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阿啟一起游泳的時候,心情總是平靜的。
從肌膚劃過的水流,仿佛有一種特殊的力量,能將人體內(nèi)尖銳的東西撫平。
是否正是這個緣由,才使阿啟養(yǎng)成了溫婉的性格呢?
我不太在意。
自從開始游泳以后,很多事情都變得不那么在意了。
工作的煩惱也好,同阿啟的沖突也好,全部被包容在柔軟細膩的水層中。就連心中時常叫囂的那個我,也好似陷入了沉睡之中。
我同阿啟一樣,多吃蔬菜——特別是竹筍,遠比想象中美味得多。閑暇的時候,我和阿啟靠在一起,聽音樂,看小說,或者閉上眼睛,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總是忙碌著的我,從未想到,無所事事竟也能成為一件愜意的事情。
自從同阿啟學習游泳以后,我了解到許多阿啟不為人知的一面。
他告訴了我,他高中時在校游泳隊的事情,也告訴了我由于受傷缺席全國大賽后的沮喪。他說,有時候,絕望也是一劑良藥。失去了一切希望,反倒能讓人釋然面對真實的自己,真實的世界。
他說,他已不想再執(zhí)著于任何事情,因為無論握得再緊,生命的長度也不會因此而改變。
他說的話,我似懂非懂,因而,談不上贊同或反對。但我確實覺得,自己在因他而改變,而這種改變,似乎并不那么糟糕。
正當我覺得,日子這樣繼續(xù)下去也不錯的時候,阿啟的母親病了。
聽說母親的病情后,我第一次見到阿啟心急如焚的樣子。
他的母親是一位鋼琴教師。年過四十的她,卻有著不輸于妙齡少女的美麗容顏。第一次與她相見時,就連同為女性的我都不禁為其吸引。
隨著交往的頻繁,我漸漸發(fā)現(xiàn),伯母不僅容貌出眾,氣質(zhì)極佳,而且文藝范十足,讀過很多書,對音樂和繪畫也有很高的品味,就算稱其為文藝女青年——不,女中年——也絲毫不為過,卻不知為何會生下阿啟這樣一個呆頭呆腦的傻兒子。這令我不禁好奇,他的父親會是做怎樣一個人呢。不過話說回來,阿啟那素食主義的習性,無疑遺傳自他的母親。
在大學時,我并不知曉,阿啟有著強烈的戀母情結(jié)。
畢業(yè)之后,雖然租了自己的公寓,但他還是每隔兩三天就會回一次家去看望母親。一見到母親,阿啟整個人就像變小了十歲,不僅話多了很多,有時甚至還會對母親撒嬌,委實叫一旁的我大跌眼鏡。
不過,我曾聽阿啟提起,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父親就拋棄了他們母子倆,娶了別的女人。之后的十多年,都是他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地度過的。這樣想來,他這份對母親的依戀也不足為奇。
伯母住在醫(yī)院接受治療的那段日子,阿啟幾乎每天都陪在病床邊照顧母親,只要有時間,我也會和他一起前去。我并不討厭伯母,或者說,像伯母這樣的一個女人,想討厭也討厭不起來。她是個十分簡單的人,毫無心機急眼,也幾乎沒有任何物質(zhì)上的欲望,性格安靜,平易近人,無論何時,嘴角都掛著恬靜的微笑——哪怕生病時也不例外。
老實講,就是這樣一個堪稱完美無瑕的女人,卻給我造成了不小的壓力。雖說我也出生在頗有文化氛圍的教師家庭,但在阿啟的母親面前,我總覺得,自己簡直和山里跑出來的野孩子沒有兩樣,說話舉止都粗俗了太多。而伯母卻從未對我有過任何成見,出院回到家里后,她甚至開始教我彈奏鋼琴。
我時常見到阿啟在家里彈奏他買來的電鋼琴,但對于學彈鋼琴這種事情,我想都未曾想過,也并未產(chǎn)生任何興趣。然而,同阿啟的母親學習了幾次后,發(fā)覺彈鋼琴也是一件蠻有趣的事情。當我第一次完整演奏出一首曲目時,就連自己都感到難以相信。
從此,我喜歡上了彈鋼琴,幾乎每周末都會欣然跑去伯母那里學琴。
每當和伯母并排坐在琴凳上,雙手扶上琴鍵,我都仿佛感覺自己同伯母、同阿啟的距離又接近了幾分,與此同時,卻又無法抑制某種隱隱的自卑在心底蔓延。就好似一個登山者,距離憧憬的峰頂越近,距離身下的大地也就越遠,而像我這樣的人,終究是生活在地面上的。
這種矛盾的心理,隨著我琴技的進步而愈發(fā)困擾著我。
我是豆豆,樂觀開朗、行動力超群的豆豆,不是雍容華貴的名媛佳麗,也不是才藝雙全的才女佳人。我發(fā)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向著阿啟母親的方向靠近。我開始害怕,自己不再是獨一無二的豆豆,而淪為那個美麗女人的低劣仿冒品。
這種情緒,我從未讓阿啟察覺。
有一次,他曾有意無意地說,我和他母親并排一起彈琴時,簡直像一對姐妹。老實講,我一丁點也不喜歡這種對比,可還是把反駁的話語咽進了肚子。沒有辦法。我知道,在他那種近乎病態(tài)——稱之為病態(tài)或許略有過分,但也所差無幾——的戀母情結(jié)之下,無論發(fā)生什么,出局的一方一定是我。
所以,我將一切與伯母有關(guān)的負面情緒憋在身體里,就像一個氣球,污濁的氣體在其中越積越多,就算外皮在堅韌,被脹破的那一天在所難免。
氣球破裂的那一天,原本是個不錯的日子。那天我休息,本已和阿啟說好,下午一起去游泳館游泳,晚上去商場新開的西餐廳吃飯。
吃午飯的時候,我告訴阿啟,我不愿搬去伯母家住。前一天,他曾和我商量過這件事情,而在此之前定好的方案,是把伯母接到我們的公寓來。
誠然,兩個方案皆非我愿,但考慮的伯母的身體狀況,我接受了前一方案。眼看就要搬家了,我甚至開始整理浴室的物品,為他的母親謄出空間,而阿啟卻突然提出了第二個方案。
我思考了一整晚,還是難以接受。
為了他們母子,我付出的已經(jīng)夠多了,難道還要我將自己精心布置悉心打理的家都放棄,完全住到別人的世界里去嗎?
無法接受,就是無法接受!
可是,阿啟卻用一句“已經(jīng)和媽媽說好了,就這么定了吧”將我的底線徹底擊穿。
我仿佛聽到氣球“啪”地一聲炸裂的聲音。
我知道,我已忍無可忍了。
我與阿啟爭吵起來——說爭吵,或許多少言過其實,因為輪番攻擊的只有我一人而已,阿啟始終若無其事地望著窗外,好像頗有閑情逸致地觀賞著外面的風景。在我面前——或許在絕大多數(shù)人面前,他總能保持這般視若等閑的態(tài)度,仿佛沒有什么事物能在他內(nèi)心中激起絲毫漣漪,唯有他的母親除外。唯有她,才能使他顯露出一般人的快樂、悲傷、喜悅、焦躁,也唯有他的母親,能令他不惜與任何人為敵,哪怕對方是我——他的豆豆。
我感覺自己徹底失敗了,敗給了那個溫柔賢惠、人畜無害的女人,也敗給了她那從不執(zhí)著,卻也從不動搖的兒子。
就像大四的尾聲,我為阿啟而放棄與眾不同的人生道路時一樣,如今的我,再次為他放棄了自我,甚至放棄了自尊,最后卻依舊輸在了他的一句“就這么定了”上。
阿啟的表現(xiàn)越是無動于衷,我就越是怒氣上涌。最終,我甩門而去,把他和他那所謂的執(zhí)著與不執(zhí)著丟在了公寓沉悶的空氣中。
怒氣就像加在燃料中的催化劑,促使我毫無目的地一路向前,回過神時,竟已迷失在這座熟悉的城市中。大概是休息日的緣故,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洶涌波濤似地將我淹沒。我隨波逐流,直到駐足在一處熟悉的校門前。
鐵青色的校門緊緊關(guān)著,校門旁邊有幾顆櫸樹,一個賣飲料和零食的小店,和一拍褪了色的木制長椅。
我不禁苦笑,不由自主地走到小店前,向老板娘買了一瓶汽水。老板娘的面貌似曾相識。
我拿著汽水,在長椅上坐下,呆呆地望著校門的方向。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就曾坐在這里,一天接一天癡癡地等著那個少年。而現(xiàn)在,那個少年是否也癡癡地等在家中呢?
我這才想起,自己似乎說了“分手”之類的詞語,而他則說,要給彼此三天的考慮時間。我不知道,這是他的緩兵之計,還是真的動了分手之心。
該怎么辦才好呢?
我把汽水瓶貼在臉畔,涼絲絲的。可能是瓶蓋沒有蓋緊,能聽到“沙沙”的漏氣聲在耳邊輕響,好似大海的濤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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