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戀故城

　　伊父的葬禮簡單的不能再簡單，跳過守靈之類復(fù)雜的步驟直接火化了。伊麗把他的骨灰埋到母親墳?zāi)古浴?/p>

　　吳軍在忙著燒衣紙，整個葬禮下來都是他一手操勞。

　　伊麗點了一支煙，看著墳?zāi)拱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沉默著，煙屁股快要燙到了手指，依然沒有擦覺。

　　忙活過了大半天，吳軍將最后一張衣紙燒完，打破沉默，問伊麗：

　　“伊麗，快要走了，你要不要對你爸爸說點什么？”

　　伊麗盯著她母親的墳?zāi)?，良久說：“他和媽埋在一起，也不知道媽高興不高興......”

　　吳軍臉色變了：“你怎么這么說話，他好歹也是你爸！”

　　伊麗沒有接下話，盯著吳軍，臉色露出疲憊之意，再抽出一支煙，點了，抽了一口，然后仰起頭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娓娓地說：“我六歲的時候，我爸跟另一個女人好上，然后以我為導(dǎo)火線，和我媽離婚。我爸走的那天，我媽給了我一記耳光，然后說：‘真不該生我?！?/p>

　　伊麗把煙從嘴里拿出，自嘲地說：“吳軍，你知道嗎，當(dāng)你親媽用嫌棄地眼神看著你罵你‘真不該生你’的時候，你就真的覺得一無所有，活著沒意思......”

　　“還好那時候我還小，不懂怎么死，不然你也見不到了我......或許當(dāng)年死了也許是正確的?！?/p>

　　“怎么會！”看著伊麗唇邊凝著的自嘲，看得吳軍心疼不已，安慰的話語到嘴的話冷了下來。

　　伊麗抽了兩口煙，接著往下說：“那句話也是我媽這一生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爸走后她得了抑郁癥，從此就沒再和我說過一句話。我六歲那年開始做家務(wù)，做飯照顧她。往后的歲月我為她一直拿第一......十年就這么過去了，中考我得了狀元，在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她在我面前跳樓了......”

　　伊麗說道這，停頓了一下，像了做了場夢，眼里閃過萬千思緒。隨后她對吳軍緩緩道來，從離開家鄉(xiāng)跟隨伊父到故城說起，遇到國寶，和他相愛，郁可和顧華的師生戀，子君和她母親，由夕和洛章遭遇......一個又接著一個人的離開，最終故城也剩下一生的懷戀。

　　吳軍聆聽著她這些年的遭遇，如同從她心臟之處捋出一根根帶血的荊棘。

　　伊麗此時年僅二十歲，卻感覺已走過大半個人生。能失去的都失去了。她再次點上一支煙，神情疲憊不堪，吸了幾口眼，眼里漸漸濕潤，她說：“吳軍，這么多年我就像一根韌帶，被命運(yùn)拉拉測測，玩弄于鼓掌。從我父親吸毒被抓我就開始問，人奮斗一輩子到底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人生太短，太無常了。有些平時習(xí)慣了理所當(dāng)然的東西，一瞬間說沒就沒，愛情也好，生命也罷。我從未怨過別人，一直覺得是希望害了我。”

　　那晚伊麗坐到窗前獨自喝酒，深冬的寒風(fēng)從她的精致臉龐劃過，身形單薄如蟬翼。她的眼光因疲倦而垂了下來。此時有什么從天空遠(yuǎn)處撒下一般，她伸出纖細(xì)手，接住一顆，忽然就這樣想起故城的傳說：能接住第一顆落下的雪的人會變得幸福。彼時每每天氣預(yù)報說會下雪，她就乘間抵隙跑上學(xué)校最高處，希望能接住第一顆雪，然后變的像童話故事中的女主那樣幸福。

　　伊麗目光像一星燭火突然被風(fēng)撩動，意涵萬千，點燃了往事。很快風(fēng)止而燭靜，她的目光又暗淡了下去，在一種復(fù)雜的平靜中，沉默抽著煙......不一會兒眼睛里一下子有了淚光。眼淚使她看上去更美，更年輕，更純真，仿佛歲月的塵埃都被洗濯而去。仿佛又回到最初最動人的模樣。

　　吳軍走了進(jìn)來，給伊麗披上毛毯?？粗齼龅匕l(fā)青的手，不禁心疼起來，替她把窗戶關(guān)上，卻又不知從何安慰是好。到頭來只有“保重身體，別凍壞了，去睡吧?！钡雀砂桶偷脑挕?/p>

　　伊麗灌上一口啤酒，眼睛透過窗戶望向遠(yuǎn)方，目光虛無，似有似無地說：“吳軍，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賤？......要是當(dāng)年我死了該多好，就沒有往后這么多的痛楚?！?/p>

　　“當(dāng)然沒有！...”他幾乎不經(jīng)腦子脫口而出，末了又重復(fù)了兩邊，趕緊安慰了幾句，生怕她會自殺一般。

　　“沒有，真沒有，伊麗你別多想，日子好起來的。”

　　“日子會好起來么......”伊麗喃喃地重復(fù)了一邊，笑的比任何時候都諷刺，這句話她從六歲開始講給自己聽，聽了整整十五年。

　　伊麗轉(zhuǎn)過身，正好撞見吳軍的目光，他眼神如三月煙雨，淋漓盡致的溫柔與期盼，如此熟悉，如此陌生。一瞬間令伊麗想起國寶。想起父親離去那天說的話“吳軍這小伙子不錯......”伊麗心里像被劃過一刀，腦中一瞬間空白，她小鳥依人一般撲到吳軍懷中，靠著他的胸膛，就這樣說：

　　“我經(jīng)過這么多聚聚散散，分分合合，累了，真的好累，我只想平平凡凡的生活下去......吳軍，我們結(jié)婚吧。”

　　于盛冬之末，柔雪婆娑，夤夜閃爍，是誰一錯再錯。

　　吳軍年齡不夠，領(lǐng)不了證，于是就簡單辦了場婚禮，幾個朋友過來聚聚吃個飯而已。再簡單不過。伊麗那邊來的只有寶璇一人。前不久歪打正著有寶璇的包裹，伊麗他們給她送去。

　　寶璇笑著跟伊麗打招呼。她的熱情大方與伊麗的尷尬格格不入。她拿過包裹，簽好名，盯著伊麗和吳軍好一會兒，賊壞賊壞地笑了起來，拍拍吳軍的肩膀，豎起一個拇指說：“哎喲喂，行啊軍哥！連當(dāng)初風(fēng)靡全校的?；ǘ甲返绞至?，厲害啊......佩服，佩服！”

　　吳軍撓撓后腦勺，不否認(rèn)，憨實地跟著笑了幾聲，看了看伊麗，然后沖著寶璇豎起食指，比劃出一個“噓......低調(diào)低調(diào)?！钡谋砬?。

　　寶璇更是夸張地表示恍然大悟，配合吳軍，做出一個“噢！”的嘴型。

　　伊麗在一旁看著他們打鬧，一句話也沒說。

　　打鬧過后，氣氛一下子格外沉默。

　　“好了，休息時間快到了，我要回去上班了?！闭f完，寶璇轉(zhuǎn)身離去，走了兩步她哈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都春天了，天氣還這么冷?！?/p>

　　結(jié)婚那天，寶璇獨自一人喝了半打啤酒，醉了，靠在伊麗肩膀，開始吐起苦水，伊麗看著她，一晃就是五六年，歲月漸長，而兩人相互依靠著，訴苦作業(yè)多，笑罵著那個老師沒人性，一起喊著友誼萬歲的日子好似寶璇的面孔，近在咫尺，好像就在昨日一般。

　　寶璇又喝了幾口酒，有點羨慕又有點怨氣地說：“你看，本姑娘沒說錯吧，吳軍多好，對你專一，癡情......這么好的男人天底下哪里找......哪像我男朋友，前陣子他去鬼混，我罵他，他還振振有詞地跟我說：‘我又不是和尚，把你睡到不想睡了，自然要到外面亂來’，到頭來還不是把我看成**，我氣不過分了......”

　　伊麗張眼望去，整個飯局下來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有了醉意，只有她自己滴酒未沾。

　　“那你怎么辦？”寶璇突然正經(jīng)了起來。

　　“什么怎么辦？”伊麗不解地望著她。

　　“國寶啊，你以為你能騙的了我？......其實你完全沒必要這樣把自己感情掩埋，你還年輕機(jī)會大把，何必這樣......

　　伊麗看著寶璇醉醺醺地臉蛋，沒有接下話沉默著，眼下閃過萬千思緒。

　　就在此時，吳軍突然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顯然醉的不清，他把手舉過頭頂，像敬禮卻又滑稽，他大喊到：“五年了......五年了！我終于把...我家伊麗追到手......值了！比什么都值！”

　　“哈哈，你小子看不出......是個大情種??！來，這杯我敬你，祝你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對！哈哈，早生貴子！這話吳軍最愛聽，來兄弟，我敬你！”

　　吳軍的朋友紛紛也起來敬酒。

　　因?qū)氳脑挘聋惖男θ葸@樣毫無聲息地靜止下來，眼眶忽然涌上了什么熱乎乎的東西，為不讓其落下，伊麗仰起頭，透過窗戶，她看到高空中徐徐飄落下無數(shù)細(xì)小的碎片。

　　——是雪花。都已入春了，竟然還有場雪。

　　眾人忽然情緒高漲，伊麗把思緒收回，正看到吳軍搖搖晃晃地向自己走來，他幾乎已經(jīng)喝的爛醉，走到伊麗面前，他掏出一枚戒指，單膝跪地，說：

　　“伊麗，嫁給我吧，我想照顧你一輩子，也想你照顧我一輩子，我從十五歲就想?！?/p>

　　伊麗失神，內(nèi)心深處某扇門被打開一般，她突然清楚地領(lǐng)悟到，原來自己迄今為止追尋的就是這個虛華又不樸實的——誓言。

　　就像很久很久的那天，有個男孩對自己說過的這句話。

　　伊麗，我不會讓你習(xí)慣沒有我的生活。

　　伊麗含著淚，輕輕點了點頭。然后吳軍在眾人起哄下替伊麗緩緩帶上。

　　“是的寶璇，我還不甘心，我曾如此深深地愛著一個人，和他的第一次接吻，第一次約會，這份感情的記憶如同昨天發(fā)生一般歷歷在目。真的就像昨天剛剛發(fā)生一樣，我還能如此清晰地回憶起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的每一個表情，他的喜怒哀樂......只是寶璇......”

　　伊麗站了起來，放下萬千感概，全心全意地笑了起來，拿起吳軍的酒杯，倒?jié)M，對著眾人喊：“你們就別欺負(fù)我家老吳了！他欠的酒，我替他干了！”

　　說完她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左手無名指上鑲有小寶石的戒指，在燈光的照耀下，昭示著那年的光陰已流逝而去。

　　只是寶璇，這一切已經(jīng)回不去了。

　　伊麗在寶璇耳邊說這句話時，她已醉去，倒在沙發(fā)上側(cè)臉望著伊麗，看到她眼里的淚，倒映著往事歷歷，卻始終，始終沒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