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番外·流光
有時候可以在店里看將那個少年。
長長的銀發(fā)隨意地束在腦后,身上總是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
他會在書架前站上一個上午甚至一整天,安靜地捧著書細細地看。從不開口,也不發(fā)出任何聲響,若不是向那邊看,總覺得像是沒有人存在一樣。
那個有著寂寞氣息的少年。
其實若不是因為他是男生,我真的會以為他是從教堂里出來的圣女。不是光芒四射的那種,而是像月光花一般帶著淡淡的,樸素卻圣潔的光芒。
書店的人流來去絲毫影響不了他的獨立,他仿佛處在自己的空間里,任時間與空間的變化,永遠靜止在那里。
那個像脫離了塵世般的少年。
我是這個小店唯一的店員,有時店長不在就由我看店。而我有急事時,就會拜托那個少年。那已經成為了一種默契,一直延續(xù)了兩年。
我第一次拜托他時,正對上了他的眼睛。那漆黑如夜的眼眸深邃而又清亮,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眼睛。我一時失神,帶站在了那里。而他只是點了點頭,目光又回到了書頁間。我心中不知為何感到了一絲失落,但當時我也沒在意,轉身離開。
不知道是不是東方人都有那種氣質,但是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那樣的眼睛了。
是的,他是東方人,最起碼是有著東方血統的人。雖然他有著一頭銀發(fā)。在店里閑著無事時,我喜歡趴在柜臺上看他。并不算很漂亮的人,卻有著吸引人的氣質。也許我最喜歡的,就是他那安靜的氣質,雖然在那安靜之下有著隱隱的憂傷。
“也許……是因為出生在漠北吧,沒有中原人長相那么標準的東方……”有一次我問他關于他的事時,他淡淡回答。一堆我無法明白的詞會讓我最終放棄了這個話題。因為經常來店里,他和我也算是熟悉了,有時候我與他說話他也會回答幾句。但更多的時候總是我在提問,他每問必答,一問一句話,從不多講。雖然其中也不乏“不清楚”、“我忘記了”、“嗯……很難說”之類算是敷衍的語句,但他從未表現出厭煩的情緒。而對于他沒回答的問題我也不會再問。雖然也算是與他熟悉了,但我卻發(fā)現我對他的了解仍舊很少。他給人的感覺很像月光,那樣清晰而真實地出現在你眼前,卻是永遠也無法觸及的遙遠。
他很少買書,雖然我懷疑是因為他把店里的書都看遍了。而他所買的唯二兩本書,卻是我最沒想到的:一本是樂譜;而另一本,是童話。
樂譜和童話都是由不知名的作家編寫的,作為店員的我甚至都已遺忘了他們的存在。
“這是五十多年前的作品了,而且很少流傳。你確定……”我一邊結賬一邊問。
“嗯。”他應道,沒有再說什么。我把發(fā)票塞到袋子里和書一起遞給他時,卻發(fā)現他正淡淡微笑著。不是對我,而是看著店外小巷的深處。“嘿,你的書。”我說。
他似乎才回過神來,接過書。看看我,很突然的開口道:“謝謝你一直讓我在這里看書。”
“唔,怎么……”我對他今天的話多感到奇怪。
“我要回去了,以后就很難再來。所以想向你和店長道聲謝。”
“是呢……在這么說來這兩年你都在這里,也該回家去看看了吧。”我笑道,雖然心中有著失落。“家才是人靈魂所系的地方,我也是打算圣誕節(jié)是回去看看。”
“……希望是這樣吧。”少年淡淡說著,黑色的眼眸里泛起了一層寂寞的光芒。“不過……只要有父親在,到那都沒關系。”
我正想詢問他這句話的意義,一個沉穩(wěn)而優(yōu)雅的聲音突然傳來:“法蘭西斯,走了。”
我轉頭看向店外,一個銀發(fā)男子正站在那里。刀削一般剛硬的臉龐,一臉冷漠的表情,藍灰色的眼睛像閃著犀利的電光。
我不覺向后退了一步,但少年卻帶著剛才那樣的笑容走了出去:“知道了,父親大人。”然后兩個人并肩離開。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當少年與他并肩而行時,那個男子嘴角的線條有了一絲細微的變化,就像是要微笑起來一樣。但我終于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走不進那個少年的世界了。對他來說,‘父親’是他最重要的,也許也是唯一的存在;而對于那個男子,也是一樣吧?雖然兩人都是那種不善于表達的個性,但是作為路人的我都覺得如此的話,他們身邊的人都會希望看見他們在一起的身影吧。
同時,我心中那個小小的希望也破滅了。那個誰也不知道的、我其實一開始就清楚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我就那樣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笑著笑著淚水突然淌了下來。
我對著他們消失的方向呆看了很久后,收回目光拭去了眼淚。那終究只是妄想而已,既然誰也不知道,就當沒發(fā)生過吧。
畢竟,我還有我的生活。
我就像沒發(fā)生任何事一樣工作著。店長無兒無女,也沒有什么可親的親戚,最后就把這個書店留給了我。
這個名叫‘流光’的小小書店。
在店長病重住院時,我一邊照顧她一邊經營著書店。有一次問起為何要叫‘流光’,這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微微一笑:“時光如流水,我已老去,而斯人依舊……”
我從未見過店長這樣燦爛而又帶著蕭然的笑容,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一個美麗的金發(fā)女子出現在病房門口,手里捧著一束百合。
“薩琳娜。”
“席琳。”
兩人相視而笑,一如多年的故友。但是那個叫做‘薩琳娜’的女子……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外貌。
“她就是芙羅拉。”店長指著一臉驚訝的我。女子笑了:“呀,轉眼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呢……”
我是在九歲時被店長從孤兒院帶回來的,雖然不夠做收養(yǎng)的資格,但她待我就像是親女兒一般。現在問我已經快三十歲了,但是……”
“芙羅拉,很多東西是你無法,也沒必要理解的呢。”店長慈祥地笑著,“你最好還是在人類的世界里不要出來。否則只會留下悵然啊。雖然我也不清楚你究竟遇見過了什么人,但,我可是希望在有生之年抱抱孫子呢。”
我被她說得很不好意思,但的確,自從見過那個少年后,我就再也沒看上過別的人。“我……”
“急不來的,席琳。要喜歡才能幸福啊。”女子勸道。
“你看你說不要急不要急,直到現在我最重要的人還是你和芙羅拉不是么?”店長也打趣的回答。女子笑笑,也不再說什么。
后來店長走了,薩琳娜留下電話給我讓我有事就找她。我最終又守在了那個小店里,看著或多或少的人流,回憶著少年存在時的時光。
時光飛逝,轉眼我已嫁人生子,最后成了一個終日在柜臺后打毛線的老人。兒女們都在外地工作,丈夫約瑟芬更喜歡在農場的家里忙活。
嫁給約瑟芬確實是因為我愛他,但同時也是因為他身上有著那個叫法蘭西斯的少年的影子。雖然相貌不似,但一樣有著那種安定而平和的氣息。
雖然,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漂亮的眼睛。
有時我在想是不是記憶美化了年少時的東西。在回憶中的一切都是最美好的。無論是我看過的書、吃過的糖、玩過的玩具。現在偶爾可以看到那時的東西,欣喜地買回來,卻怎樣也找不到當時的感覺。
最后,我把那個少年歸結為我年輕時的夢。
“店長,這本書。”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說,我急急忙忙地帶起老花鏡,細細看了一眼書和定價。
“6.3元。”我說。皺著眉頭抬眼看向客人。這年頭還有人買《中國古代史》?難道是那位死摳書本的文森特教授又來了?
但是我的手猛地哆嗦了一下,老花鏡沒有帶好從鼻梁上滑了下去:“法、法蘭西斯?!”我驚愕無比地叫道,手忙腳亂地把眼鏡扶正。站在柜臺前的正是那個銀發(fā)少年,是的,是少年。因為他的外貌沒有一絲改變!
少年的表情也有些驚訝,他細細打量了我一會,淡淡一笑:“是你啊,芙羅拉。我們有……五十年沒見了吧……”
我愕然地坐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法蘭西斯付了錢,用帶著懷念的語氣說:“我還想……你應該早就忘了我了。”
“不,我怎么可能……怎么會!!我一直……一直在等你啊!”我語無倫次,心中混雜著激動……還有悵然。
少年一臉困惑。
“但我現在已經老了……”我頹然地說。
少年臉上有著淡淡的頓悟表情:“是這樣嗎……對不起,芙羅拉,忘掉我吧。當初我就應該這樣說的。”
我不知應怎樣回答他。喜歡他,那是我的事,別人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等待他,那也是我的事,是我的決定,與他無關。一切一切的錯,只有他出現在我面前,或者說,我喜歡上了他。
“……如果……如果當初我向你表白的話,你會帶我走嗎?”我知道已經沒有如果,沒有假設,但我還是忍不住問道。
“……我們是處在不同時空中的人啊,芙羅拉。就像平行線一樣雖然能看見,卻永遠不可能交匯。”法蘭西斯說著,眼中泛起了淡淡的憂傷。“而且當時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被神所遺棄的天使選擇了黑暗,但在黑暗里他又擁有著神的光芒。被黑暗所排斥又已被光明所放逐,他該走向何方?”
“那樣……是最痛苦的吧?”我喃喃地說,“那他有親人嗎?如果有,最起碼還有一個容身之所。”
“已經找到了,所以沒關系了。”少年說著,輕輕搖了搖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是不是?”我笑著說出了自己的信條。
“……嗯,是啊……”少年也淡淡微笑起來,“確實是這樣。”
“那么,在我還沒釋然前,常來這陪陪我好么?就當是幫助一個老太婆回憶她的青春時光?”我知道不可能再回復到從前,但是既然已經是這樣了,就讓我用另一種心情去面對吧。
“我也想在這里再看一段時間的書,還擔心你不準了。”法蘭西斯笑笑,環(huán)顧四周。“說實話,你這的書真的很冷門。”
“我喜歡,你這個小鬼少在那指手畫腳!”我佯裝生氣地摘下老花鏡,繼續(xù)打我的毛線。
“我……最起碼也比你大五十歲啊。”他的聲音有些無奈。
“就你那個種族而言——雖然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你也不過是個小鬼吧?”和書商講價講得多了,我對我這張嘴還是有點自信的。
“唔、唔。是,芙羅拉奶奶……”法蘭西斯帶著妥協的語氣說著,走到了書架邊。
一切就像回到了從前一樣,那個少年就那樣安靜地看著書,書店里又充盈起了那種安寧的氛圍。少年身上的時間似乎停滯在了那里,而我的時間卻在飛速地奔流向前。
當初的店長,是否也是帶著同樣的感慨看著薩琳娜呢?
我把腳邊的火爐移了移,讓它把我烘得更為暖和些。看著僅剩下少年一人的小小書店,我突然感到一陣溫馨。有我的小小世界,有我的火爐,在這個有著店長靈魂的書店里,有那個曾讓我日思夜想的少年。這,也就是幸福了吧?哪怕斯人依舊而我已老去,哪怕我們生活在不同的空間里。
“嘿,法蘭西斯。”我不自覺地用上了年輕時的語氣,“雖然我已經七老八十了,你還愿意交我這個朋友么?”
少年從書中抬起頭來,眼神還帶著看書時的飄忽:“你愿意和一個吸血鬼交朋友?”
“吸血鬼?”
少年微微張開口,指了指自己尖尖的獠牙。
“哎呀呀,那就和童話沒兩樣不是嗎?”我笑道,“沒關系,我又不信教。而且也不剩幾年了,要好好珍惜才行。”
“珍惜?”少年皺了皺眉頭。
“回憶青春時光啊……自從小時候遇見過一個木乃伊后,這種事情我已經見怪不怪了。”那個因為父親盜墓應了詛咒而來的木乃伊,就是因為它我才進了孤兒院。
“所以說你也不是人類?”少年皺著的眉尖仍未撫平,難道他正在想象著一具渾身裹著白布的老干尸的樣子?
“不,很不幸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我搖搖頭。其實像我這樣可以看見不同時空中的事物的人才比較無奈吧?但是有什么辦法呢,生命短暫,也有短暫的好處啊。知道的越多的人,往往越悵然。因為他們充分地了解到了宇宙的廣闊無窮和個人的渺小。像我們這樣的人,還可以傻傻的,帶著自己的小小幸福過完一生。不過,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那么說來,真的有狼人存在嗎?”我突然想起了這件事,問道。
法蘭西斯臉上的表情和當年我對約瑟提起要去金字塔探險時他的表情一模一樣。我不由地大笑起來:“沒事,就當我什么也沒說好了。”
“……狼是有,但是狼人……我也沒見過。”銀發(fā)少年細細思索了一陣后回答。他帶著掂量的目光看著我:“看來我得從新認識你了呢,芙羅拉。”
“我厲害吧?那兩年中你都沒看出我的本性。”我自豪地一笑,法蘭西斯無奈地點點頭。“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人類總是排斥異己的。想要在人群中生活,就得盡全力使自己顯得和他們一樣。”我略為感慨地說,如果不是遇到了店長,如果店長不相信我的話,也許我現在早就消沉而死了吧。
“……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呢,這個書店。許多人命運的軌跡交匯的地方。”我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小小的空間,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帶著我和店長一起生活過的印記。目光所及,仿佛會出現小小的幻影。
這時一只蝙蝠突然飛了進來,少年伸手讓它停在指尖。蝙蝠的嘴無聲地一張一合,少年‘聽’完后微微一皺眉頭。“知道了。”他一揮手指讓那只蝙蝠離開,然后把手中的書插回書架,對我說:“今天有些事情,我先走了。”
“似乎很麻煩呢?”我問。約瑟芬露出這種表情就表示事情已經棘手到了某種程度,想來他也是這樣吧。
“比較混亂。”法蘭西斯嘆了口氣,拿起了柜臺上的中國古代史。“希望他們這回不要太過火才好……”
“以后還會來嗎?那套書我?guī)湍懔糁!蔽艺f。那套《時之旅人》是他五十年前最喜歡的一部小說。
“謝謝。”少年微微一笑,走出了店門。
不一會又有一個人走近店來,是來接我回去的約瑟芬。“喲,約瑟。”我說,臉上滿是笑意。他遲疑地看了我良久才說:“那個少年……難道就是你常說的當年那個……”
“吃醋了?”我笑道。
“太神異了……”約瑟搖搖頭,一臉驚嘆和感慨。“不過和你在一起這么多年,我也見怪不怪了。羅拉,你真像是有吸引千奇百怪東西的體質啊。”
“他很像年輕時的你吧?但你一定沒有他那么帥。”我站起身來和約瑟芬一起收拾店鋪。一切打理好后鎖好門,坐上了約瑟芬的小馬車。
“唉,羅拉。我本來一直想吃醋來著,但是見了他以后……”約瑟芬邊趕著車邊說,說到這時頓了一下。我抬起頭來詢問地望著他,而他正看著我,嘴角有一絲狡黠的笑容:“如果我說我也喜歡上他了,你怎么辦?”
面對他這難得的打趣,我微微一笑:“老頭子,也不看看你幾斤幾兩?況且,多幾個人喜歡他我也不會在意啊。”我牽起他的手,“那只能說明我看人的眼光好而已,但是你不同。他是一個從我年輕時貫穿到現在的夢,而你,卻是伴在我身邊的人啊……”
約瑟芬把臉撇到一邊,我猜他應該是臉紅了。
我不否認我的臉也在微微發(fā)燒,但是怕什么,都老夫老妻的了。而且在這個夜幕初降月亮還未升起的夜晚,誰也看不見……
時光如流水,我已老去而斯人依舊;
光陰雖似箭,我之所愛仍在我身邊。
不是不可以去追求那永不可及的夢,而是要懂得放棄。重視曾經擁有的東西,不要等到失去再嘆息。
人生或多或少都會有不如意,不管怎樣,都要積極地去面對。
只要曾經遇見過、擁有過、奮斗過,那么我便不會再有遺憾。
若無遺憾,我愿亦足。
此生亦足……
END
08.2.3初稿
09.3.17錄入
獻給,我再也回不去的高中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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