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箱越來越沉。雨說不好是在下,還是停了。
走在無數(shù)的人走過、無數(shù)人依然還在走的路上,心里一片茫然。
人有的時候會迫切需要另一個人來服帖安慰,人在世界上最最需要的還是人。只有有人聽你的訴怨,哭的時候有人陪伴,笑的時候陪你狂歡人間才會溫暖,或者說是適宜人居。
很多很多次,我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有過這樣的奢求。但搜遍記憶,硬是沒找見我曾為誰落過兩滴淚,別人以我的歡樂為樂,以我的愁為愁、痛為痛。
下著雨的星期天那件事以后,我常常這么想。頭發(fā)像烏黑的瀑布,一雙眼睛時刻都在射發(fā)著欲望的姑娘讓我惶惶不可終日,我發(fā)現(xiàn)自己墜落到即不值得獻身,又無法脫身的兩難深淵。
路好像到了盡頭,回頭是不可能的,我在掙扎著。
笑著卻笑不出來,走著卻邁不出步伐,我在懷疑我的外在和內(nèi)心都出了問題了。憂慮和悲傷像風,它沖破我的胸膛,復吹進胸腔,肆意地摧殘著我的內(nèi)臟。這有點像腐質(zhì)的氣味容易招來蒼蠅蚊子,敞開的院落隨便有貓狗出入一樣。抽著莫合煙,蹲在我家門前那條落滿了秋葉的羊腸小道,觀望著光禿禿的樹上被廢棄的鳥巢,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沒有了任何秘密,我的胸膛被洞開,心臟仿佛被拋棄在炎熱的無際戈壁的中央。就是被扒的精光,內(nèi)心的秘密,還有心臟不該赤裸裸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呀。該回眸一下生命了,捋一捋我為什么沒有操控自己心臟的能力的緣由。當然,先得從是老婆把我逼到這個境地開始。前一次準備總結(jié)平生就沒有成功。又一次,我做生皮生意的一個朋友說:我們這些人吧沒活出名堂,硬是沒做出一件人事兒來,太可惜了。當時我還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說的這句話的含義。他這句話很經(jīng)典,做出一件人做的事,不就是做人該做的事?意思很明了,就是做了人該做的事了,你就是不一般的人!賣皮張的朋友說我們沒有做一件人該做的事的時候,很難發(fā)現(xiàn)他所指的是什么,但我還是無聲地沉默表示了贊同,后來發(fā)現(xiàn)像我這樣的不在少數(shù),所以還有點沾沾自喜。
伊敏?艾山在自己銬問做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情的時候,不知作何感想。
我本來想把賣皮子的朋友那句話說給伊敏?艾山聽,但后來還是做罷了。伊敏?艾山對我跟一些人交往是很在意的。人要跟體面、性情好的人交往,跟亂七八糟的人相處多了,你自己也會崔變。這是伊敏?艾山說的最多的一段話。
伊敏?艾山對薩比提?努爾經(jīng)常光顧煙霧繚繞的小酒館,和不三不四來路不明的人稱兄道弟,推杯換盞,甚至在那種場合彈琴唱歌很是反感。
伊敏?艾山這是擔心薩比提?努爾由此給自己留下罵名呢。
“如果我們這里有人在牛奶里摻水,那么這里所有賣牛奶的人都要背上利益熏心、弄虛作假的奸商的罵名。我真的為自己和薩比提?努爾從事了一個行當而羞愧?!?/p>
伊敏?艾山在我們家喝著茯茶時這么說。那天談了很多,城里誰年紀輕輕就挺了大肚子、誰在酒館里吵架打架、誰家的姑娘和陌生男孩幽會,如果再這樣下去不定毀了人家好端端的家庭,他就某家長某家短的操了很多心之后,話題好不容易又回到薩比提?努爾這里。這時,伊敏?艾山暴跳如雷:
“你告訴薩比提?努爾那玩意兒!他那是唱的啥歌,‘君子啊你是瞎子?仰或是沒良心的白癡!’,他唱這是要隱射誰?瞎子聾子都知道他這是在用歌詞謾罵沙伊姆主任???他小心點他!早晚挨收拾。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的就是他自己!”
伊敏?艾山說這些的時候,我驚訝的發(fā)呆了。
我把伊敏?艾山的話傳給薩比提?努爾,他聽了哈哈大笑:
“你看伊敏這家伙,原以為是個知白識黑的人,沒想到也是道聽途說之輩,我哪兒知道沙伊姆主任是誰?何方人士?那首歌也就是一般的歌而已,我沒有針對沙伊姆,而是謾罵那些道德淪喪良心泯滅,隨波逐流的那樣一類人?!?/p>
薩比提?努爾、伊敏?艾山、賣羊肉串的依明還有我們幾個人走在生活為我們選擇的道途上,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看后面,沉寢在各種憧憬當中甩手向前走。長頭發(fā)的人和補鞋匠薩利姆吹胡子瞪眼地斜視著,每日里祈禱著詛咒著,祈求對方早一點死亡。托乎提汗老太每天拖著蒼老佝僂的身體,對所有事務都表現(xiàn)無比失望,板著面孔慢慢地走著。只有那些心死的人的哀傷留在世界,成為永久解不開謎底的秘密。
提著綠皮箱的人呼吸著雨中涼爽的空氣感覺精神了幾許。道路兩旁的樓房、鐵絲網(wǎng)、樹木、掛著烏云和白云的藍天???他確信這就是自己存在的世間。永遠也無法弄清楚謎底、從哪兒來該到哪兒去,自己的命運歸宿是哪兒是什么的這個世界,就是人創(chuàng)造的。只是因為有了人,這個世界才變得五光十色,多姿多彩,光怪離奇。他低嘆了一聲,說:這個世界真好笑,路上的人有的在相互攙扶著,而有的人則在路上挖陷阱設圈套。提著綠色手提箱的人自我嘲笑:我還不是一個能夠稱之為人的人,一個尚未成為完人的人。當問及自己怎樣才是一個完整的人的問題時,他茫然。
“如果這個王八蛋從地球消失了,這里的人們自然就正常了?!?/p>
我清楚地看見長頭發(fā)的人就是這樣謾罵補鞋匠薩利姆的。
“這里的人們”到底指的是誰?我知道長頭發(fā)要說什么。但很多人就不清楚了,他們會很郁悶,難道這里的人已經(jīng)瘋了?不正常了?甚至會在心里犯嘀咕:
這小子真該死!瞧他那頭發(fā)長的,正好叫黑白無常揪著,歇都不歇直接提到十八層地獄!
薩利姆這樣毒咒長頭發(fā)的那個人的時候,我正巧就在他身邊,薩利姆詛咒的時候情緒激動,仇恨寫滿了他的臉。我郁悶,好端端的怎么就祈求別人死呢?哪八輩子結(jié)了這么深的大仇大恨?
“巷尾斯迪克?托合提家的山羊要和那條黑色相間花狗打架,而且被下了大注,結(jié)果花狗被山羊咬的體無完膚,活活被咬死了”。
薩利姆說這些話的時候,那個長頭發(fā)的人臉色突變。
“羊類也那么啃咬嗎?”一個人輕聲地問道。薩利姆惱火了:
“那是當然,為此,斯迪克?托合提的那只羊只好單獨圈養(yǎng)???”
“這倒是件新鮮事兒,得去看看”一個年紀較輕的小伙說。
“看你媽的的錘子!哪有羊和狗互相撕咬的?沒出息的蠢貨!”
“你罵啥人呢你!那不是薩利姆大哥那么說的嗎?”
“你二啊,別人指著屎說這是蜜你就吃!”
長頭發(fā)的人脾氣很大,年青人低著頭躲到別人后面去了。
“他就是這樣一個瘋子,信口開河??赡銈円彩?,他說這種瘋話,你們居然圍著聽!真好笑!”
長頭發(fā)的人狠命地吸著煙,直到煙屁股燙著了手。他丟掉煙頭,又哆嗦著開始卷第二只莫合煙。
“大男人留著披肩長發(fā),不男又不女的,大伙兒都長著眼睛,肩上扛著腦袋,誰瘋誰顛還用得著我說,人家一目了然?!?/p>
“誰聽說過山羊撕咬?還咬死一條狗呢???”
“有啥不可能的?長期跟狗拴在一起養(yǎng),它們的習性互相作用,性格竄啦!你還不信。不信你咋不去看看!”
“我不是儍子,別人讓我去看我就去。如果我去了人家那里,說,有個瘋子說,羊咬死了狗,我是來瞧的,那人家不罵我二那才怪呢?!?/p>
兩個人就這樣你來我往,針尖兒對麥芒兒干了起來。到最后干脆詛咒了起來。
我把長頭發(fā)和薩利姆的爭論說給薩比提?努爾聽,他說:
“薩利姆反感長頭發(fā),和長頭發(fā)痛恨謊言其實沒啥值得大驚小怪。就像一些人天生有某些愛好一樣,有些人的仇恨是與生俱來的。留長發(fā)剃光頭是人家的癖好,跟我何干;說假話是別人的嘴,說不說是人家的事,信與不信在我,說就讓人家說去,跟我屁大的關(guān)系沒有!持這種觀點的人多的像牛毛。歸根結(jié)底,這是愛好和天生性格的較量?!?/p>
薩比提?努爾的話,我似懂非懂。和他又聊了很多,談到了世間萬象變化無常,笑和哭是孿生,甜和苦是搭檔,對和錯往往換位,總之聊得很多,聊了很久。
我們都在生活,都希望找到一條捷徑,所以有時候把事情反過來顛過去地看,總感到別人的視力好看得準看得遠,從來不滿足于自己的現(xiàn)狀。
薩比提?努爾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感到他說的貼切中肯,聽著很舒服。
這時候我審視了一下自己。讓老婆花兒一樣燦爛的笑臉,變成冰一樣寒冷的人是我。不管變成什么,我必須得適應,而且也離不開在如冰的臉色面前,寒顫著哆嗦著生存。
小小的手指無比溫暖,散亂的黑發(fā)非常舒展的姑娘的胸懷雖然溫馨,但是身上吹拂凌厲寒風的妻子總讓我牽腸掛肚。我發(fā)現(xiàn)讓人苦和樂、笑與哭的根源就是一個字,愛!
走在比石頭堅硬的路面,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并非是我憧憬中看到的那個世界,人是沒有權(quán)利決定結(jié)果的。就算你把未來設計的再星光燦爛,上天才不會理會你的感受呢。
我可能活的不夠瀟灑,但也沒有干傷天害理的事情,而下著雨的星期天的那件事則是例外,做那種事的人多了去了,如果作奸犯科,觸犯了法律那才叫倒霉呢。這不是犯罪,充其量也就是個過失吧,如果有些人覺得不夠,就把它當做一次犯了小錯誤也行。也不能算我栽了,我能找到我的出路。不管老婆、其他什么人,說我啥都不在乎,甚至說我栽了我都無所謂,我沒有完,最主要的是我有沒有完蛋的信念,這很關(guān)鍵,就是豁出命我也要爬到彼岸。
這樣一想,我就來了精神。
“這小子這次可算是栽了。徹底完了!”
下著雨的星期天那件事兒被傳的沸沸揚揚那會兒,我的一個朋友如是說。其實,當時我自己也覺得自己玩兒完了。但后來才發(fā)現(xiàn)人是不那么容易就完的。看看戈壁里的胡楊,再看看粗壯的沙棗樹,即便是葉子脫落一片不剩,樹干樹枝折斷了,只要根子里尚有一絲生機,風吹日曬雨淋,就會見證日出日落,它總會吐出新綠。
有個人說我“他完了”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這么許多。這只是我眾想法中的一個。
然后我還試想著有些人可能還在琢磨我要完蛋。
那時候我就變得像石頭般堅硬、沉重和冷漠。
皮箱很重,因為里面裝著兩本書,兩本很厚,不知寫了些什么的書。寫書的人肯定是可以預測到明天,后天,明年,甚至十年二十年之后會發(fā)生什么的非凡之人。我到現(xiàn)在為止還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是怎樣未卜先知的??晌疫€是愿意相信書中寫著美妙的話句,會給我這樣經(jīng)歷了下著雨的星期天那件事兒一樣的人,給那些看不見明天的人,迷了途的人以鼓舞,指出明確方向的名言警句。
書中這樣兩句話肯定不會少:你要竭盡所能不要跌倒,不跌倒、預防跌倒也是生存的基本技能。跌倒了不意味著世界末日,蹣跚著支撐著掙扎著站起來,所有的厄運都將降臨在倒伏著不動的人身上。
反正我覺的書里就應該寫寫這樣的東西。
在我爸爸火紅的已經(jīng)燃盡的筆記本里肯定寫著皮箱里的書沒有寫到的東西。也許是沒有來的及翻閱爸爸的筆記,所以我才跌跌撞撞的不會走路,猶豫不決的原因可能也是因為此。
手里有書我為什么就不讀呢?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讀書的原因很有意思,也許我把這本書看的太神圣,認為還沒有到那個時間,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資格去讀。
伊敏?艾山說過這么一段話:
“有的人只為形式而讀書,還有一些人閑得慌讀書,也有認為寫得好而讀的,更有聚精會神地讀書的,用腦子讀書的,當然也不乏裝作讀書的人,還有一些人讀的那些書,他不一定懂?!?/p>
也許,我屬于那種讀不懂的一類人。我不該這么想,但又不知道自己竟然這么想了。老覺著自己不懂、不會、不干,這不是好兆頭,我認為這比摔倒了不愿意爬起來更為卑略。
“你一天到晚地看書,你是個知識淵博的人吧?”
“我只是睡不著覺的時候才看書,醒來了之后,書中的一句話都不記得啦”
“不會吧!這可不是件光彩的事咧”
“光不光彩我不知道,但沒法子,誰叫他們寫不出一本能讓我們重新做人的書呢”
這是我和一個很敬重我的人的對話。
這段話是我在沒有消化完伊敏的話之前說的。
我的趕快把這兩本預測將來的書讀完才行。不要拖延,早讀早受益?!坝腥苏f你是書呆子”。老婆說這話的時候我還沒決定讀這兩本書呢。在這之前讀的都是關(guān)于古代皇帝、神雕俠侶、談情說愛,還有就是公主愛上牧羊娃、走在戈壁的叫花子忽遇天仙、深山里巧遇神仙,所有遺憾一夜兌現(xiàn)、老翁在古河床拾到寶貝,終身享受不盡???諸如此類的巨篇著作。書中其他內(nèi)容記不清了,只是記得讀完以后到處看,希望寶貝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仰或是遇到神仙,好讓我把所有不快丟棄腦后,整日里瘋瘋癲癲,如行走在云里霧里。
就像剛說的,書是讀了不少,但身邊這兩本書雖在身邊,卻遲遲沒有拿在手上。我深信書里都是至理名言,對我這樣的弱智絕對是良方,但就是不知道書里寫了什么。
別人說我是書呆子的時候,我不知道老婆作何感想。
在和伊敏?艾山喝著濃濃的茯茶的時候聊了很多關(guān)于讀書的事兒,他告訴我寫那些很優(yōu)秀的書的人做出來的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然后沉痛地說:
“有些人,你就讀一讀他的作品就行了,至于他的人品簡直難以啟口”。伊敏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好像突然看見油燈繚繞的黑煙下奮筆疾書的父親。他接著說一個飯館老板休了原配,要娶一個小自己17歲的女孩為妻,還說寫書的一些后生不知天高地厚,痛斥了其中幾個人:
“瞧著吧,終有一天這些龜孫子會痛苦連天,別以為現(xiàn)在寫了幾行字自己就能耐了,他們那樣張狂哪里還把我們放在眼里啦,我們在這里沒吭氣呢,他們倒是敢嘰嘰喳喳,無法無天了!”
沒有人問我為什么要讀關(guān)于未來的兩本書,黑發(fā)散亂的薩巴海提送我書的時候我就想趕快讀完??赡苁俏覍γ魈?、明年或未來毫無興趣的性格使然,未動。也許,我擔心準備讀這兩本書的事情傳出去了,別人會說我開始對未來在意了;也許,我是想等我準備出走了以后再讀,起碼是下決心離家出走再開始讀比較好,總之,不能肯定出走和這兩本書有著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
離開什么都不算的家,意味著像我這樣什么都不是的人在減少。夫妻吵架了,丟下妻子孩子房子不要,男人出門就走的時代早就來臨了。長頭發(fā)的那位當時就是甩下房子就走的,當時我還笑話他,罵他簡直不是男人咧。
公開的和私底下笑話長頭發(fā)的人很多。
補鞋的薩利姆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虧他還是男人呢,看他留的那頭發(fā),就像快老死的母驢的尾巴,頭發(fā)嘛,適當一點就夠了”
我一般也是叫他長頭發(fā),具體啥名字都忘了。
他留長發(fā)應該有自己的道理,這又不好問他。
薩利姆說:
“男人把頭發(fā)留得老長,在老婆面前肯定沒面子,所以他三天兩頭受老婆的教訓”。
另一位說:
“他老婆才不收拾他呢,倒是他一喝酒就打老婆,打慣了”
“我說老弟,你長點記性好不好,打老婆和挨老婆的打本質(zhì)上都是一回事兒。你今天打她了對不對,隔兩天肯定要挨她打,挨打的要打人,打人的要挨打。算了算了,跟你說這些有啥用呢?!?/p>
每每想到補鞋的薩利姆這番話,心里總會不自覺地“咯噔”一下。他說這話的時候,我還在狹小的巷子深處過小日子呢。那時,城里的大街小巷里塞滿了在婚禮上喝高的醉漢們。
那時候,我和黑發(fā)像瀑布,小巧的手指溫暖而又帶點濕漉的薩巴海提還沒有相識。
長發(fā)人、補鞋的薩利姆、老婆,還有漂亮的薩巴海提這些人都是和我一道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想象一下活在沒有認識自己的人的世界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準備離家出走的時候,我似乎要迷失在門前的小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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