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認識這里的路?”我開口問道。
“變化還是蠻大的,好在格局沒什么改動。”陳默輕聲說道。
“這么說以前你來過這兒?”我問。
“你一點印象也沒有?”陳默反問了我一句。
“好像微微有點熟悉的感覺。”我說。
又往前走了不知多遠,一長排墻體斑駁的樓房開始出現在街道的兩邊,人也漸漸多起來。沿街多是些裝修簡單的門面,多數連正兒八經的名字也沒有,而只在門牌上直白地標上“各式炒菜”、“二樓網吧”、“潮流理發”等等字樣。
陳默找了家面館鉆進去,點了份當地的刀面,面條不一會兒就端了上來,吃起來倒是筋道十足,湯也夠鮮,估計是餓了大半天的緣故。
我問陳默還要多久才能到,陳默朝外面指了指,我順著陳默手指的方向,看見街對面不遠處有一小塊凹進去的空地。一扇自動伸拉鐵門此時正緊緊關閉,將里面的安寧恬靜與外面的市井之氣一清二楚地分隔開來。
鐵門的一頭連著一塊斑駁的石墻上,地上的射燈照在上面,映出“臨洲中學”四個紅漆大字。臨街的一幢教學樓里燈火通明,透光窗戶,一張張伏案復習的稚嫩臉龐清晰可見。
吃完飯出來,陳默在街后的巷子里找了家旅館。
旅館是由兩排瓦房圍出的一座老院改建而成,房間狹小且陳設簡陋,沒有電視,沒有空調,只有頂上的一根節能燈管和一頂吊扇能算作電器,但卻收拾得干凈利落。
四邊的白墻像是剛翻新粉刷不久,一張單人床靠墻擺放,床單鋪得平整異常,厚厚的冬被卷成一團,像是蝸牛的殼。
床的旁邊擺放著一張可以折疊的方桌,上面整齊排列著茶杯、一次性用品、煙灰缸、鏡子等物品,桌子下面放著一藍一白兩個塑料盆,檐口上各搭了一塊一藍一白的毛巾。
問起價格也便宜得驚人,跟老板閑聊時得知原來這里也即將拆遷,平時就順帶做做生意,弄個旅館主要還是為了能多得一點拆遷款。
“附近這樣的小店還有不少,但肯定沒有比我這兒更干凈的地方了。”放下兩瓶熱水的同時,老板臉部憨厚的皮肉間露出一絲狡黠的精明。
在院子里的自來水池處簡單洗漱后,陳默回到屋里,用熱水泡了會兒腳,然后關上燈躺到床上。
勞頓了一天,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呼吸聲清晰可聞,一股淡淡的陳舊氣味從被子里散發而出,如同在夜幕中潛伏已久的獵手正在慢慢地靠近自己的獵物一般。
“明天會怎么樣呢?”我沒話找話地說道。
“是啊,明天會怎么樣呢。”陳默跟著輕聲重復。
“如果見面的話想好說什么了嗎?”我問。
“不知道啊,換做是你,你會說什么?”陳默說。
“我?”
“是啊,換做是你。”
“是我就什么也不說。”我答。
“什么也不說?”陳默問。
“就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那不是像個傻瓜一樣。”陳默笑道。
“像嗎?”我問。
“非常像。”陳默答。
“那就再說點什么……”我說。
“說點什么呢?”陳默問。
“……就說隔了這么久,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我說。
“什么問題?”
“你覺得我這人怎么樣……”
“你當你是在演電影嗎?”陳默笑了笑。
隔了一會兒,陳默又說:“不管怎樣,希望明天是個全新的開始……”
“是啊,希望明天是個全新的開始……”我不明所以,只是困倦地輕聲重復道。
然而明天卻委實來得太早了一些。
一覺醒來,四下漆黑,寒意襲人,我仍舊處于半夢之中,陳默卻已起身下床。
穿戴整齊,陳默在黑暗中佇立片刻,然后推開房門。清冷的凉蔭如同薄霧一般浮在寂靜的小院里,陳默仰頭看了看夜空,夜空里繁星點點,讓我感到一陣恍惚,灰蒙的天空何以變得這般清澈深邃。
“去哪?”我回過神來問。
陳默沒有回答。
走出小院,走過小巷,穿過路口,經過臨洲中學緊閉的大門,空無一人的小路上,陳默步履緩慢卻篤定非常,唯有落寞的影子被路燈一會兒壓短,一會兒拉長。
長短變化之間,陳默走到路邊的一排圍欄跟前,圍欄不高,也就一人半長,陳默抓住鐵欄踩著石柱輕巧地翻身而過,出現在眼前的是片開闊的操場。
陳默爬上籃球場邊的發令臺,坐到臺階上,夜風襲襲中,一動不動地看著撒滿瑩瑩月光的跑道和草地。
遠處的高樓隱身于夜幕中,像是熟睡的巨人,四下里悄然無聲,靜得好像身體也融化其中,時間在分秒中流逝,卻又仿佛停止不前。
如此錯覺中,我與陳默竟也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不再感到分明的隔膜,不再感到異樣的束縛,同步地呼吸著清冷的空氣,一起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事情。
即將發生怎樣的事情呢?我抬頭看向遼遠的夜空,世界就像一口深深的井,仿佛只有月亮才是那小小的出口。
“高中畢業的那年暑假我們來過這里,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真的不記得了啊。”我說。
“那好吧,不記得當然是最好不過了,一場意外,只是一場意外,因為意外我們得以相識,因為意外我們不復相見,不記得最好不過了,最好不過了。”陳默喃喃自語道。
“你到底想說什么呢?”我問。
“準備好了嗎?”陳默站起身笑了笑。
“……什么準備好了?”
“是我錯了,我想變回原來的自己,我想把你從我的生活里完全地剝離出去,其實是我錯了,你是對的,你是對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隱隱的預感如潮水般涌來,我茫茫然地低聲問道。
陳默沒再說話,慢慢地走下發令臺,站到跑道上,朝著前方凝視片刻,隨即開始緩緩地加速奔跑起來……
這一覺好像很長很長,長得如同永遠不會醒過來,這一覺又好像很短很短,短得僅如一個炸雷響過。
眼皮沉重無比,我努力睜開,陽光透過窗戶正好映在我的臉上,我看見五彩的光線閃爍如同無數的魚在屋子里游弋不停,魚群起先只是追逐嬉戲,漸漸竟化成了洶涌的漩渦攪得昏天黑地起來。
我閉上眼睛,在影影綽綽的黑暗中浮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傳入耳畔,如同掠過荒原的颶風,夾帶著清冽與陌生。
我這是在哪?我不由得想到。胸口莫名地一陣憋悶,骨骼開始咔咔作響,我想從這混沌中擺脫卻無從借力,只感到鉆心欲裂的疼痛。
陳默呢?陳默!我在黑暗的咀嚼中放聲大喊,卻無半點回音。
不知過了多久,濃霧升起,黑暗漸漸隱去,盤踞在濃霧的底部,如同匍匐的巨蛇一般伸向遠處。
我只能不停地往前走,因為身后已經沒有了路,我只能沿著匍匐的黑暗一直走,因為濃霧中早已分不清前后左右。
滿目的迷迷茫茫中,我仿佛聽見了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有起伏的呼喊聲、有喃喃的自語聲、有沉重的喘息聲、有銀鈴般甜美的笑聲……
那些聲音輾轉低回、時近時遠,近時如人影就在眼前,遠時如風般無跡可尋。
你們是誰?你們在哪?我邊走邊喊。
你又是誰?你又在哪?莫名的聲音從濃霧的深處隱隱傳來。
陳默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大聲地喊道。
那你來找啊,看看我是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若隱若現的聲音里帶著分明的戲謔與嘲弄。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直至向著濃霧的深處狂奔開去。
絲絲的冷風如同纖纖的刀刃掠過全身,皮開肉綻,然而立即又有綠色的汁液從傷口處溢出,眨眼間又愈合了傷口。
冷風依然如刀,自我仍在不停地愈合,如此循環往復中,撕心裂肺的疼痛竟逐漸化作放任自流的麻木。
恰在此時,濃霧頃刻間散盡,閃爍的星斗鑲嵌在遼闊的夜空中,一顆顆皆如明眸善睞般叫人怦然心動。
在那樣寧謐的注視中,一切感知歸于澄靜,疼痛、麻木、壓抑、躁動等等感受情緒通通消失得無影無蹤,身體宛若被掏空了一般,伴隨著每一次的呼吸,才復又漸漸地充實起來。
我看見操場遠處的圍墻,我看見圍墻后面一塊塊樓房的黑影,我看見黑影上面漂浮著的淡淡燈火,我看見燈火上連接著的沉沉的夜幕……
我的心陡然間跳動了一下,劇烈無比,我看見了夜幕中隱藏著的無形壁障,我如同失去了所有的束縛一般沖過了那道無形的壁障……
出現在面前的是一條狹長的過道,一眼望不到頭,若明若暗的燈光灑在陳舊的棕色地攤上,像是騰起的灰塵。
過道兩旁是一扇扇敞開的房門,我緩緩走過,看見每間屋子里都漆黑一片,但在那漆黑一片中,又總有三兩幅如同放映機投射出來的流動畫面,沒有任何的聲音,只有不停閃爍的影像。
然而每當我試圖確認影像里的內容,那一張張畫面便又悄然地融入到黑暗中,再沒留下絲毫的痕跡,連原本敞開的房門也隨著畫面的消失而一扇扇地緊緊關閉起來,任你如何推動,也再不敞開分毫。
不知往前走了多遠,我看向左手邊的一間屋子,不同于之前的屋子里總有一幅幅閃爍的影像,這間屋子里委實漆黑得徹底,除了門口處一小片黯淡的亮光,里面漆黑得一動不動,如同一頭沉睡的巨物一般。
當我轉頭準備繼續往前走的時候,一股莫名的引力纏住我,將我牽入房中,房門跟著輕輕地關上。
就在門口處僅有的那點亮光如同被吞進肚子里一樣消失殆盡的同時,一盞昏黃的燭火在黑暗的深處悠悠然地搖曳起來。
模糊的光影照出面前一塊巨大的鏡子,我看見鏡子里茫然無措的自己,我看見自己的身后依舊是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隔了許久,電話鈴聲像是層層的波浪一般從遠方綿延過來。
“在哪呢?”小雨清脆的聲音如夢如幻般在耳邊響起。
“……臨洲。”我輕聲答道。
“就算是故意躲著我,也不用躲得這么遠吧。”
“怎么會。”
“真的嗎?”
“千真萬確。”
“一切順利?”小雨問。
“不在意料之中……但總歸過去了。”我說。
“那就好。”
“恩。”
“你知道嗎?”
“知道什么?”我問。
“這邊下雪了呢?”
“哦。”
“還有。”
“還有什么?”
“我在臨洲給你留了一件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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