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奢愿

　　母親后來嫁給了杭州一戶商人，是從小姑姑的嘴里聽說的。那么母親已經重組了新的家庭了，清尋心里雖有一份失落，但更多的她感激上天讓母親有了新的去處，不必日后枯死在沈公館里。母親把她可悲的命運遺留給了女兒，只要沈老太和小姑姑對清尋有所責難，她總是不能不忍耐。比如說，沈老太說清尋十四歲讀到中學一個女孩子也夠用了，于是終結了她的學生時代；還連帶的賣掉了她閣樓間里的書架，說那一排木頭既占地方，又沒有實用。進一步，沈老太認為清尋房里的書也是多余的，家里已經有了書房，清尋要看什么就向父親要去，一個小姑娘背地里讀的書很可能是不三不四的，長大了要借此賣弄風情的。沈老太夸贊清尋比她母親懂事，明白，恭順，柔和，在孫女一再退讓之下，甚至起心想將她早早定親出去，好少一日米飯錢。

　　“小丫頭，你知道嗎？你大姑姑要過繼個男孩了。”

　　清尋不知道近日大姑姑總向外奔走，忙里忙外是為了什么。但聽到小姑姑這樣對自己說，也就寬心，心想這真是一個好消息。眼見著大姑姑失去生氣的眼神逐漸變換出生氣的光彩，即便失去了婚姻和親生的女兒，活著的意志也不必完全被擊垮。最不尋常的是一向珍惜錢財的沈老太竟然也允許外人添丁進來，后來才知道對方是一個久未聯系的落敗親戚家的孤孩子，年齡比清尋年長三歲，已經可以自己做事情了，只是還在讀書。這不花一文錢得來的“后繼煙火”，還能得來“慈愛”名聲的交易，沈老太自然是要做的。最關鍵，是那個本來周姓的孩子也將異姓為沈。沈清尋巴巴地坐在自己房間的木板床上，不止一次地幻想那個即將到來的哥哥的面貌性情，她對他一無所知，只聽見大姑姑叫他懷遜。

　　這一天，就像任何一天，沈清尋早起做完小姑姑派給她的家務操作，將沈公館寬闊锃亮的樓梯板又擦拭一新了一回。她應付家務時光的方法是一面完成手里的活計，一面在頭腦里背誦之前看過的文章或詩詞。沒辦法，她房里的書已盡數被收走，拿去當廢紙變賣了，雖然她還藏起那冊《幽夢影》在枕頭下面，卻是已經翻閱得書腳都磨壞，有幾頁還被滴打的淚水泡的發起來。她想到過去和母親是如何以古人文章里的閑情逸致換取現實生活中苦難的模糊感，而現在，早無“賭書消得潑茶香”，成為“潑淚痕”了。她將手中的抹布又一次浸入冰涼涼的清水里，念誦：“傲骨不可無，傲心不可有。無傲骨則近于鄙夫，有傲心不得為君子。。。。”

　　沈公館大門被推開。在沈老太和大姑姑劈面的一陣歡笑聲中一注陽光突然射照進來，直打到樓梯上最底下的第四五層。清尋不得已瞇起眼睛，在沈公館終年陰閉的空間里恍惚地學習應對陽光的本事。這時她看清楚了，看清楚是怎樣一個穿著白色中山裝的男孩將陽光反映地這般肆虐和強烈。他也瞇著眼，卻是朝她笑，好像誤入眼中的不速之客不是自己，而是眼前這個過分纖弱，仍在操持家務的清秀女孩子，周懷遜把她當做了家里的小傭人。

　　“過來，清尋，跟咱們的小少爺問一聲好。”

　　沈老太心滿意足的仰倒在她的黑皮沙發上，豆大的汗珠不時順著涂滿香粉的老皮滑落下來，滑出一道道白痕。

　　“我說你過來呀，把抹布扔掉。這孩子，又不是沒有好衣服給你穿，總一副破破爛爛的樣子。”

　　我沒有可選擇的其他衣服，又哪來一件“好衣服”呢？清尋放下水盆和抹布，從未像這一刻感到自慚形穢。尤其是她一步步走近那個漂亮的男孩子的時候，他看起來是那么干凈和整齊，乖巧地坐在大姑姑旁邊，柔軟的黑頭發不時被他的繼母撫摸著，嘴角卻還掛著馴良的微笑。

　　大姑姑一手伸出去也牽住了清尋，心里一陣辛酸，陳菀和走后，這些日子整個沈公館里又有誰想起來去顧及她呢？她拍拍清尋身上衣服的皺褶，將她拉近到兒子面前，讓兩個小人兒面對面認識了。大姑姑開口慈愛地對著懷遜道：

　　“這是你的妹妹，二叔家的女兒，她叫清尋。”

　　“妹妹。”周懷遜這才恍然大悟地站起身來，欠身行了禮。他的聲音正處于男孩子變聲的時期，既有成年男子的磁性，又包含童音的清亮。清尋始終低著頭，慚愧自己那雙過于寒酸殘破的布鞋子。

　　沈老太喝過下人倒來的茶水，沒有注意清尋那份不易察覺的難過，一心還是在這個“從天而降”的孫兒身上。她召喚著懷遜過來，上下拉扯一番，認為這身白衣服又素凈又不吉，不符合沈家氣派的家世。要敏之想著替孩子去做幾身體面的衣裳，在學堂里也不致被人低看一眼，到底是沈家大門大戶里的少爺。

　　“給妹妹做幾身衣服吧，姨媽。我是個男孩子，不用漂亮的—”

　　清尋怔怔地抬起頭來，第一回聽到有除了父母之外的人替她爭取權利。懷遜這一開口，也不止是清尋，沈老太和大姑姑都感到了訝異，她們不解，尤其是沈老太更為懷遜不同于沈家其他人的一副怪心腸感到了不安。

　　“說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姨媽。”大姑姑皺起眉頭來，嗔怪地望著他：“我已然是你的親媽媽了呀。”

　　“是——”周懷遜躬下了身子，面色不覺有一點青白。

　　清尋暗暗打量著遜哥哥，她已經在心里充滿好感和感激地如此稱呼他了。她真希望他是同沈家人截然不同的，但看他恭順地樣子怎么和父親不是一樣？那份希望的火焰于是又有一些灰暗。

　　“清尋，我出去替你打聽過了，你的母親果然是已經嫁了！”沈老太不由得清尋聽不聽，在她心里這么個消息實在是值得拿出來和全世界分享的，尤其是對自己的兒子和孫女。沈老太在心里一面罵陳菀和忍不住寂寞，一面謝她從此再想和沈家有什么瓜葛也不能了。

　　“你知道你母親嫁了個什么人嗎？聽說是半個洋鬼子，孩子時候就去什么法蘭西英吉利學了一肚子野蠻人的玩意兒。當然嘍，你母親喜歡，我們也不能說什么，只能說這些年努力培養她做個賢妻良母的樣子，到底是白費力氣了。說到底是女人嘛，有人家中意她，自然巴巴地貼過去，總不能把自己餓死！我看，你母親是不會再想起你這么個女兒了，陳家在杭州聽說也是在銀行里謀事的，錢糧自然短不了她，搞不好個還能做個正室——聽說陳秋平是報紙上離了婚的。這年頭，什么薄情寡義的聲明都敢在報紙上現眼，讓他現去！”

　　清尋屏著呼吸聽著，雖然知道祖母是耿耿于懷楚家休妻的事，但還是忍不住在聽到那些冤枉母親的話的時候流下幾行眼淚。她不是怨母親真的忘了自己，而是怨母親和她都無法更改世俗里的偏見看法。女子的另覓幸福，總是傷風敗俗的，但聽說外面正在興起什么“自由戀愛”“新式婚姻”，她也到底不很清楚，只是懵懂地希望著世界真能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將自己和母親的命運統統更改掉！

　　周懷遜雖然聽不明白祖母說著的女人是誰，杭州陳秋平又是什么人家，可見著妹妹不出聲哭泣起來，也明白是讓清尋感到難堪一回事。好在這時候大姑姑下了一道體貼的命令，要清尋帶懷遜去給他預備好的房間里安頓下來，再給他梳洗梳洗。

　　兩個孩子如蒙大赦一般地退了下去。一路上清尋一言不發地在前引路，直帶著哥哥到了那間朝陽的頂寬敞明亮的臥房里，這間房就在父親書房的對面，這意味著懷遜可以不受轄制的閱讀了。但清尋只很短促地望了一眼，就抑制住了自己羨慕的眼神。

　　“遜哥哥，你。。。好好休息。我去給你打盆水來。”

　　“不忙，”周懷遜輕輕叫住她，又是歉意地一笑：“請你不用這樣。。。伺候我。我不是什么小少爺。”

　　“你是。你是大姑姑的兒子。”

　　“我不希望你以為我是一個應邀來做少爺的人。但我的確是你大姑姑的養子了，也就是你的哥哥。你叫清尋，對么？”

　　她微微點了頭，漸漸敢于抬起頭來直視他并不逼迫冰冷的眼神。她幾乎已經遺忘了人生里該有這樣友善的眼神的，于是她突然又有一點想哭，只能低下頭努力按捺住。

　　“清尋，你在上學嗎？”

　　“沒有。我的祖母說女孩子到了這個年紀不必再上學了。”

　　“可我聽見你在念書。。。是漲潮《幽夢影》里的句子？在進門的時候。。。”

　　“不要跟大姑姑和祖母提起，還有小姑姑。你這樣已經是幫我了，可以嗎？”

　　“我當然要幫你，我還要幫你爭取再回到學校。。。”

　　“不要，遜哥哥。讓我說完我想說的話，在沈公館里，你只需要照顧好自己就好了，另外孝順長輩們，把你的心思花在如何做一個沈家少爺身上。就是你現在不愿意，以后也要習慣的。”

　　清尋蹙起眉頭，苦笑地仰臉望著同她一起站立在走廊里目光流露出一絲絲悲傷的周懷遜：

　　“我真高興你能來。遜哥哥。。。也許你不能明白，但我已經明白你了，你有一副很好的心腸，這讓我感到快樂。真的，我很久沒像現在這樣感到生活又是充滿希望的了。。。”

　　“難道你不是二叔的女兒嗎？該是沈家名正言順的小姐。。。怎么你？”懷遜俯視著她，深邃的眼睛里帶著好奇，“我。。。我沒見過這樣的家庭。但你放心，今后，不管你發生什么事情，你身后都有一個哥哥關懷你了，我都是幫你的。”

　　清尋笑，懷遜也笑，清尋想也許他明不明白應承了一句什么樣的話，也不知道這句話很可能是不能兌現的。但她喜歡他這樣說，雖然這只是周懷遜來到沈家的第一天，以后種種，還是莫測。周懷遜自然不能明白清尋的心思，他暖如春日的笑著，滿口潔白齊整的牙齒，兄長般地牽起清尋的小手。

　　他將她帶進那個光明的房間里，自取來桌上的茶壺為她斟滿一杯：

　　“讓我為你倒杯茶？妹妹。”

　　他看著她戰戰兢兢飲茶的樣子，走到窗口去，想起半年里相繼病故的爹娘。尤其是母親臨終前病弱的眉眼，也是這樣怯生生的。

　　“清尋，其實，我并不想來沈家做什么少爺。”

　　“為什么？”

　　“你是一個女孩子。你不需要太要命的自尊的。”

　　清尋放下茶盞，念：“傲骨不可無，傲心不可有。我時常給自己念這兩句，因為我沒有辦法逃出去，去找我母親。你也聽到了，我母親有了好的歸處，眼下除了忍耐，還是忍耐。只要不在忍耐中失了做人的身份，總有一日——”

　　“總有一日，難道你要向誰報復嗎？”他訝異。

　　清尋搖搖頭，淡淡地：“傲心不可有。只是人無法失去骨氣長久走獸般活著。我只求他日能自食其力，孑然一身便好。”

　　“那不是太凄涼又孤清了么？”

　　“我只求這一種凄涼和孤清。若老天給我，我是要跪下來感激上蒼的。”

　　周懷遜此刻當然不能理解清尋的愿望，因為清尋怎么能告訴他在沈公館的生活里，這樣的愿望已經是一種奢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