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伊父

　　伊父出來的時候，頂著一個勞改犯的發型，下巴胡茬潦草。剛走出**所門口剛好正值中午，眼睛不適應光線，伸手遮擋在眉骨上，一眼便看到外面樹底下地伊麗。

　　伊麗也發現伊父，摁滅了煙頭，踩著高跟鞋向他走去。

　　看到伊麗開始穿高跟鞋，開始戴墨鏡，開始抽煙...看見她因受自己牽連的種種改變，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只覺得一陣從胸腔底部翻涌而起的酸澀與懺悔，幾欲落淚。

　　伊麗在一旁靜靜的看著，看到父親隱忍的表情，心里也不好過。拿出一件外套，怕怕他的肩膀，輕聲說：

　　“爸，我們回家吧......”

　　他全身猛烈的一震，一下子就落下淚來，抽泣地點了點頭。一邊潦倒地走，一邊不斷重復，絮絮叨叨地自語：

　　“該回家了...該回家了......”

　　伊麗和她父親回到湖南已是凌晨五六點的光景，夜色在已被黎明稀釋，天空泛起白光，火車站人來人往嘈雜臟亂，有著各種各樣的氣味互相混合，實屬難聞。

　　兩人回到家門口，推開因太久沒用而顯得陳舊的門，泛起一陣塵煙。里面的擺設，家具除了沾滿塵外一切都沒有變，卻已不再相同。陌生地讓他們不敢靠近，伊麗兩人就這樣站著，看著，沉默著，仿佛足足隔別了一個世紀那么長，心情格外沉重。

　　踏進門口的那步路，走了很長很長時間，仿佛是一段很長很長的路。

　　兩人走進闊別了三年的家，老掛鐘，老沙發，老電視機，老冰箱......一切都加了個老字，卻全部都是陌生的。伊父徑直走到那掛鐘前，開口打破沉寂：“那個掛鐘我還記得，是當初你媽懷上你時強行要我買......”

　　伊父說道這，頓時往事如山，傾倒而來，聲音咋然而止。古老的掛鐘不知為何“噔”地走了下，仿佛提醒著他，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伊麗未曾回應，感到這聲音多么熟悉，從回憶深處傳來。少年時期無數次幻想的聲音，這樣的久遠。她眼下竟然又閃過了日記本下的深冬，父親母親抱著她讀者美麗的童話故事哄她入睡。時光仿佛隔空變幻到那里，模糊又清晰。

　　古老的掛鐘走了一下，發出“噔”地一聲，如此清晰地提醒著她，那些都只是日記本上的故事。

　　淡淡地胭脂遮住了伊麗的思緒。她這樣無力，靜靜地放下了行李，以及往事的心。說：

　　“爸，我們打掃一下吧。”

　　打掃的時候，伊父環顧著房子四周，一切死灰般寂靜。他打了桶水認認真真地擦去母親靈位的灰痕，一邊擦一邊自言自語：“這么多年......這么多年，我商機沒看錯，生意沒看錯，想不到卻把人和生活看錯了....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麗麗......”

　　說著說著，伊父眼淚又掛了一臉。伊麗一言不語地走開，來到曾經的房間，門應聲推開，里面一切如舊，而她的痕跡卻蕩然無存，一絲一毫都沒有，即使有，她也記不得了。

　　晚餐隨便做了點，伊麗沒吃上幾口就回房間去了。春節時期，鄰居們都是一片歡聲笑語，和和美美。伊麗打開窗，看著喜氣沖天的城市，凄凄一笑，點了一支煙，迎著寒氣抽了起來。南方的冬天沒有故城的蝕骨冰冷，卻也寒氣逼人。她就這樣坐在窗邊，發愣間忽然又聽到國寶用溫柔的聲音叫她，伊麗。

　　伊麗猛然回頭，瞳仁在黑暗中不斷閃亮，很快又黯淡下去，一切只不過是幻覺。伊麗從心底感概。

　　這樣如此美好的時光已一去不復回了。

　　春節這段時間伊父閑置在家。假期一過，伊父便用積蓄買了臺出租車，開始了做司機，非常賣命，早起貪黑地。伊麗看著曾勸過他太晚別開危險，而伊父總說要彌補自己的過錯。勸也勸不動。

　　伊麗看見伊父的改變，心情好了很多。不久自己也找到了工作。一切如同祝福所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已好起來了。她喃喃道。

　　在伊父買了出租車不久，伊麗也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快遞的，這快遞剛成立不久，只有老板一個人，伊麗就去應聘。而出乎伊麗意料地是，這快遞小公司的老板是吳軍。

　　伊麗來應聘的時候，吳軍一眼就認出了伊麗，他突然心慌意亂，又費力掩飾，想盡量讓自己顯得鎮定一點。極其像個小孩。

　　伊麗搞不懂眼前這個老板，微笑并很有禮貌地重復了一遍：“老板，我是來應聘的。”

　　伊麗一笑嫣然如花，吳軍再次為之動容，他從未想過，自己費盡周折地尋找伊麗，竟然已這種方式相遇，忽然他覺得這世上很多事，沒有白白發生。

　　“老板？！”伊麗再次喊了聲。

　　吳軍回過頭，撞見伊麗的目光，一瞬間的對視與沉默。片刻，往事蜂擁而上，恍然間又回到那個放學的傍晚，那個緬甸地少年，用著極其笨拙的方式傳達給他的愛意。那是少年的情懷如同往事一般浮現在伊麗驚訝的表情上。

　　“吳軍！”

　　一瞬間伊麗又想起寶璇的話。

　　“吳軍他畢業后一直在找你。”

　　一時間伊麗心里萬分感動。開口問：“你怎么在這？”

　　撞見伊麗閃爍著的瞳孔，一道煙花映在他的雙眸中，心中萬般言語，卻欲言又止。最后只淺淺笑一下，打著哈哈掩飾地說：“創業啊，創業。”

　　伊麗看著吳軍如此模樣，和舊時記憶的一模一樣。

　　原來人長大了不一定會變。伊麗不知為何突然有種緊繃的玄松了下來的感覺，然后就笑了起來，久違地從內心由衷的笑，笑容很是甜蜜，只用她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騙子。

　　就這樣伊麗理所當然地留了下來，快遞公司規模不打，只有伊麗和吳軍兩人打理。吳軍說之前也有人過來做事，只是見沒啥前途借著過年的借口辭職了。

　　就這樣風平浪靜地，轉眼又一個春夏秋冬。春節臨近，伊父來了雅興，自己提筆寫了幾幅對聯。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寫地對聯，滿意的笑了笑，突然說：“伊麗啊，我看那個吳軍的小伙子不錯，為人聽厚實的。什么時候帶回家一起吃個飯？”

　　伊麗心里微微震動，吳軍的情意她是知道的。她沒有抬頭繼續看著電影，只是說：“嗯，他是個很靠得住的人。”

　　說完，她沒有再說話，表情格外平靜。電影《春光乍泄》也進入了尾聲。電影里講：

　　黎耀輝雖然走了很多冤枉路，但終于到了蘇瓦伊瀑布。站在瀑布的下面，大瀑布下，輝被瀑布的激流打得渾身透濕，分不清是否有落下一滴眼淚。他突然覺得難過，因為他一直以為站在瀑布下面的應該是兩個人......

　　伊麗聽到這段話，心像被什么擊中一般，起了情緒，她也覺得，此刻在這樂呵呵看電影聊家常的，也應該是兩個人。伊麗和國寶。

　　大年三十那天傍晚，伊父睡了個懶覺，吃了午飯之后，就要去開出租車。伊麗勸他：“大年三十的，都快大過年的，別去了。一起搞搞衛生多好。”

　　伊父嘿嘿笑了笑，說：“就是大年三十才好開，個個都急著回家。我好賺錢！”

　　伊麗難得見他這樣朗然地笑容，于是也沒多大阻攔。囑咐他幾句后便在家里打掃衛生。

　　誰知道，那個爽朗地笑容，是他最后一次的笑容。那一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那天入夜后，伊父送了一個客去郊外后打算收車回家。路過市郊地一個偏僻地方。他聽到有人喊救命。

　　伊父沉住氣，躡手躡腳地下車往聲源處走去，撥開一點草叢，看到兩個痞子的圍住一個女的，那女的剛喊了一聲便被緊緊地捂住嘴。其中一個拿著一把刀駕到她脖子上。另外一個開始扒那女孩的衣褲，要**她......

　　伊父悄悄報了警，打算見機行事，就這樣等警察來，畢竟對面有刀。伊父在暗處看著，一邊埋怨警察怎么還不來，一邊心急如焚。

　　那女孩不一會兒被扒光衣服，不斷地掙扎著，眼神充滿恐懼和絕望。眼看幾個那個女孩就要被**，那一刻，伊麗的臉龐與這女孩重疊，又想起伊麗的遭遇，一時血氣往上涌，便上車調頭撞倒其中一人，怕出了人命，速度也不算太快，那人在地上滾了幾圈捂著腰在地上痛苦的呻吟著。但沒多大傷，不久便爬了起來。

　　打算再撞另外一個時，那痞子把到駕到女孩的脖子，威脅伊父，脖子被劃出一條血痕。女孩嚇的尖叫不停

　　伊父怕撞傷那個女孩，一時進退兩難。眼前又浮起伊麗遭遇不幸時絕望的眼神，血氣再次洶涌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了車，撲過去和那人扭打在一起。他大喊著朝那人一拳揮打過去，卻被對面痞子輕松擋下，反手就是往伊父臉上一拳，對方力氣很大，伊父覺得臉要被打的扭曲了......

　　“操！你大爺的。”那人喊一句粗口，接著一腳踹到伊父肚子，伊父被狠狠地踢飛。摔倒在地上。捂著肚子在地上掙扎幾下，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直接吐了出來。

　　被撞飛的那人，紅了眼，提起刀子，一拐一拐地走到伊父身旁。吼了幾聲粗語，接著刀子像雨點一樣落了下去。

　　伊父已斷氣，腸子漏了一地。那人停下來的時候，才見惹出人命，慌忙開著伊父的車逃走......

　　接到警察電話是在隔天，大年初一。吳軍隨著伊麗來到現場。只見伊父被裹尸布遮蓋著，伊麗顫微微地掀開，已沒有人形......隔夜的血凝成黑色，結了痂布滿全身。

　　伊麗眼眶一下子紅地跟兔子似得，來到伊父面前，推了推他，忍著淚腺喊他：“爸爸，別睡了，我們回家吧，我做了好多好吃的，還等著你來貼春聯呢......爸！”

　　伊父依舊一動不動，伊麗便一把把他抱起來，打算拖著他走......不停地求他醒過來。但回應她的只有殘忍的沉默和伊父無力垂咯的手，他再也睜不開眼睛，再也不能喊他麗麗，再也不能那樣爽朗的大笑......

　　吳軍不忍，但又一時不知說些什么，便脫下外套披在伊麗身上，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伊麗跪在這荒野深處，抱著這冰冷破碎的身體，任誰拉扯也不肯起來......沒有任何撕心裂肺地哭喊，只拼命地咬著嘴唇，痛苦地閉上眼睛。

　　這是伊麗生命中，目睹第二個親人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