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懷遜很快放棄了他做少爺的反抗。不是真的為了生活的舒適和地位的改換而動搖,實在的,這是沈老太和大姑姑不可違背的一樁心愿。在替懷遜登記新學校里的學名時,大姑姑沒有一絲考慮地代替他寫下沈懷遜的名字,而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學校里老師或同學每逢叫起他來,懷遜都要怔上半刻。
事情好像再自然不過。周懷遜由一個剛剛失去雙親生活清貧的孤孩子,搖身一變成為沈家這個脂粉堆里唯一的富貴少爺。他不得不習慣每天下學后固定等候在門口的車夫和那輛氣派的黑轎車將他接走,他不得不習慣有人伺候他擦臉,穿衣,甚至連喝一杯茶,都有人為他應接;他不得不習慣有不認識的人朝他微笑,問候他的起居,也就同樣地不得不適應學校里無端冒出的白眼和議論。周懷遜感到,他突然被安排進了另一個世界,而他原來好端端活著的那個世界,已經被沈老太小指一揮,輕易廢除掉了。
沈懷遜再也回不去。
現在他開始明白清尋的話,為什么“凄涼與孤清”在偌大的沈公館里會成為一樁心愿?這里實在是太聒噪了。每日沈老太都要往返于交易所和幾個貴婦人家的牌桌之間,有意無意地,她開始把這種活動的范圍也擴及到了懷遜的生活中去——她自認為現在是培養一個接班人的時候了。而每當懷遜應付了一天所謂的“舅舅”“姨媽”,身心俱疲地返回來的時候,大姑姑這位“親媽”則仍要占據他剩余的體力和時間,她總有說不完的話要懷遜聽著,直到她自己困倦了,干涸的眼圈里連一點濕潤的痕跡都不能夠了,她才心滿意足地拍拍兒子的肩膀,好像他仍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打發他玩去似的,打發他回房休息。
在沈家這個極端排外的家庭構成里,懷遜能得到歡迎的確是一個意外的現象。而這種意外的好現象現在也讓他苦惱了,為的是種種強加于身的好意,既讓他疲于應對,又無法婉言謝絕:她們都是他的親人呀,就算是名義上的,她們與自己吝嗇的本性做著斗爭,帶給他最好的生活,無論如何都是一種難得。就連沈公館里的丫頭下人,都喜歡在他房門口多轉幾回,以預備得到他的差遣,雖然懷遜并沒有愛差遣人做事的脾氣。
而種種聒噪里,最讓懷遜難以忍受的,還是來自小姑姑敏之的殷勤。他還記得最先在所有人向他表示好意的時候,這個小姑姑總是要斜睨著勾畫地細長的眼睛,懶懶地望自己一眼,從鼻子里發出哼聲走開的。但后來,不知什么時候起,小姑姑越來越喜歡得空把他叫住,請他到自己房間里坐一會兒了。
沈懷遜并不完全了解他這位小姑姑的羅曼史,卻一股腦聽敏之講了許多外界男子向她瘋狂求愛的可笑事情。那些事情真耶假耶,懷遜心里并不真感興趣,但他從不打斷敏之,只在聽她眉飛色舞地講述時,心里隱約有絲傷感。當看到年近四十的小姑姑也和祖母一樣將**每日在臉上涂抹得又厚又濃,給本來并不丑陋的面孔上罩一層人為的假面。殊不知像清尋那樣天然去雕飾的才叫美人兒呢。
想到清尋,懷遜便覺得眼前飄過一縷清風,帶來清新宜人的片刻松緩。可即便同樣身處沈公館里,身為兄妹的他們還是不能經常見著。一來白天里懷遜要去學校,晚上回來又被八方呼喚,實在沒有閑暇。二來清尋為了少惹麻煩,只會感激懷遜吸引了祖母同姑姑往日訓斥自己的精力,從而多少助她實現了“凄涼與孤清”的夙愿,不會主動見面。只不過可憐的清尋并沒有懷遜預想中的逍遙自在,她將這段寶貴的少人打攪的時間都奉獻在了另一件大事上——照顧父親沈靜之。沈老太瞞著家里所有的人,連請大夫過來都是悄悄的,而她自己每次來書房探望,也是有意無意掩著口鼻,離開后回到自己房里哭泣一會——西醫確診了清尋父親的病,是癆病,是叫人談之色變的肺結核病。
這一來,沈老太希望兒子續弦,為沈家生下一個名副其實的小少爺的夢想完全破滅了。而她心目中計劃清尋定親的事情也只得讓她照顧完靜之再行安排。可這件事情,何時是個“完”呢?沈老太突然很慶幸陳菀和留下這么個女孩給沈家。連家中的丫頭老媽子都開始忌諱二少爺的病,借機漲起工錢。而像給靜之喂飯,吃藥,擦身這些事,則更是給多少工錢都買不下來的“冒險”勞動。
這份冒險,唯有親生女兒才擔受的起。而且,她分文不取,只要父親平平安安活下來。
清尋不敢想象,一旦父親也撒手人寰,將自己拋下,在這偌大的沈公館里日子該要怎么過?“人無法失去骨氣長久如走獸般活著。”表面上清尋平靜地照料父親病情,實則已經做好了一旦發生意外,自裁性命的打算。
沈靜之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青白。他手里總是緊緊攥著妻子留下的一打手帕,每一條都在右下角繡了一個靜字,連同一個和字。而這些如莞和的手一般光滑的綢緞,到最后一條條則都被他咳出的鮮血污染了。
一個午夜,書房里關了電燈,只有一盞瓦油燈還慘淡地發出微弱的亮光。房間里散發出濃郁不散的湯藥味和煤油味,吸入沈靜之半昏半沉的嗅覺里。他費力地支撐著從軟榻上坐起來,淡紫色的嘴唇輕輕地張動著,身體突然一陣猛烈地震顫并咳嗽:
“咳——咳咳——”
清尋立刻放下將煨在“五更雞”上的茶壺拿下來,滿滿地給父親倒了一杯茶水,端過去一面撫順著父親的呼吸,一面請他喝:
“爸爸,喝點水吧。什么都別再想了,睡下來——”
她緩緩地為父親拉上胸前的毛毯,用自己的一方手絹擦拭著他嘴角的口沫。此刻,沈公館所有的人都應已睡去,不論是沈靜之的母親還是姐妹,仍然清醒的,只有這間小書房里的一對父女,還掙扎在人間病苦與疲憊的邊緣里。
但沈靜之并沒有聽從女兒的話睡下來。他實則已經什么都聽不清楚,看不明白了。病魔一點點衰竭他體內所有正常的機制,一點點奪去他呼吸的權利,清醒的權利,唯有愛與恨的權利還沒能剝奪,那樣除非他真正的死去了。沈靜之感到他從未像這一夜這一刻里的勇敢,他大睜著自己沒有佩戴眼鏡的一雙眼鏡,好像在尋找房間里的什么,然而只急迫地抓住了女兒的一雙手。
“莞和,我想跟你一起離開這兒!”
“我是清尋,爸爸!你不認識我了嗎?”
“莞和,你一直在等我這樣說,對吧!”他竟然露出一絲凄慘的微笑。
“爸爸,你能看見我嗎?我不是媽媽,我是您的女兒清尋呀。您看看我,不要嚇我。”
我的莞和。沈靜之心滿意足地將清尋的手握放在自己胸口,他知道她終究要回來的。最難的日子里,他們晚上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只是互相擁抱著痛哭,誰也沒辦法說出離開的話。但沈靜之心里清楚,莞和受了太多太多的辛苦,如果不是為了自己和女兒,她本不必搭付自己半生年華給這所煉獄的。現在,他已在彌留之際,恍惚地回憶幾十年庸碌的生活,只在有了莞和的那一刻才真正感到自己活在世上,即使活得是那樣辛苦和卑微。。。她一旦走了,便是將自己的生命一道帶走了。也或許不怪莞和,那帶走自己生命的人,歸根結底,該是自己的母親吧!
可是沈靜之至死都講不出來。他的教養和品格不允許他講出母親一句不好的話,哪怕產生一個不敬的念頭。在這種大框架下,他對莞和的愛情注定了只能是一種辛苦和卑微的形式,即便他愛她入骨,即便他們結成夫妻,仍然是一樁注定無法眷屬的遺憾。
“莞和。原諒我,說得太遲了。”沈靜之終于閉上疲憊已久的雙眼,他手心里最后一方白手絹滑落了。
“爸爸!爸爸!”
清尋六神無主地望定父親閉著眼睛,過于沉靜安詳的一張睡臉。良久,她發不出聲音,剛剛那兩聲凄厲的呼喚已經說盡了她對這個世界最后可說的話。于是,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枚已打磨得極鋒利的刀片,輕輕地向自己的手腕處割過去。
時針指向夜里一點鐘,她的父親,這世上唯一還疼愛她的人,剛剛去世了。天地間只余下一片空白。而要獨自面對這大片的空白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女來說,還不如死了幸福。她閉上眼,油燈里跳躍的火焰是她對這個冷漠世界里最后的記憶——一簇活的鬼火。她加重手指的力度,讓那枚刀片的利齒狠狠地咬進自己的血肉里。
可身后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喚。接著,一雙有力的胳臂將自己的手與刀片狠命地分割開來。清尋睜開眼睛,發覺是懷遜闖進了書房,她恍惚地在他瘦弱的懷中看著他,好像在確認這張漂亮的臉孔是否來自天上?
她手腕處一抹暗紅色的溪流仍在流淌,直滴打到了他的白綢睡衣上。沈懷遜低下頭,將清尋手腕上的傷用口含了片刻,一陣溫熱的顫栗讓清尋本能的后退。可他制止住她,眼神是嚴厲的。
“這就是你身上的傲骨么?”
清尋沉默的由他為自己包扎止血,亦是沉默的流著眼淚。二樓的書房里仍是萬籟俱靜,只不過增加了懷遜的呼吸之后,死亡和絕望的氣息都一點點在消退了。他安心地讓清尋在自己懷里流淚發抖,很快明白了書房里發生的一切:那軟榻上躺著的一個多月未曾謀面的二叔已經悄然離世了。
“夜里冷。我去給你取件外套來,好不好?”
清尋默默地依偎著他,感到世上如果還有一個親人存在著,那就是哥哥懷遜。他伸臂籠著她,盡可能帶給她一點溫暖和安心,他知道,此刻清尋要的不是外套和止血,只是不能再孤零零一個人。
于是他語調盡可能地溫柔的說:
“不要再做傻事了,如果你絕意尋死,我不可能每一次都救得你回來。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給二叔發喪,給你母親報信,另外,為你自己的日后圖謀個切實的打算——我說過,我都是幫你的。”
沈懷遜不無心疼地望著她,希望她能從自己的眼神里感受到他是在真心實意為她好,將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去照顧并為之籌劃。可清尋眼中的懷遜,此時此刻卻好像擁有了另一種強大的魔力與影響,她開始明白為什么沈公館里的女人都無法抗拒懷遜的魅力,也許在沈公館之外,他的真誠與體貼也是同樣令人傾心的。
懷遜黝黑的眼珠溫和的閃動著,在瓦油燈昏暗的光線下,他輕輕撫摸著清尋那只緊纏繃帶的手腕:
“一會兒祖母和姑姑來了,問起就說是你失手打了什么東西。二叔的事,得馬上通報了。”
他扶著清尋一同站起來,走到窗臺前邊舉起另一盞油燈,拿火柴在手里點亮了便提著向門外的黑暗里走去。他提燈帶著光明從書房里即將消失的一刻,清尋久違地感覺到了恐懼與空虛。而這些情緒,在母親離開的時候,在她忍受閣樓里的寂寞的時候,在她被祖母和姑姑們訓斥責難,哪怕就在她尋死的時候——都是在心里不曾占據過的。而仿佛只有一剎,她的心被軟化掉了,身上那副所謂的“傲骨”也軟弱地投降在剛剛懷遜帶著諷刺的責問中了。
懷遜也似乎心有靈犀。他從走廊里退回來,另一只手向房間里的清尋伸出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來吧,我們一起去報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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