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以后,清尋再回到沈公館已是四年后的事情了。還沒等到第二天,事發的下午,怒不可遏的小姑姑就把閣樓搜了個遍,扔出幾件破衣服和枕頭下面半冊《幽夢影》,要清尋自尋生路。被趕出來的她幾分茫然地望著剛剛還生活著眷戀著的地方,才發現那所謂眷戀的,不過是一場虛妄。沈家無一人對她有情,這個地方冷冰冰,涼森森,究竟她終其一生溫熱下去,也是暖不回來的。偏偏還奢望著另一人來了就能改換——
沈懷遜沒有一句留她的話。倒是比往常多言,繪聲繪色地向祖母和姑姑描述了許多他們倆一起時說的悄悄話,他敘述的語氣像念誦戲詞,將過往在清尋心底很是銘心刻骨的話語輕飄飄道出來,似乎她從未真正認得他。清尋俯下身撿起落在角落里的《幽夢影》,當著懷遜的面,找出他當日里夸贊的那頁“傲骨不可無,傲心不可有”也一樣輕飄飄地撕去了。
他微微張著口,像吞咽一口苦藥,眼睜睜瞧著清尋眼底里的淚水干涸了,結冰了。只一刻鐘的工夫,他變得讓她瞧不起。
“我管不了了,讓你小姑姑處置你。”
沈老太回過身去,帶著大女兒豫之下樓。豫之明白交給妹妹處置結果無非是驅逐,沈老太話雖不管,面臨豫之軟弱心疼的神情時還是替她和自己都狠了狠心,祖母帶大姑姑幾乎是踉蹌地撇開了她們。
“懷遜,拿二十塊給她。”她指示自己的“心腹”。
“二十塊?”
“是,二十塊。吃喝,找地方,足夠了。她也要養自己的。”
清尋舉眼望著小姑姑,她望過來,一副心安理得的神色。如果說祖母還知道人言可畏,那么在沈敏之這里,只有佛擋殺佛。
“帶著。”沈懷遜回來了,擱在二人之間,將錢遞給她。
二十塊,一個黑綢袋子里裝好的數目。小姑姑搶來掂了掂,確認沒有多加,才又交給清尋。她笑說:
“你可真是沒福氣。”
“福氣?”清尋將手里的錢袋子松開,任其打在腳下的地板上,每一塊銀元都擲地有聲:“沈家的福氣,盡數留給你們。”
敏之盯住她,從未想過有一日這小孩子眼睛里也會涌出反抗,倒真越來越像她母親了。三人間沉默了一會兒,沈清尋眼睛看到父親死后書房緊閉的門鎖。
“讓我帶一件我父母的東西走。書房里沒有珠寶鉆石,金元銀幣,只有一大堆紙屑,是你們不放在眼里的,我要進去選一本書帶走。”
“母親說那間書房不吉利,要常年封鎖的。怎能為你開啟?”
“父親的書房不吉,母親的首飾倒是稱心的,對么?”
“這個?不過是我一件玩意兒。此刻對我當然是稱心的,因為它能趕得你出去。但對于你,我想你再也不想見到這串項鏈了吧。”
敏之笑笑,還把項鏈拿在脖子上比量一下,走了。清尋望著她裊裊婷婷的背影,即使是背影,也從未親切過。
她走后,沈懷遜默默彎下腰,一枚枚撿取地上散落的銀元。他沉默謹慎的動作著,即便現在只剩他們兩個也不預備言說什么。直到他站起身,把那袋銀元重新收整好,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銀懷表來,鄭重的放進去,才抬起頭與她對視。
那張初見時如沐春風的臉孔似乎微微受了寒,嘴唇緊緊地閉著,秀美的眼睛也失去光彩,望著她,驀然紅了一圈。可沈懷遜仍是一副溫柔穩重模樣,似乎剛剛什么都沒能發生,更不是出自他的手,現在清尋要永遠離開,也沒什么相關——
沈清尋突然覺得在這個人身上所蘊藏的東西,遠遠比沈家可怕的多。
“走吧,妹妹。”他稱呼得極其自然,“你該去車站了。”
清尋僵硬地接過了他又一次誠懇遞來的錢袋,增加的那只懷表的重量抓在手里,讓清尋感到整顆心都在急速下墜。她努力冷靜,將錢袋捏在手里,向他近了一步。
沈懷遜面不改色,像極一顆寒冬里的松柏,枝葉還生發著,內里已經冰封了。
這樣近距離的觀察他,竟找不出他的一點破綻。也許,沈懷遜從來沒有破綻。是她沈清尋一直袒露心懷,一直信以為真,甚至——她感到累了,更多的是一種暈眩,當你感到一個朝夕相對分外信任的人其實從來沒有存在過,存在的只是你頭腦里的幻影。。。清尋不由得再望他一眼,見他繃著臉孔,已在吩咐張伯備車。站在他身后,她終于發覺,從未與他真正相識過。
他回頭,淡淡地:
“去杭州找你母親。她會收留你,照顧你。此生,能不回就不要回來。”
他說話的樣子突然讓清尋警覺。是的,他將那條項鏈交到自己手上時也說過相似的話。。。
“你很快就會明白了,也可能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我的一片心。。。
你離開沈家以后才會懂。。。”
于是,她像溺水的人突然發現一根繩子,不能松開這唯一求生的線索。她再一次走到沈懷遜面前,叫他不得不望著自己。沈懷遜的視線從遠處收回,心里奇怪她眼睛里怎么還有希望的火光。
“你栽贓我,到底出于什么?”
懷遜輕笑著回答他沒有栽贓過任何人。
“這件事你我無需爭執是否發生,沒人比咱們兩個更清楚。樓下車已備好了,我很快就要離開。離開前,我只要你一句話。。。”她仰起淚紅的眼睛,神色卻是堅定不容猶豫的:
“為什么要我走?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只是想讓我離開沈家。可與袁敢的婚事已經解除,你又為什么還要我走?你怕什么?”
沈懷遜從二樓的欄桿前轉回身來,嘴角仍掛著那一縷輕飄飄的微笑。半晌,他轉過臉與她相對,眼睛周邊那圈紅固然是更深了,眼睛里頭卻仍是干涸的,似乎他已經堅強到可以控制淚水的有無。
“妹妹,你還沒聽說關于你我的流言么?”他用兄長的口吻談論此事。
“流言?什么流言。”她眼神閃了一刻,那是屬于自己的秘密。
“你敢說,”這次是沈懷遜主動近前了,他高高的個子向她歪斜過去,行俯照之勢,“你心里沒有一絲——”
她不敢說,整個人也完全僵住了。沈懷遜笑著離開:
“我在周家的時候,家里已落魄地無以供我上學。母親重病,父親在工廠里被機器截去了手臂,廠主給了一筆錢,也就解雇了他,從此家里唯一的經濟來源便掐斷了。這樣的情況下,我只有棄學工作,繼續我父母一樣的碌碌無為的一生,但那是我太不甘愿的。誰也沒料到,僅僅一個月中,我母親就去世了。而我那個殘疾的父親硬是用他僅剩的一只手割斷了自己的咽喉。”
清尋低下頭,身上陣陣的發冷。可他仍未言盡:
“他的死是為了成全我。因為只有他和母親都不在了,才能方便我過繼去沈家。人間的遇合是真有趣的,我一個貧苦孩子,卻來到沈家成為了大少爺。其實,這才是我真正希望的吧。”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望住清尋那張錯愕的面容。“所以你說,我怎么能讓自己的行為出現一點差錯,好讓他們有理由把我再打回那地獄里去?我當然早就明白,這里也是人間煉獄,好不到哪去。但起碼在這里,我有一個令人尊重的身份,一份殷實的家財,不必一覺醒來就為吃食發愁,朝夕擔憂房租的催繳,再沒有被人趕去街上的落魄。。。只要當你真正經歷過這一切,你才真正有資格說這輩子不坐這所地獄!而我不能的。。。”
他嘆了一口氣,看清尋拿著冷淡的神色望著他,便從她身邊過去:“走吧。別再耽擱了。”
“原來,你只為了能坐實你的少爺位子。”
沈懷遜沒有回答,更沒有再轉過身來。他不會送她太遠,只到門口,看她上車關門而去。他的話說的自己也分不出真假了,也許更真一些,但總歸不是這樣簡單。他只不過比她年紀更大幾歲,更明白事物的厲害關系,最為的,是他明白——
如果清尋不走,真正的下場會是如何。他不敢想。
可他永無機會真正解釋了。這樣的結局是好的,懷遜仍站在二樓的欄桿前,望著她穿著藍布裙的瘦弱影子,一級級踏下去,右手里一只黑色錢袋,里面還有他母親留下唯一的遺物,他父母定情時的銀懷表。想來,埋藏在心里的話太多了,他只是希望如果串紫水晶項鏈是個錯誤的因,那么讓他的銀懷表做個善意的果送給她此生安穩。
此生。一別。無期。可會。
清尋渾身病了一般的忽冷忽熱,張伯的車已在門口等的久了,這是清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享用沈家的小姐待遇。上車前,她本來還想像母親離開時那樣回望沈家的宅門,回望那樓梯上未走的人。她只是在等,等最后一分鐘,會不會他突然明白她——
眼淚落下來了。她知道,自己動心過。那么沈懷遜呢?她大概永遠沒有知道答案的機會了。
“祖母,大姑姑,小姑姑。”她彎下腰恭敬地最后向著沈家方向拜了一會,喉頭那個字眼反復來回,仍是認了命的叫定他:
“哥哥。我走了。”
從此,他們只有兄妹的聯系與記憶了。見著樓下的車子開出大門,徐徐地向著城東的車站而去。沈懷遜雙手撐在欄桿上,卻是無助地滑了下去,最后整個人坐到地上。像是剛剛醒來,望住下午時候窗外徐徐的落日,和傷口一樣紅,向著虛空的位置落下去。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