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情動

　　沈靜之的葬禮與他生前的平庸不符，竟是很轟動的操辦了一回。接連小半個月，清尋都重復著哭泣，起立，行禮，送別的程序，直到絡繹而來的賓客漸漸稀疏了，沈公館的這樁悲劇再也引不起旁人的悲哀了，清尋的身份才重新被沈老太注意起來。

　　無父無母，她也成為一個孤孩子了。清尋渴望能繼續在沈公館里生活下去，哪怕是請求祖母將她作為一個粗使的丫頭予以收留。但沈老太心里已有將她驅逐的決心，理由很簡單，作為粗使的下人，沈老太是要供給清尋吃喝的。而作為出嫁的孫女，沈老太則能得到一筆不菲的聘禮——她對清尋的樣貌修養還是有幾分信心的。沈老太雖然對清尋沒有親情，清尋卻一心一意依賴著沈家，就算祖母，大姑姑，小姑姑，所有人都厭棄她罷，她相信遜哥哥是仍要幫助自己的。

　　她仍舊躲在自己的小閣樓里，長日里呆呆地趴在窗口，腦袋里盡是這些日子來一些破碎了的畫面，它們有些也侵擾她的夢里——短短一年間，大姑姑的孩子死了，母親離開了，遜哥哥來了，接著父親又死去了。。。她閉住眼睛，父親去世那夜里沈老太和姑姑們撕心裂肺的叫喊聲連同祖母驚恐的容貌不斷重現在她眼前。還有那盞煤油燈光微弱的搖曳，父親尸體的影子，他手心墜落的白手帕，和他最后呼喚母親——

　　母親。沈清尋不敢去想母親，可她那樣的想念莞和，卻在葬禮每一天的流水客人里捕捉不到母親的只言片語。她像是真的消失了，在清尋和父親的軟弱面前，無聲的終于的消失成泡沫。但她和父親，還把他們的孩子真實的留在人間受著苦。。。

　　“清尋。”是懷遜站在門口。

　　她忙從悲痛中覺醒過來，揉揉自己一對紅眼睛，搖晃著去給他開門。

　　“你。。。還在難過嗎？”他低著頭，沒有與她對視。清尋欠了欠身請他進來，他也不做聲，徑直走進去坐在椅子上。

　　“清尋，在你這么難過的時候，我還來打擾你。。。實在是。。我，我想。。。問你一件事。”

　　為懷遜忐忑難過的模樣感到不安的清尋也怔怔地坐下：

　　“是什么事呢？”

　　“大姑姑之前的小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抬起頭，急迫而懇切地盯著她的眼睛。那雙眼神受不了欺騙，忍不了虛偽，清尋看見遜哥哥單弱的肩膀輕微顫抖起來。

　　清尋欲言又止，祖母警告她不準說出去的聲音言猶在耳。可面前的人不是別人，是沈家的新成員，他有權知道自己的“來歷”不是嗎？但是，一旦大姑姑和祖母知道了又會怎么樣呢？她們已經這樣討厭自己。。。沈清尋為難的咬住了嘴唇。

　　“告訴我！告訴我清尋！”

　　沈懷遜靠近她，一雙手不由得按住了她的雙肩。虛弱的清尋幾乎暈厥在他的力道下，她已經三五天沒好好吃一頓飯了，在祖母和姑姑們的顏色下進食是苦難的。而她，從沒有像這一刻的希望自己死在沈家，死在遜哥哥臂彎里。

　　“清尋，你，你沒事吧。。。對不起，我。。我不是對你。來，我扶你到床上休息。”

　　他滿含著抱歉的試圖彌補自己的魯莽，看著妹妹顫顫巍巍的樣子，他知道這個可憐的女孩才是眼下他最該關心用心的問題。什么“來歷”？！沈懷遜厭惡地搖了一下頭，站起身輕柔地，小心地將清尋一只手臂搭在自己后背上。

　　“來，我抱你去休息。我不吵你了。”

　　清尋靠在枕頭上，頭發未梳已散了，半面黑發慵懶地垂在肩上，將失去血色的臉孔映襯得更為蒼白。下午陽光照進西向的窗口，正好映照在懷遜修剪的整齊柔軟的黑頭發上，他一言不發，眼中充滿同情和傷感的情緒望住她。懷遜知道自己該走了，便向她點點頭轉身去，清尋強打精神，像彼時呼喚陽光的夸父一樣，忍不住呼喚懷遜別將陽光帶走。

　　他站住腳，頭微微側后，似乎自己也在猶豫要不要聽見一個答案。可是清尋決定告訴他真相，即便自己可能連這個破舊的閣樓也失去，失去這張木板床，繼而失去一口糧食。

　　可她愿意以此交換沈懷遜的信任，以一切。

　　“謝謝你愿意告訴我。清尋，我現在感到恐懼。”

　　懷遜將頭沉重的垂下去，雙腳也好像被釘死在地板上，走動不能。恐懼，沒有愛和溫暖，只有利益與冷漠的沈公館。

　　“可大姑姑對你，是真心真意的。”清尋忍不住安慰他。

　　懷遜心里何嘗不知道養母是怎樣一個人？她的確善良，眼中的確閃動有母親般關懷和藹的眼光。可無論如何，她并未真正做過母親，更多時候她對他的愛是一種叫人窒息的喜歡。是的，因為自己令她驕傲，可一旦自己做錯了什么，他不敢想象。。。祖母的愛又是怎樣一種奇怪的期許？她喜愛他像喜愛一只悉心培養的股票，而交易是不含感情的。一旦。。。她也會驅逐自己，命令養母驅逐自己，養母的小孩子就是這樣不明不白死去的。沈懷遜的臉孔青白著，可他面向地板，讓清尋無法見到，只能憑借陽光下他身影的顫抖來判斷他意志的顫抖。

　　“我的養母，是一個糊涂的好人。她只能教我學會服從的本事，最終讓我變成她。。。變成二叔。”他不敢說下去了。

　　清尋也不能說下去。

　　“我。。。簡直不能想象。這些天我聽到了好多事情，沒有人肯告訴我，但下人們總在議論，并且好像刻意希望我聽見似的。我想她們是好心的，希望我警覺，希望我快些離開。。。可是清尋，我離不開的。不是我貪戀祖母給的生活，而是我不能忍心離開母親。她總是對我說，她離了我，是再也活不了的。。。”

　　清尋垂下眼睛。懷遜的話她能懂，大姑姑好不容易脫離喪子之痛，離婚之痛，懷遜是她賴以生存的止痛藥。不僅是對大姑姑，懷遜現在也越來越能彌補祖母對父親離世的一份遺憾了。

　　“但我怎么能長久生活在這樣一種家庭？我尤其受不了。。。受不了她們說。。。”

　　清尋不解地問他：

　　“她們還會說你不好嗎？從祖母到小姑姑，她們喜歡你已經達到她們喜歡一個人的極限了，我父親在世時也不過如此。”

　　懷遜嘆息了一聲。他輕輕向清尋走過去，繼而轉過身不見她背對著在床沿坐下，很負氣似的。他穿著天青色長衫的后背輕微地因呼氣而起伏在清尋眼底，她伸出手想安撫他，終究是不敢。一雙手甜蜜而膽怯的在半空勾留了片刻，放下了。

　　“我是受不了，她們對你。。。這樣的刁難，刻薄。”

　　她的心迅速地被刺了一下。那種刺痛感說不上是辛酸，還是種安慰，兩者兼有。可她不能不很悲哀的想到在長久的耳濡目染之后，自己在遜哥哥心底里會是怎樣個卑微寒酸的形象。而他，只會在沈家女人的栽培下越來越光輝，也就越遙遠。

　　“我已經習慣了。”清尋只有淡淡地說了一句。

　　沈懷遜不能明白為什么清尋對他總是時而依賴，時而淡漠。她這副冷淡的樣子真令他害怕——仿佛有朝一日她也會變化成祖母和姑姑的模樣，那是對造物主對最狠辣的報復。一個清秀聰慧的女兒，會活生生被環境污染了。

　　“你是說，你已經同意嫁過去了？”

　　懷遜猛地回過身，也就突然與清尋緊張地坐起的神情相對了。他們各自深深地望住對方，恍然間清尋明白了昨天祖母臉上難得的光彩是為了什么，而懷遜則明白了清尋仍是一無所知的那一個。

　　他見不得清尋紅掉的眼圈，心里不由自主有一份慌張，一份憐惜：

　　“不要嫁，你還這么小，你說不嫁，祖母并不能把你怎樣。聽說那人在熱河做鎮守使，一個兵痞，年紀又大，配你簡直是作孽！我只求你不要像我母親一樣糊涂，這世上不幸的事已經太多了。”

　　“不。。。我掙不脫的，你。。。你不懂。。。祖母早就打算把我嫁走了，只因為父親攔著。我而今無父母在身邊，自己是做不了任何主張的。。。”

　　清尋并不想流淚，可懷遜是她而今世上最親近的人了，一旦她嫁走，便很可能連對人流淚的機會都沒有了。她的心才會死了，像她母親一樣由一樁不幸的婚姻決定自己不幸的命運，可她又不會完全像她母親。。。她可以死，想到這清尋把眼淚輕輕擦凈了，反而帶著一抹凄慘的微笑看他：

　　“結束了，遜哥哥。你應該替我高興，向我道喜的。好歹，我可以不必死在沈公館里，死在你的面前。而你看不見我日后的不幸，日子也能愉快一些。我只希望你愉快的活著。。。”

　　沈懷遜震動地望著清尋嘴邊的笑意，像看見了比眼淚比傷口更為疼痛的心情。他感到自己眼底也有些淚水了，為著他從沒有遇過的一個女孩如此悲哀多舛的命運——她的命運，又如此牽動他的心。她是妹妹，沒有血緣的妹妹，可他眼下這份心疼，又不全是為了她也姓沈。。。

　　“清尋，不如你逃走吧，我幫你逃出城去，好嗎？”他連忙想一個辦法出來。

　　“逃走？我能逃去哪里呢。”清尋問。

　　“去找你母親，她一定希望你去找她的。起碼，你可以不必日后嫁給不愛的人。”

　　愛？愛是什么感覺？婚姻，嫁娶，又有什么意義？說這話的懷遜和清尋并不能全懂。他們都還是孩子，只朦朧著感覺了一點心疼，一點期許，一層連他們自己也點不破的窗戶紙。但早慧的他們全都可以背誦“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樣的詩句。懷遜受了感動，似乎自己的提議真的可以帶給清尋一次重生的機會。他想給她一些力量，因而將自己的手伸出去，輕柔地握住她的。

　　“清尋，在沈公館外面等著我。”懷遜低聲對她說。

　　清尋不答一句話，她癡癡地望著自己一雙被握住的手，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想些什么，又有什么樣的感覺。于是她輕輕地抬起眼睛，一點點試探著去觸及他的目光。兩個人只一心期待著心靈的契合，都沒能聽見一雙高跟鞋正越來越近的敲打過來。直到門被推開了，小姑姑站在他們面前。

　　“你們？”冷笑地甚至有些怨毒的聲音。

　　小姑姑臉上的胭脂擦得通紅，胭脂下面的一層**由于氣憤而在臉上“瓜分”出了幾塊區域。看得出她本是要出門去的，現下因為遇著了一出好戲而舍不得走，將兩只珠圓玉潤的胳膊各自插在腰上，當門而立也不叫別人進出。

　　“小姑姑。”懷遜雖然也吃了一驚，但仍從容不迫地站起來先彎腰施了個禮，清尋也跟著問候過。

　　“你們。。。”沈敏之繼續著剛才的話，卻是突然發狠，“會不會也太沒規矩了！”

　　清尋忙掙扎著從床上下來，攔在懷遜面前認錯。抑郁的大眼睛只敢望著小姑姑裸露在皮鞋上方的腳踝，她哀求：

　　“遜哥哥只是來陪我說說話，他是好心。。。”

　　沈懷遜一見小姑姑的發難的氣勢便知事情可能要做大。他面上隱忍不發，再站到清尋前面去，禮貌地對小姑姑解釋：

　　“清尋是我的妹妹。我們之間無非兄妹之情，還請小姑姑不要誤會，因此傷了妹妹的聲譽。”

　　沈敏之一雙眼睛將懷遜整個人收入其中，繼而垂著眼皮走到兩人中間去，心里想：清尋是越來越留不住了，還好她及時給母親提了個醒，又搭上了袁鎮守使這層關系，也算借清尋賺了個大人情，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誰家不企圖有軍隊撐腰？何況她偌大沈公館。此外。。。就是懷遜。她實在很滿意這個侄子。喜歡？也許是吧。她不由得在后面又多瞄他一眼，如果自己再年輕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那雙溫柔帶笑的黑眼睛總是牽動她的心，沈敏之對身邊幾個三十出頭的所謂銀行家、經理老爺，哪至那些才二十出頭的小明星們一概沒了興趣。她是一個講求眼前歡樂的人，于是走近了對懷遜耳語：

　　“到我房間來。我得好好教育你一番。”

　　懷遜沒有反對，他知道這應當可以免除清尋的厄運了。可在清尋心里卻不是這樣想。懷遜跟著小姑姑前后離開，他恭敬禮貌的身影伴隨著小姑姑高跟鞋的踢踏逐漸遠去，遠去成一些她聽不清晰的他們之間的玩笑賠罪聲音，終將她遠遠地隔了出去。

　　他被小姑姑收服了嗎？她腦中空白著一個念頭。清尋不能回憶他畢恭畢敬的樣子，回憶他對他們兄妹之情的澄清，回憶最后他是跟她走。。。

　　“也許，他是天性對所有人都好。何況我是他名義上的堂妹。”

　　沈清尋直著眼睛看墻壁上那面破碎了一半的鏡子。小姑姑同鏡中自己相比，一個艷如桃李，一個枯如衰草。她捂住自己的臉孔，再聯想即將出嫁的事實，感到再無與命運抗爭的必要了。一口心勁兒松了下去，她漸漸感到支撐不住，轉身又向床邊靠過去。

　　她到底站不穩了。沈懷遜那溫和體貼的聲音一遍遍低聲響起，在她耳畔，在她心坎里。他不斷地重復問她一句話，好像她閉上眼睛，立時死去了，陰間的黑暗里也將重復他這一句追索來的話。

　　“我會。。。”她長期營養不良的臉孔上泛起一抹美麗的紅暈，仰在她的枕頭上了：“我會在沈公館外面等著你。”

　　她的眼淚也仰落在枕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