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信
敬愛的同志:
你譯的《毀滅》出版,當然是中國文藝生活里面的極可紀念的事跡。翻譯世界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xué)的名著,并且有系統(tǒng)的介紹給中國讀者,(尤其是蘇聯(lián)的名著,因為它們能夠把偉大的十月,國內(nèi)戰(zhàn)爭,五年計畫的“英雄”,經(jīng)過具體的形象,經(jīng)過藝術(shù)的照耀,而供獻給讀者。)——這是中國普羅文學(xué)者的重要任務(wù)之一。雖然,現(xiàn)在做這件事的,差不多完全只是你個人和Z同志的努力;可是,誰能夠說:這是私人的事情?!誰?!《毀滅》《鐵流》等等的出版,應(yīng)當認為一切中國革命文學(xué)家的責(zé)任。每一個革命的文學(xué)戰(zhàn)線上的戰(zhàn)士,每一個革命的讀者,應(yīng)當慶祝這一個勝利;雖然這還只是小小的勝利。
你的譯文,的確是非常忠實的,“決不欺騙讀者”這一句話,決不是廣告!這也可見得一個誠摯,熱心,為著光明而斗爭的人,不能夠不是刻苦而負責(zé)的。二十世紀的才子和歐化名士可以用“最少的勞力求得最大的”聲望;但是,這種人物如果不徹底的脫胎換骨,始終只是“紗籠”(Salon)里的哈叭狗。現(xiàn)在粗制濫造的翻譯,不是這班人干的,就是一些書賈的投機。你的努力——我以及大家都希望這種努力變成團體的,——應(yīng)當繼續(xù),應(yīng)當擴大,應(yīng)當加深。所以我也許和你自己一樣,看著這本《毀滅》,簡直非常的激動:我愛它,像愛自己的兒女一樣。咱們的這種愛,一定能夠幫助我們,使我們的精力增加起來,使我們的小小的事業(yè)擴大起來。
翻譯——除出能夠介紹原本的內(nèi)容給中國讀者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幫助我們創(chuàng)造出新的中國的現(xiàn)代言語。中國的言語(文字)是那么窮乏,甚至于日常用品都是無名氏的。中國的言語簡直沒有完全脫離所謂“姿勢語”的程度——普通的日常談話幾乎還離不開“手勢戲”。自然,一切表現(xiàn)細膩的分別和復(fù)雜的關(guān)系的形容詞,動詞,前置詞,幾乎沒有。宗法封建的中世紀的余孽,還緊緊的束縛著中國人的活的言語,(不但是工農(nóng)群眾!)這種情形之下,創(chuàng)造新的言語是非常重大的任務(wù)。歐洲先進的國家,在二三百年四五百年以前已經(jīng)一般的完成了這個任務(wù)。就是歷史上比較落后的俄國,也在一百五六十年以前就相當?shù)慕Y(jié)束了“教堂斯拉夫文”。他們那里,是資產(chǎn)階級的文藝復(fù)興運動和啟蒙運動做了這件事。例如俄國的洛莫洛莎夫……普希金。中國的資產(chǎn)階級可沒有這個能力。固然,中國的歐化的紳商,例如胡適之之流,開始了這個運動。但是,這個運動的結(jié)果等于它的政治上的主人。因此,無產(chǎn)階級必須繼續(xù)去徹底完成這個任務(wù),領(lǐng)導(dǎo)這個運動。翻譯,的確可以幫助我們造出許多新的字眼,新的句法,豐富的字匯和細膩的精密的正確的表現(xiàn)。因此,我們既然進行著創(chuàng)造中國現(xiàn)代的新的言語的斗爭,我們對于翻譯,就不能夠不要求: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中國白話文。這是要把新的文化的言語介紹給大眾。嚴幾道的翻譯,不用說了。他是:
譯須信雅達,
文必夏殷周。
其實,他是用一個“雅”字打消了“信”和“達”。最近商務(wù)還翻印“嚴譯名著”,我不知道這是“是何居心”!這簡直是拿中國的民眾和青年來開玩笑。古文的文言怎么能夠譯得“信”,對于現(xiàn)在的將來的大眾讀者,怎么能夠“達”!現(xiàn)在趙景深之流,又來要求:
寧錯而務(wù)順,
毋拗而僅信!
趙老爺?shù)闹鲝垼鋵嵤呛统勤驈R里演說西洋故事的,一鼻孔出氣。這是自己懂得了(?)外國文,看了些書報,就隨便拿起筆來亂寫幾句所謂通順的中國文。這明明白白的欺侮中國讀者,信口開河的來亂講海外奇談。第一,他的所謂“順”,既然是寧可“錯”一點兒的“順”,那么,這當然是遷就中國的低級言語而抹殺原意的辦法。這不是創(chuàng)造新的言語,而是努力保存中國的野蠻人的言語程度,努力阻擋它的發(fā)展。第二,既然要寧可“錯”一點兒,那就是要朦蔽讀者,使讀者不能夠知道作者的原意。所以我說:趙景深的主張是愚民政策,是壟斷智識的學(xué)閥主義,——一點兒也沒有過分的。還有,第三,他顯然是暗示的反對普羅文學(xué)(好個可憐的“特殊走狗”)!他這是反對普羅文學(xué),暗指著普羅文學(xué)的一些理論著作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的翻譯。這是普羅文學(xué)敵人的話。
但是,普羅文學(xué)的中文書籍之中,的確有許多翻譯是不“順”的。這是我們自己的弱點,敵人乘這個弱點來進攻。我們的勝利的道路當然不僅要迎頭痛打,打擊敵人的軍隊,而且要更加整頓自己的隊伍。我們的自己批評的勇敢,常常可以解除敵人的武裝。現(xiàn)在,所謂翻譯論戰(zhàn)的結(jié)論,我們的同志卻提出了這樣的結(jié)語:“翻譯絕對不容許錯誤。可是,有時候,依照譯品內(nèi)容的性質(zhì),為著保存原作精神,多少的不順,倒可以容忍。”
這是只是個“防御的戰(zhàn)術(shù)”。而蒲力汗諾夫說:辯證法的唯物論者應(yīng)當要會“反守為攻”。第一,當然我們首先要說明:我們所認識的所謂“順”,和趙景深等所說的不同。第二,我們所要求的是: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白話。所謂絕對的白話,就是朗誦起來可以懂得的。第三,我們承認:一直到現(xiàn)在,普羅文學(xué)的翻譯還沒有做到這個程度,我們要繼續(xù)努力。第四,我們揭穿趙景深等自己的翻譯,指出他們認為是“順”的翻譯,其實只是梁啟超和胡適之**出來的雜種——半文不白,半死不活的言語,對于大眾仍舊是不“順”的。
這里,講到你最近出版的《毀滅》,可以說:這是做到了“正確”,還沒有做到“絕對的白話”。
翻譯要用絕對的白話,并不就不能夠“保存原作的精神”。固然,這是很困難,很費功夫的。但是,我們是要絕對不怕困難,努力去克服一切的困難。
一般的說起來,不但翻譯,就是自己的作品也是一樣,現(xiàn)在的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政論家,以及一切普通人,要想表現(xiàn)現(xiàn)在中國社會已經(jīng)有的新的關(guān)系,新的現(xiàn)象,新的事物,新的觀念,就差不多人人都要做“倉頡”。這就是說,要天天創(chuàng)造新的字眼,新的句法。實際生活的要求是這樣。難道一九二五年初我們沒有在上海小沙渡替群眾造出“罷工”這一個字眼嗎?還有“游擊隊”,“游擊戰(zhàn)爭”,“右傾”,“左傾”,“尾巴主義”,甚至于普通的“團結(jié)”,“堅決”,“動搖”等等等類……這些說不盡的新的字眼,漸漸的容納到群眾的口頭上的言語里去了,即使還沒有完全容納,那也已經(jīng)有了可以容納的可能了。講到新的句法,比較起來要困難一些,但是,口頭上的言語里面,句法也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改變,很大的進步。只要拿我們自己演講的言語和舊小說里的對白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得出來。可是,這些新的字眼和句法的創(chuàng)造,無意之中自然而然的要遵照著中國白話的文法公律。凡是“白話文”里面,違反這些公律的新字眼,新句法,——就是說不上口的——自然淘汰出去,不能夠存在。
所以說到什么是“順”的問題,應(yīng)當說:真正的白話就是真正通順的現(xiàn)代中國文,這里所說的白話,當然不限于“家務(wù)瑣事”的白話,這是說:從一般人的普通談話,直到大學(xué)教授的演講的口頭上的白話。中國人現(xiàn)在講哲學(xué),講科學(xué),講藝術(shù)……顯然已經(jīng)有了一個口頭上的白話。難道不是如此?如果這樣,那么,寫在紙上的說話(文字),就應(yīng)當是這一種白話,不過組織得比較緊湊,比較整齊罷了。這種文字,雖然現(xiàn)在還有許多對于一般識字很少的群眾,仍舊是看不懂的,因為這種言語,對于一般不識字的群眾,也還是聽不懂的。——可是,第一,這種情形只限于文章的內(nèi)容,而不在文字的本身,所以,第二,這種文字已經(jīng)有了生命,它已經(jīng)有了可以被群眾容納的可能性。它是活的言語。
所以,書面上的白話文,如果不注意中國白話的文法公律,如果不就著中國白話原來有的公律去創(chuàng)造新的,那就很容易走到所謂“不順”的方面去。這是在創(chuàng)造新的字眼新的句法的時候,完全不顧普通群眾口頭上說話的習(xí)慣,而用文言做本位的結(jié)果。這樣寫出來的文字,本身就是死的言語。因此,我覺得對于這個問題,我們要有勇敢的自己批評的精神,我們應(yīng)當開始一個新的斗爭。你以為怎么樣?
我的意見是:翻譯應(yīng)當把原文的本意,完全正確的介紹給中國讀者,使中國讀者所得到的概念等于英俄日德法……讀者從原文得來的概念,這樣的直譯,應(yīng)當用中國人口頭上可以講得出來的白話來寫。為著保存原作的精神,并用不著容忍“多少的不順”。相反的,容忍著“多少的不順”(就是不用口頭上的白話),反而要多少的喪失原作的精神。
當然,在藝術(shù)的作品里,言語上的要求是更加苛刻,比普通的論文要更加來得精細。這里有各種人不同的口氣,不同的字眼,不同的聲調(diào),不同的情緒,……并且這并不限于對白。這里,要用窮乏的中國口頭上的白話來應(yīng)付,比翻譯哲學(xué),科學(xué)……的理論著作,還要來得困難。但是,這些困難只不過愈加加重我們的任務(wù),可并不會取消我們的這個任務(wù)的。
現(xiàn)在,請你允許我提出《毀滅》的譯文之中的幾個問題。我還沒有能夠讀完,對著原文讀的只有很少幾段。這里,我只把茀理契序文里引的原文來校對一下。(我順著序文里的次序,編著號碼寫下去,不再引你的譯文,請你自己照著號碼到書上去找罷。序文的翻譯有些錯誤,這里不談了。)
(一)結(jié)算起來,還是因為他心上有一種——“對于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的渴望,這種渴望是極大的,無論什么別的愿望都比不上的。”更正確些:結(jié)算起來,還是因為他心上——“渴望著一種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這個渴望是極大的,無論什么別的愿望都比不上的。”
(二)“在這種時候,極大多數(shù)的幾萬萬人,還不得不過著這種原始的可憐的生活,過著這種無聊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的生活,——怎么能夠談得上什么新的極好的人呢。”
(三)“他在世界上,最愛的始終還是他自己,——他愛他自己的雪白的骯臟的沒有力量的手,他愛他自己的唉聲嘆氣的聲音,他愛他自己的痛苦,自己的行為——甚至于那些最可厭惡的行為。”
(四)“這算收場了,一切都回到老樣子,仿佛什么也不曾有過,——華理亞想著,——又是舊的道路,仍舊是那一些糾葛——一切都要到那一個地方……可是,我的上帝,這是多么沒有快樂呵!”
(五)“他自己都從沒有知道過這種苦惱,這是憂愁的疲倦的,老年人似的苦惱,——他這樣苦惱著的想:他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過去的每一分鐘,都不能夠再回過來,重新?lián)Q個樣子再過它一過,而以后,看來也沒有什么好的……(這一段,你的譯文有錯誤,也就特別來得“不順”。)現(xiàn)在木羅式加覺得,他一生一世,用了一切力量,都只是竭力要走上那樣的一條道路,他看起來是一直的明白的正當?shù)牡缆罚袢R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那樣的人,他們所走的正是這樣的道路;然而似乎有一個什么人在妨礙他走上這樣的道路呢。而因為他無論什么時候也想不到這個仇敵就在他自己的心里面,所以,他想著他的痛苦是因為一般人的卑鄙,他就覺得特別的痛快和傷心。”
(六)“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所以,這樣正當?shù)娜耍遣荒軌虿恍湃嗡荒軌虿环乃摹!?/p>
(七)“開始的時很,他對于他生活的這方面的一些思想,很不愿意去思索,然而,漸漸的他起勁起來了,他竟寫了兩張紙……在這兩張紙上,居然有許多這樣的字眼——誰也想不到萊奮生會知道這些字眼的。”(這一段,你的譯文里比俄文原文多了幾句副句,也許是你引了相近的另外一句了罷?或者是你把茀理契空出的虛點填滿了?)
“這些受盡磨難的忠實的人,對于他是親近的,比一切其他的東西都更加親近,甚至于比他自己還要親近。”
(九)“……沉默的,還是潮濕的眼睛,看了一看那些打麥場上的疏遠的人,——這些人,他應(yīng)當很快就把他們變成功自己的親近的人,像那十八個人一樣,像那不做聲的,在他后面走著的人一樣。”(這里,最后一句,你的譯文有錯誤。)這些譯文請你用日本文和德文校對一下,是否是正確的直譯,可以比較得出來的。我的譯文,除出按照中國白話的句法和修辭法,有些比起原文來是倒裝的,或者主詞,動詞,賓詞是重復(fù)的,此外,完完全全是直譯的。
這里,舉一個例:第(八)條“……甚至于比他自己還要親近。”這句話的每一個字母都和俄文相同的。同時,這在口頭上說起來的時候,原文的口氣和精神完全傳達得出。而你的譯文:“較之自己較之別人,還要親近的人們”,是有錯誤的(也許是日德文的錯誤)。錯誤是在于:(一)丟掉了“甚至于”這一個字眼;(二)用了中國文言的文法,就不能夠表現(xiàn)那句話的神氣。
所有這些話,我都這樣不客氣的說著,仿佛自稱自贊的。對于一班庸俗的人,這自然是“沒有禮貌”。但是,我們是這樣親密的人,沒有見面的時候就這樣親密的人。這種感覺,使我對于你說話的時候,和對自己說話一樣,和自己商量一樣。
再則,還有一個例子,比較重要的,不僅僅關(guān)于翻譯方法的。這就是第(一)條的“新的……人”的問題。
《毀滅》的主題是新的人的產(chǎn)生。這里,茀理契以及法捷耶夫自己用的俄文字眼,是一個普通的“人”字的單數(shù)。不但不是人類,而且不是“人”字的復(fù)數(shù)。這意思是指著革命,國內(nèi)戰(zhàn)爭……的過程之中產(chǎn)生著一種新式的人,一種新的“路數(shù)”(Type)——文雅的譯法叫做典型,這是在全部《毀滅》里面看得出來的。現(xiàn)在,你的譯文,寫著“人類”。萊奮生渴望著一種新的……人類。這可以誤會到另外一個主題。仿佛是一般的渴望著整個的社會主義的社會。而事實上,《毀滅》的“新人”,是當前的戰(zhàn)斗的迫切的任務(wù):在斗爭過程之中去創(chuàng)造,去鍛煉,去改造成一種新式的人物,和木羅式加,美諦克……等等不同的人物。這可是現(xiàn)在的人,是一些人,是做群眾之中的骨干的人,而不是一般的人類,不是籠統(tǒng)的人類,正是群眾之中的一些人,領(lǐng)導(dǎo)的人,新的整個人類的先輩。
這一點是值得特別提出來說的。當然,譯文的錯誤,僅僅是一個字眼上的錯誤:“人”是一個字眼,“人類”是另外一個字眼。整本的書仍舊在我們面前,你的后記也很正確的了解到《毀滅》的主題。可是翻譯要精確,就應(yīng)當估量每一個字眼。
《毀滅》的出版,始終是值得紀念的。我慶祝你。希望你考慮我的意見,而對于翻譯問題,對于一般的言語革命問題,開始一個新的斗爭。
J.K.
一九三一,十二,五。
回信
敬愛的J.K.同志:
看見你那關(guān)于翻譯的信以后,使我非常高興。從去年的翻譯洪水泛濫以來,使許多人攢眉嘆氣,甚而至于講冷話。我也是一個偶而譯書的人,本來應(yīng)該說幾句話的,然而至今沒有開過口。“強聒不舍”雖然是勇壯的行為,但我所奉行的,卻是“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這一句古老話。況且前來的大抵是紙人紙馬,說得耳熟一點,那便是“陰兵”,實在是也無從迎頭痛擊。就拿趙景深教授老爺來做例子罷,他一面專門攻擊科學(xué)的文藝論譯本之不通,指明被壓迫的作家匿名之可笑,一面卻又大發(fā)慈悲,說是這樣的譯本,恐怕大眾不懂得。好像他倒天天在替大眾計劃方法,別的譯者來攪亂了他的陣勢似的。這正如俄國革命以后,歐美的富家奴去看了一看,回來就搖頭皺臉,做出文章,慨嘆著工農(nóng)還在怎樣吃苦,怎樣忍饑,說得滿紙凄凄慘慘。仿佛惟有他卻是極希望一個筋斗,工農(nóng)就都住王宮,吃大菜,躺安樂椅子享福的人。誰料還是苦,所以俄國不行了,革命不好了,阿呀阿呀了,可惡之極了。對著這樣的哭喪臉,你同他說什么呢?假如覺得討厭,我想,只要拿指頭輕輕的在那紙糊架子上挖一個窟窿就可以了。
趙老爺評論翻譯,拉了嚴又陵,并且替他叫屈,于是累得他在你的信里也挨了一頓罵。但由我看來,這是冤枉的,嚴老爺和趙老爺,在實際上,有虎狗之差。極明顯的例子,是嚴又陵為要譯書,曾經(jīng)查過漢晉六朝翻譯佛經(jīng)的方法,趙老爺引嚴又陵為地下知己,卻沒有看這嚴又陵所譯的書。現(xiàn)在嚴譯的書都出版了,雖然沒有什么意義,但他所用的工夫,卻從中可以查考。據(jù)我所記得,譯得最費力,也令人看起來最吃力的,是《穆勒名學(xué)》和《群己權(quán)界論》的一篇作者自序,其次就是這論,后來不知怎地又改稱為《權(quán)界》,連書名也很費解了。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論》,桐城氣息十足,連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搖頭晃腦的讀起來,真是音調(diào)鏗鏘,使人不自覺其頭暈。這一點竟感動了桐城派老頭子吳汝綸,不禁說是“足與周秦諸子相上下”了。然而嚴又陵自己卻知道這太“達”的譯法是不對的,所以他不稱為“翻譯”,而寫作“侯官嚴復(fù)達忄旨”;序例上發(fā)了一通“信達雅”之類的議論之后,結(jié)末卻聲明道:“什法師云,‘學(xué)我者病’。來者方多,慎勿以是書為口實也!”好像他在四十年前,便料到會有趙老爺來謬托知己,早已毛骨悚然一樣。僅僅這一點,我就要說,嚴趙兩大師,實有虎狗之差,不能相提并論的。
那么,他為什么要干這一手把戲呢?答案是:那時的留學(xué)生沒有現(xiàn)在這么闊氣,社會上大抵以為西洋人只會做機器——尤其是自鳴鐘——留學(xué)生只會講鬼子話,所以算不了“士”人的。因此他便來鏗鏘一下子,鏗鏘得吳汝綸也肯給他作序,這一序,別的生意也就源源而來了,于是有《名學(xué)》,有《法意》,有《原富》等等。但他后來的譯本,看得“信”比“達雅”都重一些。
他的翻譯,實在是漢唐譯經(jīng)歷史的縮圖。中國之譯佛經(jīng),漢末質(zhì)直,他沒有取法。六朝真是“達”而“雅”了,他的《天演論》的模范就在此。唐則以“信”為主,粗粗一看,簡直是不能懂的,這就仿佛他后來的譯書。譯經(jīng)的簡單的標本,有金陵刻經(jīng)處匯印的三種譯本《大乘起信論》,也是趙老爺?shù)囊粋€死對頭。
但我想,我們的譯書,還不能這樣簡單,首先要決定譯給大眾中的怎樣的讀者。將這些大眾,粗粗的分起來:甲,有很受了教育的;乙,有略能識字的;丙,有識字無幾的。而其中的丙,則在“讀者”的范圍之外,啟發(fā)他們是圖畫,演講,戲劇,電影的任務(wù),在這里可以不論。但就是甲乙兩種,也不能用同樣的書籍,應(yīng)該各有供給閱讀的相當?shù)臅9┙o乙的,還不能用翻譯,至少是改作,最好還是創(chuàng)作,而這創(chuàng)作又必須并不只在配合讀者的胃口,討好了,讀的多就夠。至于供給甲類的讀者的譯本,無論什么,我是至今主張“寧信而不順”的。自然,這所謂“不順”,決不是說“跪下”要譯作“跪在膝之上”,“天河”要譯作“牛奶路”的意思,乃是說,不妨不像吃茶淘飯一樣幾口可以咽完,卻必須費牙來嚼一嚼。這里就來了一個問題:為什么不完全中國化,給讀者省些力氣呢?這樣費解,怎樣還可以稱為翻譯呢?我的答案是:這也是譯本。這樣的譯本,不但在輸入新的內(nèi)容,也在輸入新的表現(xiàn)法。中國的文或話,法子實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訣,是在避去熟字,刪掉虛字,就是好文章,講話的時候,也時時要辭不達意,這就是話不夠用,所以教員講書,也必須借助于粉筆。這語法的不精密,就在證明思路的不精密,換一句話,就是腦筋有些胡涂。倘若永遠用著胡涂話,即使讀的時候,滔滔而下,但歸根結(jié)蒂,所得的還是一個胡涂的影子。要醫(yī)這病,我以為只好陸續(xù)吃一點苦,裝進異樣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國的,后來便可以據(jù)為己有。這并不是空想的事情。遠的例子,如日本,他們的文章里,歐化的語法是極平常的了,和梁啟超做《和文漢讀法》時代,大不相同;近的例子,就如來信所說,一九二五年曾給群眾造出過“罷工”這一個字眼,這字眼雖然未曾有過,然而大眾已都懂得了。
我還以為即便為乙類讀者而譯的書,也應(yīng)該時常加些新的字眼,新的語法在里面,但自然不宜太多,以偶爾遇見,而想一想,或問一問就能懂得為度。必須這樣,群眾的言語才能夠豐富起來。
什么人全都懂得的書,現(xiàn)在是不會有的,只有佛教徒的“”字,據(jù)說是“人人能解”,但可惜又是“解各不同”。就是數(shù)學(xué)或化學(xué)書,里面何嘗沒有許多“術(shù)語”之類,為趙老爺所不懂,然而趙老爺并不提及者,太記得了嚴又陵之故也。說到翻譯文藝,倘以甲類讀者為對象,我是也主張直譯的。我自己的譯法,是譬如“山背后太陽落下去了”,雖然不順,也決不改作“日落山陰”,因為原意以山為主,改了就變成太陽為主了。雖然創(chuàng)作,我以為作者也得加以這樣的區(qū)別。一面盡量的輸入,一面盡量的消化,吸收,可用的傳下去了,渣滓就聽他剩落在過去里。所以在現(xiàn)在容忍“多少的不順”,倒并不能算“防守”,其實也還是一種的“進攻”。在現(xiàn)在民眾口頭上的話,那不錯,都是“順”的,但為民眾口頭上的話搜集來的話胚,其實也還是要順的,因此我也是主張容忍“不順”的一個。
但這情形也當然不是永遠的,其中的一部分,將從“不順”而成為“順”,有一部分,則因為到底“不順”而被淘汰,被踢開。這最要緊的是我們自己的批判。如來信所舉的譯例,我都可以承認比我譯得更“達”,也可推定并且更“信”,對于譯者和讀者,都有很大的益處。不過這些只能使甲類的讀者懂得,于乙類的讀者是太艱深的。由此也可見現(xiàn)在必須區(qū)別了種種的讀者層,有種種的譯作。
為乙類讀者譯作的方法,我沒有細想過,此刻說不出什么來。但就大體看來,現(xiàn)在也還不能和口語——各處各種的土話——合一,只能成為一種特別的白話,或限于某一地方的白話。后一種,某一地方以外的讀者就看不懂了,要它分布較廣,勢必至于要用前一種,但因此也就仍然成為特別的白話,文言的分子也多起來。我是反對用太限于一處的方言的,例如小說中常見的“別鬧”“別說”等類罷,假使我沒有到過北京,我一定解作“另外搗亂”“另外去說”的意思,實在遠不如較近文言的“不要”來得容易了然,這樣的只在一處活著的口語,倘不是萬不得已,也應(yīng)該回避的。還有章回體小說中的筆法,即使眼熟,也不必盡是采用,例如“林沖笑道:原來,你認得。”和“原來,你認得。——林沖笑著說。”這兩條,后一例雖然看去有些洋氣,其實我們講話的時候倒常用,聽得“耳熟”的。但中國人對于小說是看的,所以還是前一例覺得“眼熟”,在書上遇見后一例的筆法,反而好像生疏了。沒有法子,現(xiàn)在只好采說書而去其油滑,聽閑談而去其散漫,博取民眾的口語而存其比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成為四不像的白話。這白話得是活的,活的緣故,就因為有些是從活的民眾的口頭取來,有些是要從此注入活的民眾里面去。
臨末,我很感謝你信末所舉的兩個例子。一,我將“……甚至于比自己還要親近”譯成“較之自己較之別人,還要親近的人們”,是直譯德日兩種譯本的說法的。這恐怕因為他們的語法中,沒有像“甚至于”這樣能夠簡單而確切地表現(xiàn)這口氣的字眼的緣故,轉(zhuǎn)幾個彎,就成為這么拙笨了。二,將“新的……人”的“人”字譯成“人類”,那是我的錯誤,是太穿鑿了之后的錯誤。萊奮生望見的打麥場上的人,他要造他們成為目前的戰(zhàn)斗的人物,我是看得很清楚的,但當他默想“新的……人”的時候,卻也很使我默想了好久:(一)“人”的原文,日譯本是“人間”,德譯本是“Mensch”,都是單數(shù),但有時也可作“人們”解;(二)他在目前就想有“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希望似乎太奢,太空了。我于是想到他的出身,是商人的孩子,是智識分子,由此猜測他的戰(zhàn)斗,是為了經(jīng)過階級斗爭之后的無階級社會,于是就將他所設(shè)想的目前的人,跟著我的主觀的錯誤,搬往將來,并且成為“人們”——人類了。在你未曾指出之前,我還自以為這見解是很高明的哩,這是必須對于讀者,趕緊聲明改正的。
總之,今年總算將這一部紀念碑的小說,送在這里的讀者們的面前了。譯的時候和印的時候,頗經(jīng)過了不少艱難,現(xiàn)在倒也退出了記憶的圈外去,但我真如你來信所說那樣,就像親生的兒子一般愛他,并且由他想到兒子的兒子。還有《鐵流》,我也很喜歡。這兩部小說,雖然粗制,卻并非濫造,鐵的人物和血的戰(zhàn)斗,實在夠使描寫多愁善病的才子和千嬌百媚的佳人的所謂“美文”,在這面前淡到毫無蹤影。不過我也和你的意思一樣,以為這只是一點小小的勝利,所以也很希望多人合力的更來紹介,至少在后三年內(nèi),有關(guān)于內(nèi)戰(zhàn)時代和建設(shè)時代的紀念碑的的文學(xué)書八種至十種,此外更譯幾種雖然往往被稱為無產(chǎn)者文學(xué),然而還不免含有小資產(chǎn)階級的偏見(如巴比塞)和基督教社會主義的偏見(如辛克萊)的代表作,加上了分析和嚴正的批評,好在那里,壞在那里,以備對比參考之用,那么,不但讀者的見解,可以一天一天的分明起來,就是新的創(chuàng)作家,也得了正確的師范了。
魯迅
一九三一,十二,二八。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xué)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quán)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