乎一生里，有一些謊是由著人非說不可的。比如關(guān)于那塊懷表，也比如，關(guān)于一串項(xiàng)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