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綠皮箱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越發覺著自己孤苦伶仃地走了太久,活了太長的時間,在這個世界里理解我、愛我、在乎我的人太少了。我忽然失蹤,有誰會問“他為什么不在了?”薩比提?努爾和伊敏?艾山會問嗎?他們可能會說“這小子跑哪兒去了?再等等,他會回來”,等了一段時間沒見我回來,慢慢地,就把我忘掉了。老婆是不會管了,還有誰?估計也就是好多年前把我撂到這個世界撒手而去的父母的在天之靈會掛念我。
什么都變得堅硬無比。我踩踏的地,圍在我四周的空氣,陽光下滋潤著的樹木???還有我的思緒,行人對我的冷漠,這些都散發著堅硬,寒氣凌人的堅硬。
在我早已做好的條凳上,一個陌生人并肩地坐了下來,從他的口袋里露出一瓶酒的瓶口。皺巴巴的中山裝前襟一個扣子都沒扣,臟的油乎乎的花帽已不能分辨是哪一款。
“艾沙拉姆阿萊庫姆!”
他起身盯著我將一雙手遞了過來。我趕快起身,我覺得世界上溫暖的手還沒有絕亡那種感覺。
“認識一下吧老弟,我們也不是惡人,別看人家瞧不起咱們,可咱們要把自己當人物呀對不對?”
我看著他點點頭。
“對,咱們也是人!”
永恒的太陽掛在蔚藍的天空,天藍的無暇,樹木隨微風輕輕搖擺,涼風習習,心曠神怡,如果這會兒有一群鴿子在天上飛舞那該多好,要是戴了鴿哨的那種更好???
我試著想撒麥迪這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跟我有什么聯系,他享受美麗生活的每一天,說明他很可能是一個向往和自己快樂的鴿子過日子的人呢。
一架銀翔劃破蔚藍的蒼穹從東邊往西邊飛去,看上去像個小不點的飛機機尾噴灑出一股白白的濃煙像一條筆直雪白的銀帶,這銀帶慢慢地揮發,最后摻混在白云之間沒了蹤跡。
“我抓了一架飛機!”
抓了一只拼命掙扎的蜻蜓的孩子箭一樣沖出荒落的果園,有一雙粗糙但溫暖雙手的母親擔心兒子跌倒,拼命地喊著小心,常常回憶媽媽擠過牛奶但又浸泡過苦苦草的粗糙的手撫摸自己下巴催他起床的瞬間,媽媽還說早上一旦醒來不馬上起床床的話,撒旦會騎在脖子上,讓人懶的起床,全天都沒有精神。但抓住媽媽另類奶味的手的時候,他會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一直這樣睡下去。
他手里的蜻蜓在拼命地掙扎。蜻蜓的嗡嗡聲和母親的叫怨聲在晴天里是那么的和諧和悅耳。記憶里,媽媽的喚叫,蜻蜓的嗡嗡和鳥兒的喧鬧聲都成了耳邊永不退去的聲音,永久地凝記在心田。
屋前有一渠泥水無聲地流暢,這水是從那高高的閘口順流而下,頭發像黑老鴨的翅膀通黑的孩童赤裸裸地在閘口邊嬉戲,從高高的閘口往下邊的激流中跳躍水含著濃濃的泥沙、生魚和朽木味兒,他們脊梁上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光芒,在水中玩累了的小孩躺在河邊的青沙上。
“來兩口?”
我吃了一驚,這個人很久沒有刮臉,長長的胡須上粘著好像是雞皮肉抹。
“我同情所有的壞人”
這個人突然甩出這么一句話來。我們倆相視而坐,看著眼前這個人,我感覺做人,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太難了。世間所有的壞事,形形色色的惡事、厄運,還有骯臟的壞事都像磁鐵一樣地吸引著我們,對某些人而言,這個世界太殘酷了。
“你說的也太差勁了吧,話可不能這么說”
我不能不這么說。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然后從口袋里取出一大塊報紙片兒,折也不折地撕下來一片卷起了莫合煙。
“認識吾瑪爾童谷子嗎?”
“誰?”
“別人叫他吾瑪爾?塔里普”
“我認識”
圓圓的臉,長得還算標志,總是帶著微笑的吾瑪爾?塔里普我是認識的。
“善有善終,惡有惡報,你瞧著吧這家伙終有一天會扭了脖子變成一頭死豬的,聽說他也有兒有女,做爹的不報,他的兒孫肯定沒好報,等著瞧吧!”
“你不該這樣詛咒別人,那樣做可是罪過”
可不能再坐在這里,我得離開才好,這個人是個滿腹牢騷,但又不值得一提的主。
“你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你沒弄明白,你要是整明白他有多壞了,就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說了。這玩意兒遲早沒好果子吃,拿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這樣的人你指望他有好下場嗎?我女兒前途就因為這個王八蛋的緣故被摧殘了,我難受啊!老天爺有眼,都給他記著呢”
我不知道該說些啥,他在詛咒著壞人,又說他同情所有惡人,兩種話在耳邊回蕩著。看著從他口袋了露出的酒瓶我開始犯嘀咕:
“你說什么都可以,但說同情惡人就不對了”
“你沒明白我的話,做賤的人在今生在來世都不能原諒,沒好果子,這樣的人你都不同情那不成了鐵石心腸了嗎”
在這個人的眼睛里面隱藏著即不是笑,也不是哭的一種怪怪的東西,這讓我想起薩比提?努爾講的一句話,他說,有那么一些人,他懷疑世間的一切,仇視一切,除了自己以外,仇恨一切人,甚至仇恨河水的流動、鳥雀的啼鳴,別人在有說有笑,但他會咬牙切齒,見不得世間的美好。他們會覺得任何事物現象都在給他帶來潛在威脅,對他是不好的兆頭,沒有信任,哪兒來的開心?這是他埋怨伊敏?艾山的時候說的,那天他喝了不少。
但眼前這個人還不能和薩比提?努爾說的一些人相提并論。
“我罵他豬你別以為他長得很胖,他這個人好像是吞了針的狗,瘦的很,性格嗎,簡直就是一頭豬”
當我們憤恨一個人,覺得某個屬于你的東西被另外一個人據為己有了,或被破壞,拿不到該是自己的東西,無力保護應得利益的時候,我們往往會用最惡毒的語言謾罵、攻擊;謾罵雖然毫無益處,但他們認為這比保持沉默要強得多。有一天我會向伊敏?艾山和薩比提?努爾請教這個問題。
他說惡人值得同情是荒謬的,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聽到過別人這樣說過。
這個人注釋惡人的話多的讓人厭煩。
我懷疑他口袋里露出瓶口的酒瓶是空的。和所有酒鬼一樣,眼前的這個人也是個抓住一個雞毛蒜皮的話題永遠不放的那一類人。
“你還是沒聽懂我說的話,惡人是強奪別人的利益,我說的是公然搶奪、用卑略的手段強取豪奪地占有,在奪取了別人的應得利益之后,還舍不知恥地向你索要奪取的耗費和成本的人,還有他把這種獲得當做自己本事而沾沾自喜的人???還有???”
他的話有很多重疊和重復,關于惡人、下流的人他說了很多。聽他說著,我在想怎樣的人是惡人、下流的人,但很難把這個罵名歸屬到一個人頭上去舉例說明。為了自己的性命犧牲他人,斷送他人前程,叛徒、背信棄義、投機取巧、欺詐、打小報告、偽信、失信、言行不一,說一套干一套、兩面派???還有呢,妄度光陰,不珍愛生命,在好人背后說三道四,這樣的人也可以歸類到卑鄙的人行列里面去。
我問過薩比提?努爾,他就是這么說的。
長頭發罵薩利姆是騙子,下流。
“我告訴你一件事兒,那條街街頭的康拜耳泥沙汗知道吧,她男人是賊,前幾天他偷到做生皮生意的阿西木家里,被人家抓了個現行,知道偷了多少嗎?三公斤黃金咧!”
“康拜耳泥沙汗早就離婚了,她根本沒有男人”
長頭發惡狠狠的目光對薩利姆沒有一點效果。
“可能是她爸爸吧”薩利姆怕沒說清楚,馬上補充了一句:
“聽說她爸爸是個慣偷,本事大著呢”
“康巴爾泥沙汗的爸爸早就不在人世了,你可搞清楚了再說”
“那可能是很久以前偷的吧!他死以前偷的。走這條道爾大家可要小心呢,賊越來越多了,賣莫合煙的艾里木30萬塊錢被摸了。聽說**比黃金貴,古人說背大運,遇厄運;水往江里流,錢往富人兜兒里走;水役渠邊蕩游,為地是巴依的地頭;乘有牙時多吃肉,腿上有勁常旅游這些話不是白說的???我是沙沙作響的梧桐樹葉,正年輕的時候鮮花總想我招收???”
薩利姆說著說著,突然轉過身狠狠地瞪著長頭發又說:
“在國外,頭發長過五公分那是要用馬揣頭發的,我們這里沒有馬,只好用拖拉機揣嘍。我們這里有人留著披肩的長發,活像游歷憎、乞丐,神經衰弱,腦子里不是腦漿是狗屎咧”
說著說著,轉身就走了。所有人望著他的背影,愣愣地站著。
“足足三公斤黃金呢,怎么揮霍都可以享受三代。不是三百克,是三公斤哎,你們科都聽見了,一克按二百一算???”
這個人說到這兒開始板著指頭算起來,其他人專注地等待著結果,當聽到價值后,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回過神來又開始爭論沙金和錠金,有的人說是沙金,有的人說是金條,然后按沙金是多少錢,按金條算是多少錢爭論不休,到最后有人以一只羊為注打起了賭,當然誰勝誰輸那要憑薩利姆的一句話。扯到最后,大家一致以為出門要關好門窗,貴重物品一定要保管好這樣一個結論,相互規勸完了之后散去。從他們憤怒的表情中得到的結論是,不關好門是所有不幸的開端和源泉。歸根結底管不住自己和自己的東西的人,無異于比小偷更可惡,應當受到重重的懲罰,只有防患于未然,小偷是不可能有下手的機會的。
人群中有一個人正在沒煙抽而煩躁不安,讓他更加氣憤的是,這群人中怎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問一問賣皮子的阿西木家里怎么可能有三公斤金子?他認為盲目的信從的人注定是世界上最沒有好運的人。這些人看情形是要加固門窗門鎖。
“畜生!”
長頭發沖著薩利姆的背影狠狠地罵了一句。
留在這里的這個人環顧著四周,好像他不認識這里的哪怕是一個人,這里也沒人認識他,自己是從外鄉初來乍到一樣孤零零的站著。長頭發、薩利姆,還有剛才那么多人爭論著是小偷,還是失主之錯的的辯論,竟然沒有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了這些人,他感覺了巨大的孤獨。
長頭發的邏輯里是寫著撒謊是卑略的一種表現形式。
這個人是有搶奪他人利益的嫌疑的。我聽到長頭發說“這些人聽這些謊言已經到了上癮、癡迷的程度,他們就像是煙癮發作的癮君子沒煙的時候會不擇場地地撿煙把子抽一樣,有那么一會兒聽不到撒謊,就會滿世界地找,聽上那么兩段才罷休”
“沒有鼻子這些人會吃屎,這樣的話也信!拿上一把苞米說是黃金,這些人沒準就去找金匠打戒指去呢!”
長頭發狠狠地吸了兩口煙,性子稍微舒服了,憤憤地對散去的人說。
這時候我想起了爸爸。想起了爸爸因為一件事收拾了我一頓。那次,爸爸非常生氣,每次護著我的媽媽這次也沒幫上忙。
“這是一袋苞米,你拿回家喂驢”
總是一副善良面孔的卡斯馬洪叔叔說著將一個袋子搭在我肩上,我沒怎么費力就把袋子扛回了家。這是我比抓蜻蜓跳水閘稍大一點的光景。
“你背回來的是啥?”
“是苞米。卡斯馬洪叔叔說拿回家喂驢”我告訴爸爸。
“這么多苞米你咋背的動?他沒戲弄你吧?”
爸爸走過來打開袋口,袋子露出棉絮。
“瞧瞧這人精干的勾當,怎么能騙小孩子呢!”
爸爸的臉唰的變了。
媽媽樂了。
“這個卡斯馬洪大哥真逗,上個禮拜瑪利亞姆大姐來借棉絮,他竟然用這種辦法還呵呵呵呵???爸爸站在那兒好一會才轉過臉:
“你這個傻子,都是你!過來!讓我修把修把你這不好使的腦瓜子。明明是棉絮,別人說是苞米你就把它當苞米扛回來了!你肩膀上的這個東西是肉疙瘩!嗯?”
“好了,多大點事兒這是,不是孩子嗎。算了!”
爸爸恨恨地瞪了一眼媽媽,看見他氣的胡子都豎起來了。他對要把握抱在懷里的媽媽大發雷霆:
“你給我滾!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最痛恨的就是不長腦子的人,白疼他這個沒用的東西這么多年,蠢得簡直不能再蠢!”
從沒見過爸爸生這么的氣。他對打手在我臉上狠勁地扇了一巴掌。我把棉絮當苞米背回來在爸爸看來是最大的恥辱。這之前也是為類似的事情挨過爸爸的打,這和偷瓜有關。我們一般大的孩子偷瓜,有一次我們光天化日之下去偷艾山瘸子的瓜,而且偷出來的瓜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砸開來吃,欺負他腿瘸。據村里人說,讓艾山瘸一條腿的是一個牛犢般大的野豬。好多年前艾山瘸子用長槍扎死了這頭野豬的崽子,讓艾山瘸腿是它報殺豬之仇。艾山瘸子咬牙切齒地走到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就挪幾步,有站在不遠的地方繼續吃瓜,再靠近再挪幾步,他愣是抓不著我們,然后就在那里罵,我們感覺這樣玩弄他很過癮,把他耍夠了,就跑到閘口跳水嬉戲。八成是艾山瘸子跑到爸爸那里去告狀了。
當時我就被爸爸的架勢嚇得夾在馕坑和羊圈之間的籬笆叢中。其實我是有機會跳到馕坑臺上,翻過低矮的圍墻逃走的,可我不想逃跑,反而固執地被夾在那里,媽媽也示意我逃跑。在漫長的人生旅程里,因為沒有學會逃避,我是吃了不少虧,雖然我深深地領悟到逃跑是保護自己的絕妙手段,但每次我都逃不掉,不想逃跑。
爸爸從不遠處的柳樹上狠狠地扯下幾根柳條,驚得幾只斑鳩呼啦啦的飛了。這棵柳樹正好騎在界墻之中,據說是爺爺植的,他老人家可能從來也沒想過,有一天柳樹枝會抽在他心愛的孫子身上,在他幼嫩的脊梁上抽出一條條血痕。
“說!你為啥打人家!”
“我怎么啦!”
“誰叫你打別人了!說!”
“好了別打了,瞧你把孩子打成啥了!”
“這個龜孫子爬到阿西木家的那顆大樹上去了”
“那又怎么了嗎?”
“還怎么了嗎呢。這些王八蛋把樹上的鳥蛋全掏了!他干壞事我能不管嗎!不行,你去干你的活兒,我要那根繩子子把這小子先捆了再說!”
“嗚嗚???我可憐的孩子”
媽媽想過來拉我走,被爸爸狠狠地搡遠了。院子里,高大的柳樹下,一個可怕的陰影在籠罩。爸爸靠在院墻下抽煙,皮毛上落了幾個像蟲子一樣的樹花兒。
至此,我才整明白艾山瘸子的怨聲載道和詛咒還沒有在我身上兌現呢。
這是我把棉花當苞米扛回家之前的一次皮肉之苦。
“我要走了”
爸爸把燙了手的煙把子丟掉,“哧”地吐了口痰說。
“您去哪兒????”
“圖格曼墩!”
“您???您上那兒干嘛???”
媽媽當時的迷茫和吃驚的模樣久久的記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她抓著搭下來一角的黃頭巾不知所措。
“不走不行了,沙博爾隊長更變本加厲起來,如果再待下去恐怕我會把這家伙的腦袋敲碎,如果那樣,害怕孩子們以后會沒了爹。所以我先走,在那邊找到落腳的地方,我就來接你們”
“我不想去那個鹽堿灘,到那里永遠也回不來???”
爸爸長時間地瞪著地上地下什么東西看。我發現爸爸顧慮重重,有很多說不完道不盡的委屈,啥時候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絕少見到他舒展的眉頭,也許是因為在這個充滿了憂慮和悲傷地世界的濕滑的道路上走的太煩倦太疲憊了。他忍耐過、抗爭過、消沉過,他是曾承背過其實扛不住的無形的躲不掉的那些不幸的那種人。
爸爸發紫的那張臉我怎么也想不起來。
常常見到一些板著面孔、趾高氣揚的人出入我們的房子。他們提著黑包進來,惡狠狠地把我們一個已給瞧上一遍,讓后將爸爸帶到最里面的一間小屋,見了這些人,我身上起雞皮疙瘩。村后面看磚窯的人有條狗,見了生人會把栓勾當鏈條跩的嘩啦啦響,讓人又氣又怕,就像見了這幾個人一樣。
這些人來的時候和走的時候都是一副德行,板著面孔像個兇神,爸爸跟在他們屁股后面,好像是要恭送,但這些人一點也不領情。吉普車揚起嗆人的灰沙久久滿楊不退,爸爸看著地面長時間地愣神。
“他們又說什么?”
他們一走,媽媽千篇一律地總是問一個問題,她象一只兔子總是嚦嚦發抖,讓我很不是味道。
“還是那些事兒”
“就不該保存那些破書”
“你懂個屁,那些書啥問題都沒有,無非就是叫人看病出藥方子。那些人腦子進水了。去去去,該干啥就干啥去!”
“別在那么說了,叫別人聽見又是沒完沒了的麻煩”
“是禍躲不過,老子不怕!”
“這寫破書真把人害苦了。往后我們家孩子、孫子孩子的孩子、孫子的孫子誰都不許碰書,永遠!”
媽媽說到這里開始抽泣。家里因為這個話題傷心不止此一件,很久以前爸爸抄了一本書,抄了好幾個月才抄完,沙博爾隊長告狀說爸爸抄書,,別人來抄家,爸爸雖然把抄過的書和本子都交出來了,但人家不通過,說抄的不應該是僅此一本。
“我寫字很慢,這一本書我還沒全部抄完呢”
“你還抄了寫啥書咱們不知道,你要認罪,一本不剩都交出來,要不然你可別想混過我們這一關”
“我不說了嗎,抄的就是一本醫學書籍,我就抄了這一本”
“我們在和你好好說話,只是想挽救你,你別執迷不悟,在給你書的加帕爾郎中家里我們可是查封了很多反動書籍,而抄寫和散發這些書籍的人就是你,你的問題很嚴重,你要老老實實地交代所有問題???”
“我沒干什么???”
“只要你承認了就行了,省的你麻煩,我們也麻煩,沒什么,你就按我們說,承認抄里多少本書,發展了多少黨徒,立個據簽個名,就這么點兒事兒”
“我沒干就是沒干,為什么要把沒干過的事情攬在自己身上呢!”
說到這個份兒上,那些人暴跳如雷,只聽得霹靂跨啦的一陣聲響,小心臟堵在喉嚨里面了,看到媽媽靠在馕坑壁上面抽泣,我也哭出聲兒來了。
因為爬了阿西木的樹挨打的那一天以后,我覺得我應該成為爸爸的助手。
我站在一旁看著爸爸,我覺得爸爸在哭,肩膀在抽動,我想沖上去擁抱他,說來也怪,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但是,最終還是沒站起來。
這件事一周以后,爸爸走了,我看著他把所需的東西全都搭在了驢背上,這頭驢今天怪怪的,老是不站在一個位置上,不停地挪動著。父親把東西搭載完捆扎好的時候,媽媽端了一碗泡馕過來。
“把陶壺拿來”
媽媽快速地將門口的一把短嘴陶壺提過來,給爸爸倒水。
爸爸慢慢地洗完手,端起碗吃飯呢。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著爸爸紫紅色的臉。他像刺猬此似的的胡須上沾著包谷馕的碎末。爸爸應該認為我在睡覺,但我微張著的眼睛始終沒有移開父親。媽媽用補過好多次的瓷壺不停地給父親的碗里面添水,她添水的身影被投在后面的墻上,顯得很大。爸爸用勺子將碗里面的包谷馕碎末刮集的一起干干凈凈地吃掉,打了一個對我一點也不陌生的飽嗝。從不知道爸爸吃完飯以后的禱告里都祈禱些什么,也許是為所獲得的的收獲,或為食物,仰或是為我長大了孝順、為我有個好一點的將來吧。
祈禱完了之后,他來到我的鋪頭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當觸及到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的汗垢和散發著一股暖烘烘氣浪的時候,一股神奇的東西像激流一樣充肆全身。
“看好孩子!”
我閉著眼聽到爸爸沙啞的聲音。
“我會”
“不要再讓他去偷別人的瓜了,我不希望我的兒子成為一個沒有出息的人,過一陣我就來接你們”
我裹著被子坐在鋪上目送著父親牽著驢子出了院門。爸爸手里拿著一根大拇指粗的柳條棍子。爸爸剛一出門,媽媽雙手捧住臉開始哭泣。
他牽著驢出院門的一幕很久以來一直都像照片兒一樣印在腦海里,始終都沒搞清楚爸爸和沙博爾隊長中間到底啥過節,到底是什么讓他們形同水火,只是聽見爸爸憤憤地吸著煙說過:
“和沙博爾這樣的狗腿子處得來的人可不是啥好東西”
這是爸爸那一天挑了一下快要熄滅的油燈,聽到媽媽說“別和沙博爾頂著干,人家手里面有權,我們斗不過人家,給旺旺兇叫的狗甩一塊骨頭還能讓人舒坦一會兒呢”的時候說過的一句話。
就從這天開始,我看沙博爾隊長也不順眼起來。光板一樣不長毛的臉上一條一條的血絲,一談到晚地哼哼,也不知道在說啥,見了都不讓人舒服,后來才聽說,村里很多人都受不了他的氣,離鄉背井,遠走他鄉。我當時不知道村里人為什么那樣害怕沙博爾隊長,當我提著裝有兩本預示未來的書的綠皮箱離家出走之前,曾經凄涼地回憶過爸爸頭一擺,打開院門,牽著搭載了滿滿的負重的老驢出門、驢子出了院門聞著驢糞蛋子久久不走、父親狠命的打它,而它則固執地圍著驢糞打轉轉、最后不舍地離開的一幕。我堅信驢背上的負重里肯定還有筆墨、幸存的書籍和手稿。
我曾親眼所見在生命揚滿灰沙的途中行走的這個人,我的爸爸,長頭發還有許多人在謾罵者小人、憤怒地全身發顫。
把吾瑪爾童谷子、補鞋匠薩利姆、沙博爾隊長和我爸爸、長頭發以及這個行者進行對比,他們是針尖對麥芒,針鋒相對,格格不入。
雨下的越來越大。我不敢相信有人會攙扶著我送我回家。
我周圍的人,包括男人、女人,他們好像事先排練過一樣一致地開始厭惡撒謊。
“我最痛恨的就是不能原諒丈夫的女人!”
“我最痛恨的則是背叛了對女人信誓諾言的男人”
“這里不存在背叛的問題”
“誰說沒有!撒謊就是背叛,撒謊是自我犯賤登峰造極的表現”
誰都不知道我和老婆就是這樣無休止的爭吵。
長發飄逸,嘴唇通紅,總是帶著微笑的姑娘讓我陶醉,我不止一次地祈禱讓這種美好常駐心間,怎么也沒料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失去所有,提著一只綠皮箱毫無目標地在外面游蕩。
“你屬于我”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我曾留意過她眼角皺紋上一根根長長的人造眼睫毛。
“我再給你說話呢”
“奧???”
我再一次看她的眼睛,皺紋又比剛才多了很多。
“你屬于我對嗎?”
我來不及多想。望著像火山一樣冒著火焰的眼睛我還是沒有肯定她的結論。不只是什么東西,它在阻撓我不要答應。
“你倒是說話呀!”
“我說什么?”
“你要是應了,你就是一個說謊者,不應也罷,免得成為一個騙子。我知道你愛我,可你不清楚,只有我明明白白。”
“是嗎”
“真的,我知道你是不像女人表白的那一類男人。就是有這樣的男人,他不向所愛的女人說我愛你,但我們這些被愛的女人對此卻看得清清楚楚,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多么地愛我,對此我信心百倍”
“你要是需要我來告訴你”
“告訴我什么?”
“我愛你這三個字”
“好了嘛,咱們就別談這些無聊的話了好不好,你不愿意說沒關系,只要心里有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別給我說假話,千萬!說謊的人是最下賤的人,他們是一群對自己、對現實沒有信心的人,所以才說謊騙人。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最壞最壞的人應屬撒謊的人”
嗅著濃濃的香水我再問她:
“第二壞的呢?”
“第二壞的還是撒謊的人”
她心目里,我心目中最壞的人一樣都是撒謊的人,都對撒謊嫉惡如仇。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憎恨的人是不原諒丈夫的女人”
聽完我這句,她撫摸著我的前額,默默不語。這個溫暖的、熟悉的手掌現在感覺著是那么久遠、那么陳舊。她長長地噓嘆了一聲:
“你老婆太過分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把你折磨成這樣,他氣人了!”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
“比我多想,我是想說你在哪里都應該是體面、有威信有尊嚴的人,你的每一天都應該是充滿笑聲和歡樂的”
直到這時,我才感覺到摸著我的前額的手是那么溫暖體貼的手。
“我想和你老婆談談”
“千萬不要那樣做???”
看著跟前口袋里裝著酒瓶的人胡須上的雞皮肖,突生幫他拿掉的沖動。這讓別人覺得他很卑略。
“你這個人一點也不通情達理,說了半天我是對牛彈琴了???瞧瞧你弓著背低著頭的那副德行???”
這個人對我厭煩了,起身走了。他可能還會找個地方再罵一罵吾瑪爾童谷子解氣,我提著裝了兩本關于未來的書的沉重的皮箱,踏上了堅硬的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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