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莞和

　　沈老太六十二歲壽辰是過得最風平浪靜一次。沒有人膽敢聲張一句，就連一向是母親留聲機的小姑姑敏之都屏氣吸聲，只在清晨里恭敬地說了聲母親大壽。沈公館上下彌漫著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氛圍，也是再濃烈的喜悅都該被悲哀沖淡了——一條小生命夭折在沈老太的壽辰當日，而小小姐的死因最是沈老太推脫不掉的。世上還有比這更為荒唐可怖的事情嗎？楚家姑爺自那一晚后便隔絕了同沈家一切往來，連同對大姑姑豫之的所有照料。楚紹杰或許對妻子還有憐惜之意，但只要他想到她有那樣個狠心的母親，以后的孩子會有那樣個冷血的祖母，并且注定要流著沈老太的一部分血液時，他就也無法不把這種冷血與狠心學習一二分。翌日，大姑姑還在身體極虛弱，意志極模糊的時候，報紙上邊角處一則寥寥數言就已經對外周知了他們婚姻的終結。

　　看過報紙的沈老太，淡黃色的眼珠在眼眶里轉也不轉，她唯獨還算滿意的一樁兒女婚姻已如煙云般輕易散掉了。她記起自己剛嫁來沈家時的一次流產，那是在大女兒豫之之前的一個男孩。她失去他的時候，沈家人也是這樣使盡白眼。為了留在沈家，為了不再受貧窮和窘困，她一一忍受住了?，F在，她的丈夫修良已經過世快二十年，沈家再沒有人能以她的任何錯處施以要挾。那么養育幾個男孩子說到底又有什么快樂呢？沈老太開始算另一筆賬，她的豫之，模樣雖不出挑，可也不粗苯，眼下無兒無女或者還是老天爺的恩典。想到這里，前個晚上楚紹杰對著自己那張無禮不敬的臉孔也又清晰起來，他們楚家有什么？難道豫之會找不到更殷實的人家？于是沈老太輕快地將報紙翻頁，又聚精會神在財經版面上了，一周前放出去的幾只股票收益都還不錯，該死，怎么還有一只跌了一塊？！

　　兒女們對沈老太的掌控，起先或也有過反抗的念頭，但很快他們就完全為母親強大的功利主義，實用主義折服了，并心甘情愿成為母親統治下最親密的嘍啰。遇有外戰爆發，他們是要清一色站到母親身后去的，不論對方是誰。這一點豫之和敏之尤其看得清楚——贊助母親，就是贊助自己的吃穿。人有什么理由和舒適日子較勁呢？但其中的男子敏之卻多少選擇了退避，以不合作也不反抗的姿態周旋在母親同妻子之間，卻實則已經是種偏袒。沈修良在世時，這個家庭還可維持它陰陽調和的氛圍，老頭子有自己的威嚴和氣度，更是家中主要經濟來源，腰桿不會不硬。雖然沈修良生前一直沒能看破——自己愛寵了多年尊敬了多年的妻子實則早掌控了家中的財政實權。所以，一旦兒女們的父親去世，沈公館的命運走向便不可更改的演繹為沈老太一個人的垂簾聽政史。對外，沈靜之是家中的主事男人，也只不過是被沈老太牢牢攥在手心里的“當家”。

　　大約過去了一個星期，大姑姑終于從喪子、離婚之痛中清醒過來。該說她是清醒嗎？這件事發生之前，大姑姑可以說是清尋除了父母親之外在沈公館內最喜愛的人，因為她雖然恭順著祖母，內心里卻是善良賢惠，掩藏著一份坦率的氣質的?？涩F在，清尋在大姑姑房間里沒有人來的時候總過去陪伴她，發覺大姑姑的眼睛從睡夢中睜開后便渾濁了，好像那個未得降生的孩子已帶去了她的一部分生命，并且是最為重要的一部分。清尋端著廚房送來的甜粥，一勺勺喂給她吃，大姑姑從不是個任性的人，她吃掉所有母親送來的食物，在可以下床走動后又自覺回到家中長女的位置上，還時常幫助下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只是她很少再瞧見什么好笑的事情便彎下腰開懷一笑了，她總是要睡，似乎有恢復不盡的疲憊和痛楚。唯有在睡夢里才能忘懷過去的日子，在那里她不必追問丈夫和孩子的下落，在那里人可以坦然的一無所有。

　　但現實畢竟不同夢境，這一日，沈公館維持已久的又一樁平衡還是被打破了。清尋陪大姑姑從外面買東西回來，發覺客廳里父親和小姑姑都各自僵硬的站在祖母兩側，而祖母端坐沙發正中，從樓梯上一聲一聲踩著堅定子下來的人則是母親。陳菀和穿著一身整潔樸素的灰旗袍，頭發整齊，妝容雅淡，提著一小只布包的胳臂微微抬起，彷如那正是她退無可退的尊嚴的重量。

　　在沈老太六十二歲壽辰后的第三天，沈清尋十四歲的一天黃昏里，母親終于被沈公館掃地出門了。她柔弱無骨的身影終于選擇了自己走入“消失”的結局，在黃昏沈家地板折射出的光影里，清尋拼了命撲過去，所留住的也不過是幻象般的記憶。

　　“清尋，我要走了。”

　　“媽媽，你去哪我去哪。等著我，帶我一起走！”

　　清尋不是不清楚會有這么一天，她一直等著母親有一日來詢問自己的決定，那么她早就要回答母親，自己不愿意留下！不愿意！千百個不愿意！

　　可是陳菀和對著女兒搖了頭。清尋想，這不會是真的！如果母親對她流一場眼淚，或者她繼續去懇求祖母幾聲，那都是沈清尋熟悉的，而非此刻的冷靜與決絕——

　　母親伸出手去，呼喚她最后擁抱一回。陳菀和努力噙著的眼淚不自覺流淌下來，她的嘴唇倉皇抖動著，像突然忘記了女兒的姓名，一叫出聲就要全線潰敗似的——

　　“爸爸，不要讓媽媽走！祖母——”

　　清尋沒有去母親懷里，而是撲通一聲跪在堂中。

　　“求求你們。。。別趕我的母親走，她無依無靠，只有一個我，或者。。。讓我跟著去。。。”清尋眼睛里的長輩們都被淚水模糊住了，她無法辨認誰是父親，誰是祖母，發出冷笑的那一個難道會是小姑姑嗎？

　　沈靜之的眼淚也一時大顆大顆地從眼窩里逃竄出來，他越想做出無動于衷的樣子越是手足無措。突然，他也和女兒一樣甩開長衫褂子在母親面前長跪下去。他將頭深埋在母親的黑皮鞋邊上，像個孩子似嗚嗚大哭，哭得有些喘不上氣來，喉嚨里發出一陣風匣聲響。再之后，他一手捧起了母親身旁擱著的一張白紙，看也沒看上面的字句，在動筆將簽未簽的時刻，抬起他那張彌漫淚水的漂亮面孔，哆哆嗦嗦地說：

　　“把清尋留下吧。她是我的女兒，是沈家的孩子呀。我知道。。。莞和讓您不喜歡，我不敢再違逆母親。。。只是您要她走。。。也該給她找下個門戶，或者叫陳家親眷來接。。。”

　　余陽一點點落去了，沈公館外的世界還沒得及被燈火照耀，就全部浸染上夜的顏色了。陳菀和提著她的小布包，沒有任何親眷，也找不到任何門戶，她清清白白的走掉了，正如她十七年前清清白白的嫁過來。清尋送著，沈家大門已經要關閉緊嚴，父親一手牽著清尋，一手朝妻子軟弱地揮了揮。

　　陳菀和離去了，清尋見不到母親了。清尋站在黑色的宅門前頭，跟父親兩個一同悼亡似的佇立。十六年來，為的這個家中有莞和，清尋仍能感受人間的愛與溫暖；十七年來，為的自己身邊有莞和，沈靜之仍能體會人間愛與溫暖為何物，有何神奇？那感覺又是多么叫人心痛。而這一切的體驗，都隨著陳菀和離開沈公館離去了，在父女倆身后龐大聳立著的是屬于沈公館陰沉寂寞的萬古長夜。清尋懵懂地轉移著目光到父親身上，第一次從他的眼神里感覺出了涼薄。世間最大的涼薄或許不是不愿意，而是你明明知道我是你的，是愿意的，卻說，你不要等。

　　母親沒有再等下去，或許父親給她一些支持，她還是會留下來的。但面臨選擇，父親留下的是自己，反給了母親成全。清尋良久望著父親，黑暗中他們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也似乎看不清楚時間的長度，他們已經站在門口很久了。秋風席卷院子里的槐樹落葉，從沈靜之的肩頭飄去沈清尋的。

　　她頭一次對父親這樣說話：“我真希望上天施恩，讓我去做大姑姑那個夭折的小孩子。”

　　沈靜之悲傷地回過頭來，他想確認這是不是身邊一向乖順的女兒講出來的，可當他想再度牽起清尋的手的時候，她像一片落葉，輕易地飄去了，只讓他抓住了空。

　　清尋帶著臉上再也干不掉的淚痕向她的“囚室”攀爬去。在樓梯上，她遇著了穿著新裙子新皮鞋預備跳舞去的小姑姑，對方叫住她：

　　“你媽媽臨走藏給你什么我家的好東西了？放心，天長日久，我全搜得出來?！?/p>

　　沈敏之翩然地笑笑去了，在她轉身下樓的瞬間，清尋瞧見了母親一直收在匣子里的一串紫水晶項鏈已易主在小姑姑脖子上。她輕輕閉上了眼睛，明白母親留給自己的，絕不會只是一串項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