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流言

　　第二天清晨沈清尋照例早起打掃花園，除了下人們，沈家其余的人還沉睡著意識。吶喊的聲音從沈家的黑漆鐵門外傳了進來，接著是馬匹躁動的嘶鳴。清尋連忙放下手里的掃帚，轉身到前門去，巴望著祖母和姑姑們沒有被驚醒，否則就是她的過失了。只見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軍官正同門房張伯交涉，那人不安地用一對硬皮靴來回夾緊馬的肚子，似乎隨時準備闖進來。張伯不斷擺著手勸阻，卻不敢上前靠近那人一步甚至碰一碰他的馬——這是一匹黑色的軍馬，被勒緊韁繩時鼻孔里噴出兩股腥氣，張伯覺著自己好像聞見了戰場上的殺戮氣味，僅僅憑靠嗅覺就已經身臨一個危險的境地了——那個人乖戾無常，時怒時笑，則更是活脫一個閻王。

　　袁敢吃沈公館的閉門羹已經有一會了，他不明白這個時間紅日初升而夫人小姐們還沒有起床的道理。他的一截馬鞭插在腰間，已經準備抽出來替沈家教訓下人了：

　　“跟我說通報？你去問問，我見市長要通報嗎？”

　　“袁長官，沒有。。。沒有這樣的規矩呀！”張伯驚慌失措地一面做著阻止的手勢，一面側身退避。

　　“我是來見小小姐的，還是你家三小姐向胡司令保的媒。你說。。。我總不能自己沒見過就娶了來吧？”他頗為驕傲地又向沈公館幽深肅穆的宅院里瞄了一眼，“把門打開，免得一拖延你們又掉了包換了人。我知道深宅大院里的小姐不是個個都漂亮的。這啞巴虧我可不吃，既得罪人自個兒又不痛快！”

　　他一口平仄分明的北方口音，只聽得沈清尋心驚肉跳。

　　袁敢略垂著頭，一張有棱有角的臉孔在晨光的變幻中忽明忽暗，她只能望見對方黃軍裝上那頭濃密的黑發——可袁敢一雙銳利的鷹眼卻已經發現了清尋。

　　他猛然抬頭，盯著不遠處一個瘦弱的影子，并很快地聚焦到她的眼睛上，叫她不得不開始正視自己。

　　“你，過來。”袁敢如常的發出命令。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指揮的將是一個令他大感意外的人：

　　“你是誰?”

　　清尋不得已走過去，與袁敢隔著一道看似強硬其實脆弱不堪的鐵門。透過門的鏤空他們將彼此的相貌終于看得清楚。袁敢輕輕把手里的馬鞭放回去，繼而聽見看門人怯生生地解釋說：“她就是小小姐，你要找的人。”

　　袁敢怔了一會，竟然朗聲笑了起來。他這一笑，讓沈清尋著實有種被羞辱的感覺。就因為她早起干活，因為她衣著破爛，因為她從頭到腳不像一個大家閨秀，便讓對方以為是撞破了一個玩笑，甚至一個騙局。

　　“請您不要在我家門前逗留太久了，我祖母姑姑都在休息。”她有些生氣地對馬背上的袁敢說。

　　“你的。。。祖母？三小姐是你姑姑？”袁敢笑著問，邊將身子向后仰了仰，做出一副再三端詳的樣子。

　　“我沒有理由欺騙您。”她漸漸敢于正視他，奇怪的是袁敢的笑容讓她的畏懼心理放松了許多，他的笑容很動人，也很親切。

　　“那你的姑姑有沒有告訴你，她為你安排了一樁親事。”

　　“我現在完全清楚了。”

　　“那個人就是我，你的未來夫君。”

　　他的笑容也一樣終止得突然。幾乎是立刻換上了另一張面孔，神色一正，眼光集中到她臉上來了。一時間，他的眼神和面容都變得相當嚴峻，相當正經了。他甚至一躍下了馬。

　　袁敢走近了，面對她，那雙鋼鐵般強硬的手掌甚至可以輕易地透過鏤空的位置攫住她的肩膀。他的眼睛在毫無掩飾的審視她。

　　“你覺得我會娶你么。娶一個愁眉苦臉，營養不良，看來還不到十五歲的小姑娘當老婆？”

　　“先生是人中龍鳳。清尋自然匹配不起。”

　　“我不是什么人中龍鳳，只是一個頭腦還算理智的成人。”袁敢率直的問：“我們解除婚約，你不會受什么責怪吧？”

　　“如果您對我家人解釋清楚，說是您不愿要我。我是不會有太大的麻煩的。”

　　“你真的是這家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沈清尋。”

　　“沈清尋，”他玩味似的咀嚼這個名字，“希望沈家能再留你幾年。你是個漂亮的姑娘，雖然現在我不想娶你，但也許過上幾年我要回頭找你的。如果那時我還沒老婆的話。”

　　“那我祝先生早日結得良緣，毋用回頭。”

　　“沈公館今晨的清靜是你保全下來的。”袁敢跨上馬背，唇邊浮起一個古怪的表情，“回去我要向胡司令夸獎沈家門風。”

　　她釋懷地向他微笑：“請先生慢走，我要繼續掃地了。”

　　袁敢望著清尋走去的背影，張伯對他說了幾聲送客的恭敬話他也沒有聽清，只問道:

　　“這真是一位千金小姐嗎？”

　　沈老太不能相信袁敢會公然拒絕與沈家的親事。

　　她把敏之叫來仔細的詢問了一番對方的說辭。沈敏之撇撇嘴，向頭頂的閣樓處望了一眼，要母親好好留意孫女的那副窮酸可憐模樣。

　　“娶她？別說男人們都喜歡小女孩，新鮮臉孔。咱們家這位只怕倒貼出去都沒人接。誰不嫌晦氣呀。”

　　“一開始我就說你把清尋介紹給袁長官是冒險了。那么好的出路怎么不留給自己把握？她一個小孩子哪里吃得住。現在只怕要給別的老爺長官做小都被人嫌棄了，軍界的規矩嘛，誰也不愿撿人吃剩的，心氣兒高著呢。”沈老太想到清尋仍要她供養的將來，不覺愁容滿面了。

　　“我怎么不把握？是傳出來的消息說袁敢他親自承認，要找個年歲小的清白女兒。可見這也是個愣頭小子，不曉得女人真正的好處在成熟嫵媚，舉止間風情。。。”

　　沈老太厭煩地揮了一下手，小女兒這套自以為高明的理論她已聽得倦了，卻總也沒見她領回一個金龜婿來。不管怎么說，清尋這步棋是不得不往下走了，不能給有頭面的人家做小，那么次一等的商人家呢？這年頭，也不怎么講究門當戶對了，有錢便是大戶。

　　沈老太眼睛定在她臥房內一處，面上沒有表情，這是她心里籌謀時的表現：

　　“上次在牌桌上，李太太倒是說起她們家老爺子想要一個女孩做添房。歲數是大了許多，可一來嫁娶在鄉下，省得外傳；二來是個土財主，聘禮不會少；此外歲數大也有歲數大的好處，不知道哪一天辮子翹了，清尋多少也能分得一份家財。。。”

　　“沈家是她娘家，到時候總要回來住，那點財產自然我們也要得一些。”敏和接口說。

　　“是了。這是一樁好親事。”

　　“那母親您明天就要想著給李太太打上招呼，一個老頭子沒挑沒撿的，這事兒準成。”

　　“唉。”沈老太如釋重負地枕在她房里的貴妃椅上，眼含留戀地望了一眼桌前兒子的小相，靜之二十出頭的年紀漂亮俊秀，如果當初也能聽自己謀劃，很可能便不會早亡了。她心頭針扎似地恨著遠地的陳菀和，也就附帶著恨她的女兒：“我這也算仁至義盡了。”

　　敏和笑：

　　“母親您自然是慈悲的，還為她費了這么多心思。要我說好好栽培懷遜才是正經，那孩子與我們倒是一條心的。”

　　門外的周懷遜一直小心諦聽著。聽到這里，心頭的悲哀已是沉重到無以復加了。他不想再聽下去，只能把得來的有關清尋的消息悲哀地壓在心底，回書房里將自己封閉。他唯恐會做下什么決定，因為那決定很可能是沖動的，瘋狂的。

　　“懷遜，你臉色不好看。怎么了我的孩子？”他迎面遇上母親豫之。

　　“我很好。只是學校今日功課很多，都要明日交齊。”懷遜勉強笑了，唯恐在他心煩意亂的時刻又被母親叫去“促膝長談”。

　　“功課的事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了，你是沈家的大少爺，照顧好自己身體永遠是第一位的。”

　　“可兒子還想給母親爭氣。”

　　“好孩子，”豫之動情地又上前想拍他的頭，才發覺懷遜近日又長高了，只好作罷，“那你去看書吧。晚上早點下樓吃飯，還有一會經過你小姑姑房間，對她說我在樓下等她一起出去。”

　　“好的，我會去告訴小姑姑。”

　　懷遜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來了沈敏之的房間，在他很清楚小姑姑和祖母正一起在隔壁房間談話的時候。可他還是推開了那扇精美的木門，在令人快要窒息的香水脂粉氣味里獨自逗留了一會。

　　出去的時候，他始終低著頭。不想見人，更不想為人見到。

　　但他瞧見清尋過來了，是祖母和小姑姑叫她到房里去接受“指婚”的。清尋此時沉浸在早晨被袁敢拒婚的喜悅之中，毫不知曉后來的悲哀將更為巨大。因而懷遜望著她走近，眼神里既憐憫又心疼——知道這次她真的要離開了。

　　清尋微微一笑，仰起頭來望著站立在她面前，雙手局促地背在灰色長衫身后的他：

　　“我有一件很好的事情要告訴你。。。可是現在來不及了，祖母和小姑姑吩咐我過去。你能等我嗎？等一下我出來告訴你，我們之前的擔心全都結束了，我又是自由的了。。。”

　　“別說了。。。清尋。”他頭一次不很敢看她，深邃的眼睛里充滿愧疚：“我。。。我很對不起你。你很快就會明白，也可能你永遠都不會明白了，我的一片心。”

　　清尋皺眉，懷遜也一樣皺眉，他一向禮貌冷靜的舉止出現了疏漏，好像有什么致命的錯誤已經被鑄成，令他陷入了無法補救的痛悔之中——但結果是他仍堅持一錯再錯。

　　“聽來我的厄運又要繼續了？遜哥哥，你不是一向關懷我的？你的心，我早已懂了。”

　　“你離開沈家以后才會懂。”他啞聲說，從口袋里掏出一串東西，握在清尋手里。

　　他溫熱的手心最后一次溫暖她，分開的時候，指尖是冰涼的。留在清尋手心里一串珠寶項鏈，也是涼森森的。

　　“母親的紫水晶？”清尋怔然地望著那串不能再熟悉的項鏈，感激的話還未待出口，耳邊已經傳來沈懷遜陌生且遙遠的聲音。她看見他退后自己三步，退后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

　　“你怎么能偷小姑姑的首飾！你這個賊！”

　　是的。她突然就變成沈公館中的家賊了。沈清尋很快就被祖母和小姑姑包圍在走廊里，人贓并獲。還有很多的下人，他們充當看客，散布她偷竊的新聞。而沈懷遜，終于一步步退出所有流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