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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二(2)

  陽光明媚的世界總是能給與人微笑和遐想,總是希望事事隨愿。薩巴海提贈我兩本關于未來的書,和我決定讀一讀這兩本關于未來的書,無非就是希望書中有幾句話,能夠對我產生作用。

  我是一個不知道如何生活而被生活折磨的死去活來的一個人。其實人應該愉悅的快樂的生活,我常這么想。真不知道我如果把這些告訴了伊敏?艾山、薩比提?努爾他們時,他們會怎么想。我有什么決策首先要告訴他倆,聽聽他倆的意見,都習慣了。伊敏?艾山經常埋怨老是遭人罵被人打的薩比提?努爾,不注重儀表,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勾勾搭搭,寫的東西很糟糕,總有一天他會為此付出代價云云,但我對他倆一視同仁,雖然他二人勾心斗角;我更想贊同薩比提?努爾說伊敏?艾山不花的錢最多,不用的知識最豐富這句話。薩比提說伊敏肚子里的學問就像放久了的肥羊肉,自己不吃,也不給別人吃。當然,這樣的話是不能說給伊敏聽的。

  砰砰的幾聲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本來我是要把世間的所有痛苦一肩挑的,你在這里要和我分擔做啥嘛!”

  我對站在面前的阿尼鋼鐵說。

  “艾薩拉木愛麗庫姆!你怎么樣?”

  我趕緊把右手上的皮箱換到左手上和他握手。他的大手火熱而粗糙有力。

  “還會怎么樣?還是那兩個字,不妙!我失去了祖上留下來的宅基!”

  “怎么回事這是?”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沒聽說”

  “奇了怪了。你在不在地球上?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你孤弱寡聞。真主無眼,配了一個貪得無厭的渾球給我做弟弟,跟我爭祖上留下的半尺地蓋房子,處處和我對著干。沒顏面,沒顏面那兄弟!真不知道這個世界的上的冤枉事何時才休哇!”

  阿尼鋼鐵的事我略有耳聞,父親是個虔誠的老實人,留下一塊宅地給兄弟倆,分房的時候,因為分房界定界墻不合,二人鬧翻,終日借酒消愁,成了酒鬼。這個不是補鞋匠薩利姆發布的消息,但我確實聽見薩利姆說:

  “兄弟倆因界墻之爭鬧得很僵,然后就變成了酒鬼,現在發展到酒水里面泡馕吃的地步了,沒酒喝了,見人就罵,跟誰都打,而且說胡話,幾杯酒下肚了就啥事兒沒有,正常了。兩個人不分春夏秋冬睡在界墻下面,守護自己的土地,一寸不讓。

  人就在自己面前站著,總不能當面問呀!

  “有句話我一直想告訴你,今天就告訴你吧”

  “告訴我什么?”

  “你是個可以信賴的人,我告訴你吧,月亮沒了!好長時間了都!”

  “你說什么?”

  “天上的月亮!我有二十年了吧,沒見到過月亮了。問別人,都說月亮還在呢,還說和原來的沒二樣,但我偏偏看不到,你說奇不奇怪?”

  我抬頭看了看天。對呀,我也有很久沒看天了,不知道月亮在不在天上。

  “你說的這事???怎么可能呢”

  “和弟弟那個王八蛋剛吵翻,第一年開始住在院外界墻下面,左鄰右居覺得這樣不好看,就來撮合勸導,弟弟那個畜生哪能聽得進去,說,地我可以給他,但如果他有種,就先取了我的性命。他即然那么說,我也就搬到外面奉陪。有一次,一個叫薩比提?努爾的鄰居前來說和,說你們兄弟倆弄成這樣,就連天上的月亮都感覺羞愧,瞪你們倆呢。我看你們也別爭了,干脆呀把各自的房子賣了,錢呢就捐給孤兒學校得了,一了百了,還做了善事。你看他缺不缺德,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頓。弟弟那個混蛋還算做了一件人事,揪住薩比提的衣領一陣猛抽。我們沒冬沒夏,耐署耐寒,一年四季不脫衣服睡覺,不就是為了那塊地嗎?街坊鄰居趕忙過來拉架,事情才算平息。人都走了,我想看看月亮是如何生氣的樣子,抬頭一看,月亮沒了!我問別人,他們說月亮就在天上,而我怎么看也看不到它,這是怎么一回事呀老弟?”

  “這就怪了,我也弄不清楚。”

  “別告訴別人!我可是沒把你當外人才告訴你的。”

  我讓阿尼鋼鐵失望了。他很不樂意地走了。我注視著他高大的背影,回憶著他粗大的雙手許久。就為巴掌大的一塊地,兄弟倆反目成仇,25年不相往來,更甚者,為此賭氣,喝酒消愁,淪喪為酒鬼。相傳兄弟各取半邊就能解決,但,二人寸土必爭,互不相讓,在爭議線撘鋪而睡。這些話不只是薩利姆一個人在傳。

  阿尼鋼鐵的破衣爛衫在雨中濕的沒有一塊干處。我和他都是私欲的奴隸,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東西,犧牲了自己美不可言的幸福。

  發現自己和阿尼鋼鐵的區別幾乎為零的時候,我的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站在馬路邊,我將左手的綠皮箱換到右手上。不遠處的路邊上堆碼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條骨瘦干柴的狗沿著墻角在走著,尾巴夾的緊緊的,恐慌寫在臉上,讓我非常同情。脊背上的創傷,表明它不久前被人錘過。有人就對養狗有癮。好多年前,一個風雨交加的星期二,從東邊來了一個斗狗的,說有些狗的性情比人好,圍了那么多人,竟然沒人向他大喝一聲住口!一幫人在那里圍了一圈在談論狗,而我那時滿心想的是如何在兩畝地里創建一個果園。當然,我還沒有打算讀一讀身邊那兩本關于未來的書,一天到晚腦子里裝到就是兩畝果園;用沙棗樹和棗樹圍一圈呢?還是直接用鐵絲網圍一個柵欄?還沒想明白。雖然我在想著果園的是,但這絲毫不影響我聽聽他們關于狗的高談闊論。

  “反正沒有一個人的狗會像我的狗這樣忠誠于主人”說話的人白白胖胖,臉皮子好像要滴血一樣。這個愛好斗狗的人對自己的狗的智慧勇敢和他自己信心百倍,如果他的狗勝出了,高興的不是狗,而是這個人本身,是個炫耀驢能咆哮雞能叫的主。這個紅臉漢子說著老婆和狗對比的話時,另一人開口了:

  “你就算怎么夸都不行,狗這東西畢竟是臉上長毛的畜生。”

  “你沒聽說那句諺語怎么說的,叫狗忠妻不孝!”

  你一言我一語,最后次序亂了,變成了爭吵。我當時是氣不打一處來呀!這家伙言語中把狗抬到云霄,把老婆貶到谷底讓我接受不了,同時也讓我想起了妻子。當時,還沒有發展到考慮自己在老婆心目中啥地位的時候。在老婆生活的家庭了,我是誰?我有沒有考慮過這些?說不好。是在下著雨的星期天那件事之前就有了呢?還是之后才有的?說不清楚。想想自己提著綠箱子出走,忽覺得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忽又覺得是剛剛不久的事情。

  她不原諒我,就說明心里根本沒有我存在。

  我想得太多了。小時候都會抓蜻蜓的小孩很久以后竟然遇到了許多不懂、解決不了的問題。藍天上飛翔的飛機和它身后長長的白帶子、黑老鴉斑鳩在高大的樹上筑的巢,縱橫交錯布滿荊刺的籬笆、雜七雜八的鳥雀的喧鳴聲???都清楚地烙在記憶里。記憶里有這種美好的東西的人往往多愁善感。

  她沒有原諒我,是因為我在她心目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我也這么想過。

  那條奄奄一息的的狗消失在視野里。在這個世界有愛狗超乎于愛人的人大有人在,請不要對此表示懷疑。跟有些人比,有些狗就幸福多啦!這話不是我說的,也沒聽人說過,是一句沒人說過的話語。

  在我再一次將綠皮箱從右手換到左手的當兒,有人給我打招呼:

  你這是上哪兒?

  長頭發的人直勾勾地瞪著我。模模糊糊地記起他叫麥麥提?薩利吉,還是艾買提?薩利吉,反正就是這么個名兒,具體叫啥不太清了。他長長的頭發讓我怪怪的,也許長發就是他的符號。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他,別人說他愛裝醉,以前也不怎么和他深交。聽人說,他一旦有啥不痛快了,就裝著喝醉把老婆往死里錘;他老婆也是,挨了打了不抱怨,說老公高了才失手打人。還有人說的更絕,說他老婆欠揍,對挨拳頭成癮了,隔三差五不挨上兩拳三腳就不舒服,和男人鬧,直到把男人說急了,逼他動手打自己,挨夠了過癮了才舒服。但也不能胡打,不醉酒就動手她可不干,沒喝就打她就回娘家表示抗議,只有喝醉了打她,她才有一種過了癮的快感。

  長頭發咋一看都不像喝醉酒。

  “你這是出差對不對?”

  “對!很久都不會回來”

  我覺得多看他的長發兩眼不禮貌。

  “我明白了。人嗎,在哪兒舒服就在那兒呆著最好。希望下次再見面”

  我們互相點頭,表示別過。其實這也是一種道別的形式。他這人就是這樣,從不愿意和別人熱情相見和隆重道別,很早開始,他就這樣,點個頭打招呼,再點個頭,代表別過。其實右手撫胸,微彎腰施禮的人不多了,我想,這是因為祖先的施禮方式,并沒有直接流傳給我們。這是在一個割禮吃抓飯的時候他們議論的話題。

  一個話語不多的人說:每天都在抱怨世況日下,倫理敗壞的人,請不要懷疑他自己是臉都不會洗的人。

  我用期盼的目光環顧四周,剛走的長頭發面無表情。最起碼他應該問一問我要去哪兒、去多久、為什么要走,勸一勸我不要為那么點小事而離家出走。我為自己的想法納悶。在長頭發眼里,是人就應該離家出走,而且走得越遠越好,沒有必要征求別人的意見。

  “這個巷子根本沒啥值得留戀的”

  長頭發在和我分手的時候留下這么一句話。

  我發呆了。記的有一次他抱怨說這個巷子里小偷小摸偷雞摸狗的多了、**的多了、喝酒滋事的多了時候,曾經說過同樣一句話。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在狠命地吸煙,狠狠地跺了兩次腳。我分明看見他是對補鞋的薩利姆表示著極度的憤慨。

  “指鹿為馬的人的舌頭應該被割掉”。

  長頭發覺得還沒有說清楚,補充道:

  “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聽信謊言的人的腦袋應該被砸的稀巴爛!”

  是不是自己說的過頭了。長頭發又說:

  “給你們這些人說的再多又有啥用呢?”。接著開始抽煙,咳嗽,再抽再咳嗽。

  太陽掛在天上撒著冰涼的光芒。

  房子里面撒過淡淡的、讓人爽意的香水,很舒服。這個香水已經透過墻面毯子氈子家具,變成永遠不變的氣味了。

  妻子從來只用這一種香水。

  “什么?你要走?這不可能!”

  我坐在葉子已被蛀蟲咬的千瘡百孔的樹下,看到縮著然后伸展著前行的軟體蟲,還有其他顏色的蟲子從眼前爬過。樹要被蛀蟲啃咬,難道鉆到腦袋里面,啃咬我大腦的也是這些蟲子嗎?我腦子里可是有它們愿意吃的東西。誰也沒見過這蟲子長的啥模樣,我也沒見過,但它的的確確在我的心房留下了骯臟的足跡。

  “這有啥不可能!”

  “你根本沒有離開家的勇氣!”

  老婆留在遠處的、冰涼的,參雜著嘲諷的話從地底下,從落干了樹葉的樹枝,從彌漫的空氣傳到耳邊。樹底下一只惡心的軟蟲在爬行著。老婆那張從沒有笑過的臉龐冰涼和沒有表情,很久不笑的人可能會忘記怎么笑。她的笑根本不能算笑,也不像笑。想一想當初,她的一笑可以讓嚴冬像春天,但她現在離笑越來越遠了。如果說我有罪,那么就是那個下著雨的星期天的事情之后,我讓這個世界減少了一張笑臉,最嚴重的是,這張從前笑的很燦爛的臉,不能確定恢復從前的模樣。如果我有機會寫一些未來,我是不會忘記加上一句“爭取一笑賽過一切”,然后再補充一下,笑有真假。我想這么多,寫這么多,會有人理解我的苦衷嗎?我早就知道對未來感興趣的人不多了。

  “你不敢離家出走!”

  如果她冷不丁說出這么一句來,我可是只剩卷鋪蓋走人一條路了。一些東西我好像早就驗證過了,手里的綠皮箱,箱里兩本尚未讀完的關于未來的書,最重要的是我居無歸宿心能夠證明這一點。我想到讀皮箱里的書的時候,是不是我說服自己比別人考慮到更遠?仰或是我無法說服自己有能力考慮將來的借口?

  實際上我得了解自己才對。我得知道明天會這樣后天會那樣。能夠預見下個月、下個季節和明年會發生什么。沉重的讓我兩只胳膊酸痛的兩本書應該告訴我一切。

  我想到了爸爸在通紅的火焰中燃燒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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