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竹裟裟不再來

　　五

　　去了醫院看了康成，康成果真病得更加厲害了，智商像個十歲的孩子。臉上也臟兮兮的，嘴里咿呀咿呀叫著“媽媽”，看見念安興奮的不得了，又露出羞澀的笑容：“媳婦?！?/p>

　　念安有些措手不及，陸阿姨讓念安去給康成擦洗身子。念安有些猶豫，陸阿姨的神色變得僵硬：“怎么啦？不樂意啦？將來你可是要伺候我們家康成一輩子的?！?/p>

　　一輩子，一輩子。

　　念安呆呆地接過毛巾，神色有些恍惚，好像風沙吹進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往病床走去。

　　“媽，小安才剛剛回來，你又何必呢？”鼎成連忙接過念安的毛巾，指責地看了看母親。

　　“怎么了？別以為媽不知道你那一點小心思，你要為你哥想一想，你看看康成，看看你哥，若是小安不照顧他，他將來怎么辦？誰照顧他？”

　　陸阿姨口中念念有詞，又指著念安：“別忘了你們當年是怎么求我的，要不是我，你爸能活那么久嗎？你們家連下葬的錢都沒有！別忘了！沒良心的東西。”

　　竭力忍住眼淚，鼎成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p>

　　他在告訴她，他還在，他一直在。

　　從鼎成家回去的時候已經天黑了，青竹鎮的夜幕被繁星點綴，散發出柔和的光懶洋洋地灑在倆人身體的每一處。夜色安寧如毫無漣漪的湖面，平靜，令人感覺輕飄飄的。清風拂過，幾片落葉在地上翻轉了幾個身，在嬉笑打鬧著，又停下，又翻滾著，像調皮的孩子。

　　鼎成悄悄地將手伸向了念安的手，想要牽著她，他是想牽著她到永遠的，但是現在，哪怕是一刻也是好的。

　　那只手一下子退回去，就像是縮到了原點。

　　“你...你不要這樣...”念安低低地說：“你也是看見了，我倒是寧愿相信這是夢?？墒菫槭裁茨敲淳枚紱]有醒來，還會不會醒來？這就是命運，我認了?！?/p>

　　“你不要認命，也不要動不動說喪氣話好不好？我們還活著，就有希望的。”鼎成安慰她道。

　　“你想不想去？”鼎成又問。

　　“去哪里？”

　　“你說呢？”鼎成指向青竹茂密的林子，那是童年少年時他們嬉戲的地方。她望著那個地方，風吹得似乎更大了。她的裙擺飄起來，蕩來蕩去，像是在跳舞。她從前也給鼎成跳過舞，她沒學過跳舞，媽媽是沒有閑錢給她學跳舞的。她在鼎成面前轉了幾個圈，又彎了腰，就算是跳過舞了。

　　鼎成那時候拍著手夸她跳得好看，看著她明媚的眸子眼底里都是笑意。

　　青竹為影，風聲為歌，她就在那里跳躍起來。

　　那都是些過去的事兒了。

　　“好?！蹦畎颤c點頭，這是最后一次了。

　　鼎成從背后拿出一支橫笛突然一下子展現在她面前，她驚喜極了：“你什么時候把這個帶來了？”

　　“我呢知道你回來，一直把它帶著，正巧我放在醫院里。趁你不注意就偷偷帶過來了嘍！”他說這話的時候像個孩子：“你還會吹嗎？”

　　“我試試?！蹦畎步舆^笛子，閉上眼睛吹起來她最喜歡的一首民謠。

　　聽起來滿滿的悲傷和惆悵，鼎成搶過去她的笛子：“吹個喜悅點的給你聽。”

　　念安終于忍不住笑起來：“鼎成，再過幾天，我就回天津去了。”

　　鼎成一下子沒理會她，聚精會神地吹著橫笛，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也好，過幾天我也回北京了，待在這里難受極了。何況，我還是借著大哥病重的緣由請了五天假。”

　　“那好，到時候咱倆一起走。我馬上要升遷了，相信我，會給你一個美好未來的?！倍Τ捎行┳匝宰哉Z，說這話的時候盯著念安看。

　　月光下她楚楚動人，眼睛明媚得像三月的春光。

　　“我覺得你真美?！?/p>

　　念安的臉一下子漲的通紅：“我回家去了?！?/p>

　　鼎成嘆了一口氣：“我送你回去?！?/p>

　　回到家的時候媽媽已經準備要睡了，念平還在看電視。

　　媽媽見她回來立即露出笑意：“小安哪，你去了你陸阿姨家？”

　　念安點點頭：“去了?！?/p>

　　“你陸阿姨剛剛打電話過來，說過幾天啊，就讓你和康成訂婚。在陸家食府擺酒席，宣布你是他們陸家的兒媳婦?！笨礃幼計寢層质樟岁懠业腻X，她的眉眼里都是笑意。

　　“傻丫頭，你嫁到他們家去，難不成還讓你受苦？他們家那么有錢，不會虧待你的?！?/p>

　　念安說：“我過幾天就回學校去了?！?/p>

　　“你敢！”媽媽幾乎是怒吼：“你可不能這么沒良心，當年要不是你陸阿姨，你爸早就...”

　　“我說過那些錢我會還給她的，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他們家！”

　　“傻孩子，你可是和他們家簽了保證書的。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你要是反悔了，可是要打官司的?！眿寢寧缀跏窃诰婺畎玻骸澳愦蚬偎静灰o，你別拖累了平平??！他可是你親弟弟！他可是這世上唯一和你有血緣關系的人！”

　　陳念安猛地一震：“你說什么？什么叫唯一？”

　　“沒什么，媽只是說，你就這么一個弟弟?！?/p>

　　陳念安搖晃著媽媽的身體：“我早就猜到了，小時候親戚們也說我和你不像，一點都不像。我爸每次說你的時候也有些吞吐，我也總是懷疑為什么你要這樣對我。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你根本不是我媽媽！”

　　“啪！”媽媽一個耳光襲過來，讓念安根本沒法躲開，嘴角溢出血來，火辣辣的疼。

　　念平被這突如其來的爭吵嚇到，雖說母親對姐姐不好，但是也沒親眼看見母親扇姐姐耳光，他哭著阻止：“怎么了？剛剛不是還好好的？”

　　媽媽第一次沒有理睬念平，她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喊：“你滾！你去找你親媽，你去??！”

　　陳念安盯著陸梅芳，眼睛紅得要出火花：“我告訴你！我是不會嫁給陸康成的！誰愛照顧他誰照顧他。我不會理會，也不會過問。我要走了，再也別想我回來了?！?/p>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就轉身回房間收拾行李。她的行李本來就不多，她很快就弄好了一切，準備下樓。

　　“陳念安！我跟你說，你今天走了，就再也不要回來了。”

　　陳念安停住了腳步，那一刻是忍著對記憶的不舍，對爸爸的不舍，對這二十年歲月的不舍。可她還是沒回頭，她第一次怎么毅然決然，比念大學的時候還要堅決。她就是不要嫁給陸康成，他們憑什么主宰她的人生。她還有那么多夢想，還有那么多美好的日子，她還那么年輕。

　　她還那么年輕?。?/p>

　　“陳念安！你怎么這么沒良心！”身后是陸梅芳的吼叫，隔著樓道傳了很久，一遍遍。

　　眼淚終于落下來，化在風里。如今她是真的沒有家了，她什么也沒有。她提著行李，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夜這么深，以前過夜之后爸爸都是不允許她出來的。可是已經沒有爸爸了，沒有人再會關心她。她連買一張回天津的車票都沒有，她是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她徘徊在青竹鎮的每一個街道，她出門的時候特地帶了一把小刀。她是害怕的，害怕遇見壞人。同時她又笑了笑，對她最壞的人都出現了，還在她身邊待了那么久。她都熬過來了，她要害怕什么？

　　她沿著青竹鎮街道的石磚走著，想找到她的天堂去。她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陸鼎成家的小洋樓，望著向東流不復返的綠水河，就想要一支漿，行駛著到遠方去。到美好的地方去，到有光的地方去，到爸爸那兒去。

　　她聽見了綠水河泛起漣漪的水聲，一起一伏很是好聽，是夢里的聲音。

　　“媽媽啊...媽媽...”她輕輕地叫了叫，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叫誰，也許陸梅芳真的不是她的媽媽，這一點她是相信的。她在叫誰呢？她的親生母親么？她不知道，她就想叫一叫，她這樣叫的時候，覺得自己是有依靠的。

　　她聽見了青竹裟裟的聲音，還是那么好聽，她就這樣閉上眼睛，往綠水河走去。閉上眼睛，有笑容可掬的爸爸，還要素未謀面在照片上見過一面的穿著白色長裙的媽媽。

　　“陳念安！”

　　她聽見了一聲呼喚，這一聲呼喚把她從夢里驚醒，她感受到有光像她襲來，她剛剛睜開的眼睛又閉上，她轉過身來，才發現是陸鼎成的聲音。

　　“念安！”陸鼎成奮不顧身地往綠水河奔去，緊緊地摟著她。

　　“我帶你走，帶你走好不好？我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帶你走?！彼粗^望的念安，滿臉的淚水帶著惶恐與不安，他不知所措，無助得像個小孩。可是他依舊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安撫她的心，告訴她她還有他，她不是一個人...

　　“鼎成...”她終于昏過去，她明明那么堅強的一個人，現如今終于支持不住了。

　　“我們走，我帶你走。去很遠的地方，誰也找不到我們。我答應你我帶你走，念安啊...我帶你走?！币股兴е槐楸橹貜椭?。

　　鼎成沒有回家，抱著她去了小鎮的醫院。夢里她不停地叫著“爸爸...”，眼里溢出淚珠。

　　她終于醒來，第一次那么無助地抱著鼎成。就像第一次在化工廠旁遇見鼎成，那可憐的小模樣。鼎成沒有了那時的不耐煩，可還是一股子英氣。對她呵護至極，像是在在照顧一個小孩子。

　　她的頭發終于放下了，鼎成第一次覺得她的頭發那么柔，那么軟。比平時還多了一種美，一種凄涼的美。鼎成不知道原來念安那么美，恐怕連念安自己也不知道。

　　她一點兒也不像陸梅芳，她渾身的氣質都不像陸梅芳。

　　鼎成一下子回過神來，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

　　那天是個陰雨天，他記得那個時候他自己十六歲，在小鎮的火車站等從省城帶哥哥治病的媽媽回家。

　　候車室外著雨，十一月的天氣有點兒微冷。他看見一個帶著枚紅色毛絨圍巾的女人向他走過來，那個女人很優雅，很有氣質，也漂亮極了。那個女人的眸子里帶著淡淡的哀傷，散發出柔和的光來。她露出纖細的手指給他一根彩色的維尼熊棒棒糖，聲音也輕柔輕柔的，像是畫里的女子。女人對他說：“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陳易容的人？”

　　他當時有些害怕，可是那個女人是那樣的溫柔，像是水一樣給他平靜的感覺。他覺得她是好人，卻又不想與她說太多的話。

　　“不認識?！彼麡O力保持著冷淡的狀態。

　　女人失望地走開，他看著女人離開的背影，雖然是挺直的腰板，卻略帶憔悴。

　　可是鼎成還是沒有叫住她。

　　他只瞧見女人往一輛黑色的車走去，沒有回頭。此次他再沒有見過女人。

　　“你爸爸，是不是叫陳易容？”鼎成瞧著念安，突然間就想起那個女人來。念安和那個人真的好像，雖然不能說是容貌，就是氣質，像到了骨子里。

　　“恩?！蹦畎餐?，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