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熔鑄雋永的微塵

　　“唯獨文學是不朽的”

　　——薩爾蒂科夫-謝德林

　　母親喜愛讀書，家中藏書擠在一只檀木書櫥中，老老的，有滄桑的味道。書，是最惹人愛不釋手的東西，如不時時翻閱，束以高閣，不多時便落滿灰塵。因而閑來無事的日子，喜歡用手去撫摸，感受流淌在書頁下，斑駁的歲月、作家熱情澎湃的靈魂，以及，獨屬文學的永恒光華。

　　第一次翻開《金薔薇》，讀到謝德林的句子，平淡，卻如蝙蝠般銜住了我的目光。是的，文學總是以不朽的姿態降臨到我們的世界上。大概是文學發跡以來亙古的時光，和從中沉淀下來的悠悠文化，在每一個作家的靈魂中細細打磨，才鑄成文學的不朽。

　　這樣的不朽，唯有永遠對美的追求，才足以與其相稱。

　　生活的微塵

　　猶記得，小時候奶奶最喜歡收集裁剪衣物剩下的布頭，堆在一起，花花綠綠的，一團喜氣。那時候的我最喜歡打沙包，玩起來就忘乎所以，新買的沙包也禁不住我一天的折騰，這時候，奶奶就會用她積攢的布頭縫好沙包，反復多次，那只沙包變得五顏六色，連我都不舍得再打壞它。

　　在生活里積蓄下來的美，珍貴得讓人心疼。

　　讀“珍貴的塵土”一章，仿佛剎那情思勾起幼時記憶，印證著一度存在的瞬間，原來都可以凝練成永恒。彼時，夏米為了自己真摯、熱烈的愛，積攢打磨的金粉，替蘇珊娜鑄成一朵金薔薇。無論這朵金薔薇攜著紫羅蘭的香氣，或者沾染了老清潔工身上的鼠臊味，它承載的一寸寸祝愿總是神圣美好的，一如打造它的老清潔工干凈樸實的靈魂。

　　同每一個人一樣，文學創作者度過一個個漫長又平凡的日子，不同的是，他們把生命中每個熠熠生輝的片段篩檢出來，珍藏在心中。在靈感君臨的時刻，他們會拿出這些珍貴的記憶，認真裁剪，制成一件精致的衣裳。這衣裳，是作家用生命傾吐的朵朵桔梗。

　　隔開蒼茫的時間和空間，賈島曾在古老的華夏大地上吟出“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名句。古今中外，我們站在不同的岸邊，觀摩相同的文學情懷。也許正如《金薔薇》作者所說，“每一分鐘，每一個在無意中說出來的字眼，每一個無心的流盼，每一個深刻或者戲謔的想法，人的心臟的每一次覺察不到的搏動，一如楊樹的飛絮或者夜間映在水洼中的星光”，這一切，都是潛藏在我們生活中無以替代的美好，是一粒粒“金粉”。如果要做一個拙劣的比喻，大概就像貝多芬坐在鋼琴前冥思苦想，捕捉每一個轉瞬即逝的音符吧。

　　這，便是鑄就文學的，雋永的生活微塵。

　　戰斗的姿態

　　在古老的中國，儒墨兩家并稱兩大顯學，其一曰入世，其一曰俠道。這種情愫化作流淌在國人體內的血脈，世世傳遞。中國的文人，受到入世精神的熏染，常有一段清高孤傲的風骨，注定他們的筆下，容不下俗世惡濁，多的是筆伐口誅。這些人，終究學不來函谷關騎著黃牛的老聃，做不成枕著蝶夢入睡的莊周；只能拿起文學的戈矛，承擔文學的使命。

　　然而，這種使命感并不孤獨。后世，魯迅以文為劍，擔起喚醒國人的責任；而同一片天空下，國外的文學家不甘示弱，高爾基一曲《海燕》刺破蒼穹，把革命的暴風雨帶向大地。

　　文學同每一種藝術一樣，在傳遞美之外，都有征討丑惡的命運。當我們凝視梵高畫作濃烈、燦爛的金黃色，聆聽貝多芬《英雄交響曲》旋律中浸透著的澎湃心潮，我們都能感受到這些藝術家心中滾燙的律動。一如貝多芬所說“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們向厄運，連同一個陳舊的時代宣戰，并以此為己任。

　　我始終憧憬“克拉阿斯的骨灰敲擊千百萬荷蘭人的心”的時刻，也向往與穆爾塔圖里一同聆聽那震撼天地的聲音。這讓我想起托爾斯泰筆下殘酷的命運和那仿佛使大地顫抖的筆觸。作為青年人，我們仍擁有搏動不已的心臟和一腔熱血去感受這樣的激情，拼湊尚未完成的理想，繼承文學賦予我們的使命。

　　無論在哪一個時代，都會存在面目可憎的“傷疤”，它們是社會的毒瘤。在善與惡、美與丑的廝殺中，將美貫徹下去；這，便是“使命”的意義所在。這個“使命”不需要被加諸過多的莊重色彩，唯有懷著謙卑、樸實的心靈才能真正感悟。正像普里什文說的那樣，“作家最大的幸福是：不把自己視作特殊的、獨來獨往的人，而是做一個和一切人一樣的人。”

　　最平凡的姿態，最偉大的靈魂。

　　觸摸小說的脈絡

　　雷雨天，是最能撼動心靈的天氣之一。曾經的我，最喜歡趴在窗前，看絢爛的閃電撕破天幕，然后豆大的雨點撲向大地。大抵是片刻的猙獰與豪邁兼并，同時卷來驚懼與震撼，才讓人對它傾慕不已。

　　最喜歡《金薔薇》對靈感的比喻，把思維的迸發說成閃電劃過，簡單又準確。記得初中的語文課學到郭沫若，看到他“伏在枕上用鉛筆只是火速的寫，全身都有點作寒作冷，連牙關都在打戰”，覺得可愛而好笑。然而，卻也沒有更誠摯的對靈感的形容了。那種不期而遇的感觸，總是在來不及準備的時候到來，總是能讓每個作家為之傾倒。

　　也許，只有像巴爾扎克那樣泡著濃郁的黑咖啡，終日坐在桌前孜孜寫作的人才能準確地捕捉那樣的心情吧。

　　如果說“閃電”是美妙的序曲，那么“豪雨”就該是壯麗恢宏的樂章了。文學從構思發源，待到落筆時早已成為奔涌不息的浪潮，小說尤其如此。作家創作小說猶如燕子筑巢，銜來泥土和樹枝，簡陋的材料，精心搭建，完成時一樣鬼斧神工。分析文學時，我們容易聯想人物、環境、情節三要素。事實上，好的小說正是這幾個要素融會貫通的成果。

　　在《金薔薇》中，提到了家具的“脾氣”，它們寧愿被砸爛也不愿廢置在不滿意的角落。小說人物也是這樣，有這樣調皮的性格，恰好能幫助作家細細推敲、反復斟酌，讓手中的小說趨于完美。小說中的人物，是一個個鮮活的人，經營著各自的喜怒哀樂，各自的人生。好的作家懂得忍痛割愛，放任手中的人物追求炙熱與真實，成就他們的自我。

　　難以想象，托爾斯泰注視著自己最鐘愛的卡列尼娜靜靜在臥倒在鐵軌上，聽那奪命的轟鳴聲由遠及近。她一瞬間超越了生死，他卻長久地震驚、緬懷。這樣的人物，才最真實，帶著悲涼和地氣。也許對作家來說，作品中的人物就像孩子，你只能賦予他生命，之后，只能默默地旁觀他的命運；無論輝煌或是蒼涼，都不能橫加取舍。

　　藏在心中的圖卷

　　鄭板橋是我最愛的畫家之一，他畫的竹，挺拔蒼勁，有如文人的風骨。畫如其人，鄭板橋亦是超逸脫俗的人，他作畫時往往已在心中擬好了竹的形象，只待潑墨而就。世稱“胸有成竹”。

　　在我們生活的調色盤中，有著五顏六色的油彩。那些或印象深刻、或驚鴻一瞥的經歷，都會在不同的心靈上留下凹凸不平的印痕。文學家尤其如此，需要遵從閱歷凝成的燈，在混沌中開辟寫作的路。這些所有的記憶、閱歷，恰如板橋的“胸中之竹”，會在作品中揮灑得淋漓盡致。

　　讀《金薔薇》時，我愿順作家的記憶，感受那些闖入他童年的“怪物”。猙獰的“熱干風”、蔓延的沙漠，喚起對土地的熱愛和對貧瘠、干枯、死亡的厭棄。這些古靈精怪的“怪物”慢慢地沁入作家的骨血，成為難以割舍的個性。體現在作品中，就是吸附作品的題材。

　　我想起幼時貪涼，愛看蒼白的月光，愛抓冰冷的雪。現在寫寫隨筆，還是脫不了淡淡的筆調，涼涼的觸感。此時靜靜思考，仿佛也能體會艾青所說的那句“為什么我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愛這片土地愛得深沉”，讀得出這樣的深刻與真摯。

　　當我們面對文學時，總會記起盤根錯節的人生軌跡，感受到生命的脈絡。就像作者所說，能夠站在童年幻想的地圖上，撫摸彼時與成長后截然不同的凹痕，回味內心深處的憧憬，該是何其有幸。

　　如鉆石般閃耀

　　凡與極致相關的美，往往都能在大自然中找到線索。

　　象征純潔的珍珠、代表永恒的琥珀，是最惹人憐愛的珠寶。前者要在蚌肉中千兜百轉，是生命的結晶；而后者，是松脂中凝固的昆蟲，遺留著鮮艷的生命氣息和永恒飛翔的姿態。

　　語言，是凌駕于所有美之上的，極致的美。因而它的美，是自然的精粹，是人類的智慧與自然的奇跡融合的產物。

　　在《金薔薇》中，我找到了同作者的共鳴。聽初融的冰須撥弄水面的叮咚聲，如同風聲之琴一般雋永；小心翼翼地念出每一朵花的名字；輕嗅環繞在椴樹旁不朽的氣息；創作出“風向玫瑰圖”、“轟鳴的北歐四十度”這樣奇絕的名字。這一切的一切，該是怎樣的不朽與壯麗！

　　記得在中學的語文課堂上，講到朱光潛的《咬文嚼字》，把“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念得清絕又感動。第一次如此貼近地感受到語言的美，仿若細嗅花香，恨不能深深陶醉。同樣的，《金薔薇》中描繪的“霞光”，那“清澈如洗的淡藍的微弱的晨光”同樣能勾起人們關于美的蕩氣回腸的遐想。

　　原來，辭藻連通了中西文學美的本質，卻簡單得只是一個讀音。大抵是大自然的精魂附著在這些語言上，賦予了它們偉大的意義。

　　這些語言的創造，與人的想象力同樣難解難分。人們說，想象力猶如“藝術的太陽”，是生命力的發端。在文學中，想象力同樣給予萬物以養分。因而，擁有想象力的作家，可以勾畫出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可能波濤洶涌，也可能鳥語花香，但總是隨著作家的心潮起伏。

　　這樣“開天辟地”的魔力，只屬想象力獨有。當我們還是孩子時，常常獨自幻想，渴求擁有魔力，渴望能夠創造奇跡，這些幻想掙脫現實的束縛，天馬行空。隨著歲月磨洗，只剩下寥寥無幾的人還留有這些稚嫩的祈求和無畏的想象，我相信，是這些人創造了童話。

　　那個從異國貝殼中嗅到大海味道的老人，以及在夜行的驛車上賦予少女美好未來的安徒生，他們擁有的那個清澈高遠的世界，多么令人艷羨！

　　只愿，這樣美好的想象，也愿在現實世界駐足。好讓童話家不必在現實中徘徊，吞下落差的苦果。

　　慢慢走，欣賞啊

　　這篇《金薔薇》的讀書報告，至此也要告一段落了。書中仍有許多蕩氣回腸的片段，值得細細品味。好的藝術，要花費漫長的時光來吮吸、消化。就像千百年的孔夫子，聽到動聽的樂曲，一樣發出“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慨嘆。

　　書的最后，一艘列車上，一面之緣的畫家向作者講述自然界中色彩詭譎的美。由此，我們同作者一起思索文學與所有藝術共同的根源。在探索、追尋中，所有的藝術家都會集中在大自然的廣場上，追逐雋永，感受美。至此，我們也能體會到作者極力求證的，大自然的不朽與偉大。

　　也許，正如作者所說“簡而言之，應當愛自然界，而這種愛就像其他一切愛一樣，會找到正確的方法充分地把自己表達出來的。”

　　至于這種方法是什么，還需要我們在探求文學之美的漫漫路途上，細細品讀。

　　以愛慕之姿傾倒在自然的懷抱中，以敬畏之姿徜徉在文學的長路上，慢慢走，欣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