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依為命

　　陳子昂寫給她的號碼被她手心里的汗氳開了，留下一大片模模糊糊的丑陋的痕跡。她拉起衣角把它連同手心里密密麻麻的汗珠擦掉。沿途的風景這樣陌生，她靠在窗子邊，呆呆的望著遠處的天空，云彩像極了一只只軟弱的綿羊，懶懶的浮動著，她看得癡迷，眼淚就那樣理所當然的掉下來。她用一塊錢買了一瓶水，一口氣喝下去，這廉價的一塊錢徹底的將她的胃部填滿，她這般悲哀的充實著。她骨子里流淌著母親絕望的血液，卻卑劣的堅信著前路明亮，光線溫暖。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隨意的在沿途的一個城市下了車，用陳子昂給的幾百塊錢租了個小小的地下室，白天就出去找工作，晚上蝸居在陰暗的地下室里，常常挨餓，卻又開始暴食厭食。這個城市四季燥熱，一到太陽照射的時候，地下室的臭味一陣一陣的傳來。林耳朵一到半夜就干嘔，她整瓶整瓶的水喝下去，然后再一滴不剩的吐出來，她略微圓潤的身子已經形同枯槁，滿面油光卻沒有一點血色，白天還要強撐著出去打一點零工，勉強維持生計。

　　但她還是常常做夢，然后再大汗淋漓的醒過來，所有的夢境里都有母親瞪大眼睛看著她的神情，然后那張臉又變成陳繆，變成陳子昂，最后變成她自己。

　　她想從這樣的夢境里醒過來，醒過來才發現就連自己還活著也如同一個夢境，于是夢境跟現實再分不清楚，她被逼得快瘋了。她只身一人站立在這片大地上，無所謂快樂或悲傷，只是重復的深陷在夢境中，驚醒在現實里。哪里有光哪里是路，這世間處處是陷阱處處是泥濘，你小心翼翼的以為跨過了這個，殊不知卻早已跌落進另外一個，誰都預料不到，誰也阻止不了，這便是現實的悲哀之處。

　　她拼盡全力去忍耐這些，并且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期望，她急迫的希望這一切能好起來，并且堅信一定會好起來。

　　過了沒多久她在天橋底下撿回了許茉莉，那時候她已經開始在一家小吃店里洗餐盤，終日把手指浸泡在污穢的水盆里，有一點單薄的收入，依舊厭食。那天她路過天橋，看見許茉莉跪在那里，面前是一個殘破的瓷碗，里面有幾張同樣殘破的角幣，林耳朵在她面前蹲了很久，然后伸出手帶她離開，她甚至在一瞬間清醒的想象到陳繆當時帶走她的心情，但她卻卑劣的只記起她當時眼睛里不顧一切的欣喜。

　　每一個人生都像是一個重復，今天是自己，明天是旁人的，誰也無法自知，誰都無能為力。

　　許茉莉叫她姐姐，兩個字重疊在一起，叫出了相依為命的深情。她急于帶走她，卻沒有發現她在看見她的住所時候抬起手掩了掩口鼻。許茉莉小她三歲，她四肢健全卻毫無生存能力，林耳朵白天去洗餐盤，晚上回來會偷偷給她帶一些餐館里的剩飯剩菜。這讓她覺得她孤立無援的生活開始有了一點期盼，她每天晚上都擁著許茉莉睡覺，許茉莉半夜有時候說夢話，她匆匆忙忙的醒過來，聽不清半句卻也睡不下去，胃里翻江倒海的撕扯，她俯著身子開始嘔吐，許茉莉翻個身，不慍不火的熟睡著。

　　林耳朵仔仔細細的看她的眉眼，她左眼眼角有一小顆紅痣，竟有一種妖嬈嫵媚的氣韻，她看得癡呆，下意識的伸出食指觸摸自己的臉頰，撫摸之處凹凸不平，她有些自嘲的躺下身子，沉沉睡去。

　　許茉莉性格溫順乖巧，與她莫名的乖戾和固執有所不同，卻又極其相似，她深愛自己一般深愛著她，有時候看著許茉莉，她便覺得是在直視著自己。她悲憫她，不如說她悲憫自己。

　　餐館老板是個吝嗇并且刻薄的人，有時候林耳朵洗盤子洗得慢些，他就呼呼喝喝的用腳踢她，并且揚言解雇她且不給她半分工資。她常常忍氣吞聲的半弓著身子把盤子一個一個快速的從水盆里撈起來擦干凈，她的手指被冷冷熱熱的臟水泡得浮腫，一到冬天，便開始長凍瘡，她的厭食也沒有一絲好轉，她在餐館的廚房里收拾碗筷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抓起餐盤里的食物往嘴里塞，但塞進去的食物還沒有到胃部，又要翻江倒海的吐出來。

　　有一天晚上她吐得很厲害，幾乎把整個胃都翻過來，她費力的爬到床邊去推許茉莉的身子，許茉莉正睡得深沉，被幡然叫醒一臉不高興的抱怨她，她想張口解釋，卻倒在地上沒有一點意識。醒來已經在一個小診所里，許茉莉坐在床邊不滿地抱怨，這個月的積蓄全進了醫院，到時候交不了房租一定會被掃地出門。

　　林耳朵一言不發的躺在床上，許茉莉抱怨了很久，看她一句話都不說又親昵的過來拉她的手臂：姐姐，我并不是不想你治病，我只是害怕又無家可歸。

　　林耳朵看著她臉上無辜的神情，只得應允會想辦法。在診所里待了一天，打完點滴便急匆匆的回餐館上班，刻薄的老板卻早已找了一個人頂替她，并且傲慢的告訴她那人比她便宜，語氣簡單得就像在菜市場買賣貨物一般。

　　林耳朵想與他爭執，但最后還是生生吞咽回去，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人可以依靠，只得去求阿玲，阿玲是林耳朵的同鄉，從前也在餐館打工，后來厭倦了老板的刻薄便投奔了她的表姐，她走之后她們甚少交往，而如今她也不得不求助于她。林耳朵知道她在一個**上班，她表姐是里面的客服經理，她的生活逐漸滋潤。似乎沒有預料到林耳朵會這般襤褸的去找她，她一臉詫異但還是把林耳朵帶到附近的公園里。她說耳朵，我猜得到你為什么來找我，但你要知道我已經自顧不暇。末了她又說我愿意幫你，但這世上從來沒有白吃的午餐，你若肯，你便來**上班，自食其力總比別人的施舍要高貴得多，你自己回家想想。

　　林耳朵啞然，告別阿玲獨自漫無目的的走在街上，現實總是有能力讓她把經歷過的苦難從腦子里倒出來再列數一遍，但只要每一個細節都感受一遍，卻又能對眼前的一切困境嗤之以鼻。再不想一無所有，所以只能抱有飛蛾撲火的勇氣。回到住所已經很晚，許茉莉叉著腰站在幽深的樓道里與房東爭辯，言語間已經污穢不堪，看見林耳朵回來稍微壓低聲線但依舊趾高氣昂：我早說了我姐姐會想辦法的，又不會欠你分毫你著急個屁。

　　房東臉上早已顯露怒氣：再給你們三天，見不到錢就滾。

　　那天晚上許茉莉從身后抱住她：在我三歲的時候，我媽媽跟爸爸離婚，他們各自又有了一個家庭，我卻被當做垃圾一樣丟來丟去。經常只能寄居在天橋底下，那么多風餐露宿的人，有時候是要打得頭破血流才能爭到一小塊位置。我的肚臍上手臂上全都是傷疤，有幾次遇到身健體強的，他們就把我按在地上奸污，最初我拼命一樣的反抗，常常被打得遍體鱗傷，后來我就聰明了，反正我反不反抗都改變不了結果，于是我干脆一動不動的任他們欺凌，如果他們高興了，還能幫我打跑那些同我搶位置的人。我打過架懷過孕墮過胎，像我這樣殘破丑陋的人原本不該得到一點救贖，我也不敢奢望救贖，就如同河面上的浮萍那樣，漂到哪里就該停在那里并且發自內心的知足。

　　那是許茉莉第一次說起自己的身世，言辭之間已經盡是哽咽，最后她說，姐姐，直到遇見你我才相信自己有所依靠，我再也不想過那種流離失所的日子了。

　　林耳朵流著眼淚回身緊緊的抱住她，手指從她肚臍上伸過去時摸到一大塊凹凸不平的傷疤，林耳朵對她說，茉莉，我已經找到工作，這些都是你不需要擔心的事，你只要跟我在一起，就已經讓我覺得滿足。

　　許茉莉哭泣著點頭，眼淚掉在她的脖頸里，從灼熱一點一點的褪化得冰涼。她勉強閉上眼睛，逐漸睡過去。

　　那天晚上她沒有做夢，這是這兩年來她第一次沒有在噩夢中驚醒，她甚至勉強的吃下一點東西并且沒有嘔吐出來，她覺得自己正在一點一點的康復起來，尤其她傷痕累累的心，已經逐漸結疤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