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十五（1）

　　綠皮箱讓我的胳膊很酸，街面兒上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景色讓我的眼睛很累，縱橫交錯的路我在反復地重復。那座掉了色的住宅樓、停靠在空曠處落滿了灰塵的白色小轎車、人行道中央沒了井蓋的下水井???酒店覺胳膊少腿的招牌、保健品商店門上不堪入目的廣告???施工現(xiàn)場枯萎的凄涼的參天大樹???在這座城市生存了這么久，我好像一直都沒有關注過城市的林帶永遠也長不大的、低矮的樹木、斑禿禿的草坪、以及沒法識別顏色的樓層。我現(xiàn)在在仔細地留意每一樣東西。我像一個離開了家、不知道走向何方的的人一樣，留意遇到的任何一件物，生怕它可能會改變我的現(xiàn)狀，我的明天，我的未來。對一個彷徨不知方向的人而言，沒有比突然遇到出路更興奮的事情了。如果一個人不知道即將會發(fā)生什么、自己該怎么做、出路在何方，那么你就當做大難臨頭吧。

　　審視著自己的現(xiàn)狀，我覺得不能再這樣稀里糊涂的走了。我是多么需要有一個智者，一個博學的人，一個身體和大腦都非常健康的人站出來，告訴我該這么走，走這條路、這樣行，這樣說才好。潛意識里，這樣一個好像會隨時出現(xiàn)。而且，一直以來我都生活在等待這么一個人出現(xiàn)的狀態(tài)之下。

　　可惜，天底下哪兒會有為我勞神指引我、引導我，為我指路的人，更沒有人為我勞身浪費時間帶我一程，領導我饒過冰山戈壁，少走險境戈壁。沒有！

　　在爸爸燒為灰燼的筆記里寫著“任何人的路都要自己選擇，自己才是把自己領出黑暗的主力”這樣的字眼。這樣一句話在我皮箱里面的書里可能也寫到了。我該讀一讀這些書的，不能讓自己靜下來讓我很煩。

　　光天化日，艷陽高照，黑暗可能在我心間。

　　我得把自己從黑暗里拖揣到陽光底下來！

　　我把自己當成一個沒有見過陽光的。摸索著往前徘徊的人。有必要把“不熱愛生活的人是妄活的人”刻寫在自己的心臟上。

　　走在堅硬的馬路上環(huán)顧著走在路上的每一個人。自行車三腳架上帶著一個小孩的那個人的前額上掛滿了汗珠。

　　費力地瞪著滿載貨物的三輪車的那位伙計時不時地回過頭來看看車上的貨物，生怕東西灑落。

　　剛才從我身邊走過的噴聲如雷的胖男人和他身上散發(fā)著比腐蝕的醋還要難聞的氣味的老婆不可終日的走著，生怕黃昏會來臨的太晚一樣慢慢地走著。

　　這世界有著那么許多值得回憶的東西，我干嘛要抓住呼嚕打得賊響的胖子，和他散發(fā)著臭氣的女人不放？記憶里的污垢需要清洗了。

　　還不到中午，肚子開始餓了，手里的皮箱愈來愈沉，它可比早上那會兒要重多了。沒有裝多少東西，無非就是幾件衣服，還有兩本書而已，它干嘛那么重？人有時候負了重，它就會越來越沉，有時候身上多余的一支筆、一盒火柴也會壓的人撐不起腰來。突生奇念：在我們看來很重的負役不是物的輕重，而是這物依舊還在你手中的一種體現(xiàn)。

　　有一間燒家常飯的小食堂，老板娘的臉上總是掛著一幅修養(yǎng)的微笑。我拐向那間食堂的方向。我不知道皮箱為什么越來越重。

　　我給伊敏?艾山掛了電話，我愛和他聊著天吃飯喝茶。還有個毛病，喜歡吃飯的時候要么我說，要么是聽別人說別人的閑話，不這樣吃飯不香。

　　“怎么樣伙計？”

　　我們熱烈地寒暄起來。伊敏?艾山微笑著的眼睛，讓人感受到這個世界很寬廣。

　　“吃點什么？”

　　“拉面吧”

　　看到我們進來，打著迷糊的服務生很不情愿地站了起來問：

　　“呢們吃點什么？”

　　“拉面”

　　服務生走了，那個愛微笑的女老板不見人影。想跟服務生打聽，又覺得不禮貌。我把綠皮箱放在跟前的一把椅子上。他一邊清洗茶碗的污垢，一邊皺起眉頭嘀咕：

　　“你注意那老小子最近在干什么了嗎？”

　　“你說誰呢？”

　　伊敏?艾山的臉早就眉頭緊鎖，剛才的笑容早沒了影子：

　　“能是誰？還不是薩比提?努爾，他太急著出名了”

　　“詞作者、譜曲、演唱都是他自己，哪兒有這么回事兒！”

　　伊敏?艾山端著不溫不燙的茶水補充道：

　　“瞧著吧，這家伙早晚出事，吃不了兜著走！”

　　“沒那么嚴重吧，這年月千萬不敢出事”

　　“輕而易舉地也不會出啥事兒，問題是這些人自己給自己找事兒，聽一聽他的歌詞，肥頭大耳一頭豬，睡到中午像死豬，一事無成虛度日，終了還是頭笨豬，聽聽，你聽聽，這是啥歌詞，他想影射誰你知道嗎？”

　　“不知道。聽起來好像是在罵又胖又懶的某個人”

　　“你呀，就是不關注事情的要點，本來我是欣賞你書讀的多，博學廣聞???你看你現(xiàn)在，借詩發(fā)泄是一回事，關鍵是他在把矛頭指向誰的問題。你到底搞清楚他的歌曲到底在罵誰了沒有？”

　　“沒有”

　　“他這是辱罵阿巴白克力?卡德爾呢！這個薩比提?努爾啥時候都是這樣，竟和當官的過不去，改不了哦”

　　“阿巴白克力?卡德爾又不是哪里的領導”

　　“現(xiàn)在不是又不是說將來不是，這個人早晚是個當官的料，他現(xiàn)在的那個領導快退了吧，接下來他就要上。昨晚，我到他家里，把歌詞給他解釋了一番呢”

　　“你為什么要那么做？這要出事的”

　　“麻煩死那小子自找的，如果我不說，阿巴白克力?卡德爾不還蒙在鼓里啊。說來阿巴白克力這家伙也夠笨的，酒精灌多了灌傻了，無論我怎么給他解讀，他硬聽不進去，后來，我把他帶出來，澆的他不省人事兒了才整明白，并且當場發(fā)誓要找伊敏這小子算賬。歌詞是那么好寫的？原來不一直都是老子在寫嗎，他從那兒冒出來的，弄的沒人找我了”

　　“這樣的話題咱不提也罷，即然誰都沒留意，咱們干嗎要把它拉長放的，想象出一個目的歪曲呢？說多了別人會信以為真，不是有句話嗎，叫做謠言三圈變成真!”

　　知道自己說多了，說道他的疼處，但我們的侃談還是收不住。

　　“你說的雖然有點道理，但事后謎底揭開了，人家都知道他是影射的時候，那還不嘲笑我伊敏沒本事，連這么點東西都沒看破？罵我豬頭？”

　　“你就別提人家了，現(xiàn)在誰有工夫去研究話里有話、有無影射，現(xiàn)在這世道誰管誰？那兒不癢撓哪兒，一直到撓出血來，挖傷了再撓，最后化膿，膿包哪兒有不落蒼蠅的？這才叫出事兒！”

　　“有句話叫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作為知識分子，我們就是要擔當這樣挑毛病找茬的重任，要不然要我們這些書生干啥！”

　　我看著伊敏?艾山愣住了，他的白斬斬的臉龐刮的干干凈凈，沒有一絲皺紋，還綻放著光芒呢；他穿戴整齊，頭發(fā)打過發(fā)蠟，梳理的油光閃亮，我不知道對他還能說什么。這些話如果讓我老婆聽了，她會作何感受？

　　住在低矮的兩間室平房，狹小的院子被兩顆柳樹的樹蔭覆蓋的嚴嚴實實的屋子那會兒，他常常來我家竄門兒，而且我還是他的摯友、值得信賴的朋友、訴說煩惱的忠實聽眾???

　　有一天，他來我家的時候，好像明顯地喝高了：

　　“那好老弟，想你了。你看哈老弟，世界上的人成千上萬，但能說兩句心窩窩里的話的人卻沒有倆，都是些虛偽欺詐的貨，沒有知識的人牲口不如，這話一點不假”

　　老婆抬眼掃了我倆一眼，伊敏?艾山?jīng)]有留意。

　　沒有菜，就著幾顆水果我們喝了一點，但談的很熱烈。

　　他還沒坐穩(wěn)就開始數(shù)落那個領導養(yǎng)了多少**，正在接受審查，誰誰誰最近要被提拔，某某某正在和某某某窩里斗，誰拜誰做大哥找靠山，再往后說道誰誰誰離婚這樣的絮聞趣事。

　　我們的這樣無聊、沒有結果的翩侃還不少。

　　有時候是我去他家，他一般胡把我?guī)У接泻芏嗖貢臅浚跁咳嗽旄锩擅娴膹椈勺冃蔚纳嘲l(fā)上是件很難受的事情。他經(jīng)常是并肩坐著給我講一些奇聞怪論。看著書架上擺不下，只好摞在地上的書我羨慕不已。從他的書房里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文字書寫的、不同年代出版的書。陶醉在茯茶的濃香中，欣賞著茶杯里豎著的一根茶葉枝我在尋味這他的話。

　　伊敏?艾山一天到晚地看書。

　　我也經(jīng)常看書。

　　“你倆經(jīng)常看書，但一點也不像讀書人”

　　老婆這么說我們的時候我倆正在喝酒，而且已經(jīng)喝高了。伊敏?艾山?jīng)]把我老婆的話當回事，他在興致勃勃給我講同單位的某某某夫妻最近要離婚、某某某領到馬上要下臺了。我是愿意相信有知識的人所說的都是真的，他們不說沒用的話這樣一個人。

　　時而在我家，有時在他家我們喝著酒，有時我們開懷大笑，有時我倆激烈地爭論消磨時間。我沒有專門的書房，只能坐在客廳喝酒聊天，老婆端來水果干果，還有不是很濃的紅茶，這種茶葉沒有茯茶的茶香。伊敏?艾山說紅茶容易上火，還在那兒一碗接一碗地喝，他雖然不愛喝，但礙于我的面子，裝著喜歡。老婆倔脾氣，她說茯茶熱性，喝了睡不著，所以家里不喝茯茶。我可是對茶葉沒有癖好和講究。

　　“不過多久，你們的頭兒要倒臺！”伊敏?艾山異樣地看著我說。側過臉看媳婦，她都氣的沒人樣兒了。

　　“不會吧？”

　　“板上釘釘”

　　“這是為什么呢？”

　　“手腳不干凈，貪污，受賄兩樣都沾上了”

　　我們喝了不老少，他有點語無倫次的時候我把他送到門口。在門口他的話匣子又一次打開，說了老長時間，回家才發(fā)現(xiàn)老婆的臉拉的很長。最看不慣她聳拉著臉的模樣。下著雨的星期天那件事以后，老婆的臉上就沒了笑臉，自那天以后，每日里我不得不面對著一張像冰山一樣冷峻的臉。

　　“這個人一進家門我就提心吊點，唯恐家里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他怎么著你了！”

　　“啥人嗎這是，張家長李家短，不是說誰和誰離婚，就是說是家養(yǎng)情婦，一會說誰要倒霉誰要垮臺。上次他說誰來著，對，一個寫歌詞的，聽說主要領導把這個寫歌詞叫去痛斥了一頓！”

　　“有這種事？啊???怎么會這樣，我怎么沒聽說呢???”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這種吹毛求疵，無中生有的人千萬不敢深交，能躲就躲遠點兒，別犯的偷雞不成沾一身雞毛，別人把這筆賬算到你頭上就不值得了，無聊是禍根呢。我也是為你好，別跟那些閑得慌的勾勾搭搭???”

　　她惡狠狠的語言是很難消化的。

　　“我覺得這個人沒你想象的那么壞，他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讀了很多書的人是寫很好的作品的人，還有???”

　　“你給我少談書的事兒，一說就來氣，問題不在書讀了多少，關鍵是怎么做人”

　　她說了一大堆，還舉了一個例子，說有人莫名其妙地在場合里隨人家說了兩句，結果吃盡了苦頭，誹謗造謠就是在這種閑話中誕生的，如此種種。

　　她的這種關懷是溫暖的。

　　下著雨的星期天那件事以后我才弄明白，女人到底是什么。

　　我接受老婆的勸誡，也不反對她的見解，但還是希望伊敏?艾山經(jīng)常到家里做客，或者他要請我去他的書房。我喜歡他侃，說一說誰是誰的情婦、誰下臺誰接班、誰與誰之間有一腿這樣的我不知道的事情，簡直到了癡迷的地步。有這種癖好的不只是我，從此，我也喜歡打量一下周圍，看看到底誰和誰有染，能不能把某某某和某某某聯(lián)系起來考慮。

　　服務生板著面孔將兩碗拉面丟在飯桌上。

　　“有醋嗎？”伊敏?艾山問。

　　服務生一聲不吭，從另一張飯桌上取來一個小巧的瓷壺往桌上一放，扭頭就走了，她是對我們點飯要醋反感了。一些人從外表上就能看出他是熱心的人還是漠視的人。一張笑臉只適合于人臉，使人更加美麗。見到邪惡的時候你要會憤怒才行。憑白無辜皺著眉頭板著面孔只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狹窄和擁堵。冰涼的面孔增加著現(xiàn)實中的垃圾。

　　我大吃一驚，我都在想些什么呀這是。七里八怪的思緒一個接一個，我還有一個毛病，就是不能理縷亂七八糟的思緒。

　　“要不要醋？”

　　“不要”

　　“來一點吧，好吃！”

　　“好端端的飯干嘛要倒入酸不拉幾的東西，讓它變味兒吃？每一樣煩都有自己的味道和芬芳，就說這個醋吧，你一旦添加進去，所有的飯都變成一個酸酸的東西，都是一個味兒了，所以我討厭這個玩意兒。

　　伊敏?艾山什么也不說，一股勁地拌起了面。看他這樣，我也不說什么了。

　　服務生在拖地，拖的很使勁，看情形她有一肚子的怨憤，這找不著朝誰發(fā)泄呢。她的裙子明顯短了，弓著腰拖地的時候露出了腰椎及以下部位。我笑出了聲兒。

　　我的趕快把這個服務生擠出我的思緒才好。

　　伊敏?艾山“希爾希爾”地吸著面條吃得很香。肚子雖然餓，但就是沒有食欲。

　　“你的那些書點過么有？”

　　他拿起一張餐巾紙揉成一團擦了擦嘴，然后抬起頭觀望著我：

　　“沒有，估計也就是兩三千冊吧。你咋問起這個？”

　　我努力不去看服務生的脊背。

　　“那些書泥垢讀完了嗎？”

　　“沒有，我只是想讀其中一小部分才買的。也沒時間看，放在那里都成舊書了。閑來隨手抓一本翻一下。估計翻過的有一半吧。你關心這個？”

　　“沏茶！”

　　服務生換了一壺茶，又去忙著拖地去了。估計這會兒她的脊背以下沒有漏出來吧。也許她知道，也許是故意漏一塊兒給人看的，不得而知，但這讓我很是不安。

　　“我也有不少書，沒點過，可以說那些書我都讀過了，只是個我的印象不深，好像壓根兒沒讀過一樣，還有一些對我一點用都沒有。白白地浪費了我的好多時間”

　　“話不能這么說，你說把情節(jié)忘了的那些書，在當時是給了你足夠食糧的精神財富的”

　　我想告訴他皮箱里有兩本關于未來的書，可我一直以來就是沒有時間讀，話都到舌尖兒上了，可我又把它咽回去了。如果話題一出，免不得又要扯到爸爸的通紅通紅的日記、關于陽光和黑暗，還有父親離奇的平生，這個話題太長了，太沉重了。

　　修地球的爸爸在昏暗的油燈下甩著早沒了墨的鋼筆不停地書寫著什么。

　　我，伊敏?艾山的鋼筆里面有充足的的墨水。

　　家里有一盞明亮的電燈。

　　我和他的書、筆記本沒人會焚燒。

　　又明亮的書房，平展的書案，但我們什么也不寫，我們聊，聊很多，總是有著說不完的話，這樣的話我們一起身就啥也不記得了。這樣消磨時間，時間會過的很快。我能記著的無非就是你長我短，雞毛蒜皮，被里褥里云里霧里???

　　和伊敏?艾山道別，我拐向另一條巷子。讀過那么多書到底給了我什么？現(xiàn)實生活中有寫書的，有讀書的，有燒書的，也有為了書不要命的。白的是紙，黑的是墨，它們是因為世界的需要而被造。我不知道這種需要到底是什么。父親一輩子都在寫，他伏案疾書的影子通過油燈投在草泥墻上是如此地龐大，在我幼小的心田里那影子是神秘的和驚恐的。他時不時轉動像弓一樣彎曲的脊梁，恐懼地看看門栓，讓我無比地悲壯和凄涼。

　　“你就不能不寫這些玩意兒嗎？”

　　“我不寫能干什么？”

　　“與其寫這些東西找麻煩，還不如像拉伊姆那樣去賭，和管水薩利一樣抽麻煙，和肉孜一樣打牌，只要你停止寫東西，除此之外你干什么我都樂意”

　　“老婆啊你千萬不敢這么說，我干的又不是壞事，只是別人懷疑罷了。寫的是都是求醫(yī)問藥，給別人看病，指引人棄惡從善走正道兒的東西，何罪之有？”

　　“別人不讓干就別干，要不然就吃虧。那些人見不得你寫咱就不寫不就完了嗎”

　　“如果他們不讓干的是件好事呢？我們應當給人指出正道”

　　“你說的大道理我不懂，我害怕，么天都做噩夢，夢見這些人把你五花大綁???咱孩子還小???”

　　母親朝我看看說。

　　“我就是為孩子寫的，我要把自己總結的智慧都記錄下來，我的智慧，再加上他自己的智慧孩子就有了兩份智慧，他的孩子就有三份智慧???聽懂我說的話了嗎？我只是不想讓孩子成為沒用的人呢。”

　　當時，我明白了爸爸是在為我而寫，我想盡早地看到里面寫了些什么，只是這些已經(jīng)無法成為現(xiàn)實了。

　　爸爸到底寫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不可能讀到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寫的都是讓我有出息的東西。父親是想把他的智慧轉讓給我，把它加到我的智慧里面來。后來讀了很多書，我是不是有出息，我說不好。爸爸畢生的愿望、遺憾還有他的思考、態(tài)度，還有更多，也許都在那本通紅的筆記里面。

　　“你爸爸可是個了不起的人咧，如果他沒有遇上厄運，這會兒他早該是科學家了”

　　說這些話的人我不認識，是他知道我是誰，誰家的孩子之后那么說的。

　　“一看就眼熟。我和你爸是世交！”

　　后來我留意過這個人。他過世的時候，爸爸還健在。

　　“求你們別燒！求求你們???”

　　父親流著淚哀求著。我看見父親高大魁梧的身體屈服了，他的眼睛是軟弱的，聲音是凄慘的發(fā)顫的。

　　“都是些看病治病的東西，還有引導人們走正道的內容???”

　　“我們都審查過了，深奧的很，看不懂，什么丹藥草藥，笑傲生存治病救人烏七八糟的內容???”

　　“這個應該沒有錯吧？”

　　“反正我們沒看明白，沒看懂就說明它反動！現(xiàn)在是新社會，生病了有醫(yī)院，教育孩子有學校，燒！”

　　表情嚴峻的人揭斯底里地一吼，整個村子都發(fā)抖了。左鄰右舍爬到自個兒房頂上看熱鬧，大門外面里三圈外三圈擠滿了人。

　　一大堆書和本冒出來的黑煙沖的老高，熏黑了院子里柳樹的樹葉。

　　受不了爸爸傷心的哭泣，我也跟著哭了。看著爸爸哭成淚人兒，讓我想起了爺爺，就是爺爺去世的時候爸爸也沒這么傷心。

　　爸爸當時寫的東西是不是和我綠皮箱里的書一樣呢？如果我讀過那些書，聽過爸爸的話該多好。看來爺爺、爸爸他們的智慧沒有慘入到我的智慧里面來。

　　路邊低矮的景樹好像很綠，沒有回響的這些樹靜悄悄。我和很多人哪些方面跟這些景樹出奇的相像，但我又說不出是什么。

　　如果兩畝夢實現(xiàn)了就好了。濃密的白楊、沙棗，葡萄、蘋果???都還在眼前，就連高高的白楊樹上咕咕叫的布谷鳥的聲音依然在耳邊回蕩。睡在果園旁的小屋，在微風輕撫的日子里躺在滾燙的青沙上，聆聽布谷鳥百靈鳥的歡唱，放縱地躺在躺椅里面，悠閑地閱讀關于未來的兩本書那是何等地逍遙自在。

　　“別忘了艾沙拉姆阿萊庫姆！”

　　我想驚醒了一般抬頭看去，幾步遠的地方阿尼剛斜著身子、站也站不穩(wěn)地看著我，他的眼睛真可怕，沒見過這么可怕的眼睛，看著他身上的衣服特打擊人的心情，長長的棉衣破了好幾處，露出白白的棉絮。

　　“老兄啊怎么站不直了？大夏天穿著一件棉大衣”

　　“大地不平啊老弟，我得順著大地的變化呀。”

　　“怎么說？”

　　“那一尺地沒人替我做主，你說這個世界公平嗎？所以我站不直要斜著走，我這是在嘲諷人間不平。廢話少說，讓我們哥倆痛飲一杯，不醉不休，怎樣？那個貪得無厭的弟弟我是說服不了他了，現(xiàn)在只有等這個王八蛋蹬腿，到那時看還有誰跟我爭那塊兒地”

　　阿尼剛斜著身子，搖搖晃晃，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說些什走了。

　　我又在想皮箱里面的書。手很酸，人很累。

　　又臨近黃昏。天上布滿了水分十足的云，看樣子又要下雨了。

　　第十六章

　　路像石頭一樣堅硬。一個常常憶起叫康拜耳妮莎的女孩驕陽下傷心地走在羊腸小道情景的一個人提著綠皮箱在毫無目的地行走著。雖然不知道要去何方，但他清楚要不停地走才行。他從不停地走動中獲得安慰。看到幾個想通過美容變漂亮，但又沒達到目的的女孩而想到了贈給自己兩本關于未來的書的、把雙唇涂的通紅的那個姑娘。他一邊走，一邊在想“記憶里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最后有沒有可能會變成一個記憶里沒有東西的人？”記憶里沒有了美好的人，他的未來也不見得有多壯麗。他這么想。思緒一變，又想起了皮箱里面的兩本書。薩巴海提贈予的書也許就寫了爸爸想要告訴他的那些事兒，悲憤而去的父親和準備把所有都獻給他的薩巴海提在他眼里是堅強的和美麗的。風雨前的城市涼爽的呼吸和微笑讓他豁然愉悅。

　　常常想念康拜耳妮莎，嗅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摻和在一起像一鍋百味湯一樣氣味的這個人就是我。

　　可憐相十足的康拜耳妮莎時常進入我的腦海，她不是面帶微笑，而是眉頭緊鎖，郁悶不樂的模樣。為什么是這樣我不清楚。

　　帽子戴的很深，提著一把沒有裝飾的都塔爾的人匆匆走去。我看到他拉碴的胡須多半是白色的。他的帽子明顯是大了。我彈琴那會兒也有一把類似的相貌平平的都塔爾，那會兒興起學琴熱。我們街坊一個在大學學習的親戚暑假提著一把吉他回來，一天到晚地在不遠的水渠變一棵柳樹下彈琴，我是不太喜歡吉他這玩意兒的聲音，但好多人跟著他屁股要學吉他，不知道他們是覺得吉他悅耳，還是新潮我不得而知。后來，據(jù)別人說沙博爾隊長的女兒康拜耳妮莎和這個吉他手整夜整夜地牽手，漫步在田野地頭，吉他手揚言要帶她走，但假期結束后，我看到康拜耳妮莎依然還在村子里，只是關于康拜耳妮莎破身的消息卻傳到沸沸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