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司18歲的夏天，在高二結束后的暑假，他第一次靠近小橋，為了朋友間的一個賭約，親一口睜眼瞎的小橋。

　　小橋25歲，沒人會娶她，整十條街難得找出匹配她的，當然5街道36號老徐是個特例，因為不僅聾還瘸。小橋溫柔地對她母親說，就是死也不嫁老徐。老徐比她長五歲，相貌過得去，可相貌對于小橋而言，再丑也不是個問題。沒人在意小橋想什么，她想什么都不重要。她那雙睜得圓溜溜的眼珠子著實嚇人。因此，親一口小橋是個挑戰，也是種懲罰。朋友間打鬧輸了，就喊著‘親小橋去，不親的是龜孫。’

　　小橋應該閉著眼睛走路，她偏不。她的眼眶圓而大，無神空洞，稍微向上翻著白眼。眼珠子開始打轉，就能瞧出兩只眼珠毫無用處，東張西望時，睜得異常的大，撕扯著眼皮，教人瘆的慌。它們拼命地想要聚焦到一起，這會使人感到發自肺腑的惡心，如同對著一雙死人眼，聽著她溫柔地跟你說，“謝謝你的好意”。小橋語調是溫柔的，如果她肯聽她母親的勸，乖乖地把眼睛閉上。她就不會過分地惹人嘲諷。

　　喬司沒有反感小橋，有些害怕而已。喬司不得不去接近她，被朋友譏笑不是一件好受的事，盡管若干年后才明白，譏笑本身就是無聊的玩笑，笑過就行，不必較真。畢竟小橋看不到，他只要快速地、敏捷地、輕輕地耍一下流氓。沒人知道的，會沒人知道嗎？親一個瞎眼姑娘，有什么臉面的。就為了在朋友面前逞能？

　　他承認自己向來過于懦弱，身材在同齡人間為中等，體質羸弱。他需要一個證明，一個自認為能象征男孩成長為男人的儀式。去親一個姑娘，男孩親了一個姑娘就是成長。如今看來匪夷所思的，當時他的確捧為信條。這奇怪的想法不是偶發，而是長期有目共睹的。

　　在京南公園喬木林的長條木椅上的右邊，小橋每天下午五點會準時地出現，板正著身子，抬頭目視前方，雖然眼中空無一物。她的耳朵似乎很靈，身后的喬木林響起清脆的鳥語，她臉上浮現笑容，好像手和腳能附和地打出節拍，即使喬司聽不懂是幾分音符。她心情著實比一天中的其他時刻更加愉快。

　　喬司觀察了一個月后，在一個涼爽的午后，提前坐在了那張長條木椅的左邊，兩手端正報紙，學著年長者的姿態，故作鎮定，分明一個字都沒裝進腦袋。她來了，拐杖‘噠、啪嗒、噠噠噠，啪嗒’地輕敲石子路。她落座前躊躇了一下，興許是察覺到椅子上多了個閑人。眼睛瞎的人散失視力后，其他的感官反而隨之更加活躍。無論如何，細節的危險是躲避不了的。

　　他趕忙說：“等等，你的位置上有水，往這邊坐過來一點吧。”他躲掉了她的眼睛，他知道她轉頭看他，知道她開始用惡心人的眼睛打量他，他發誓他沒有歧視她，他不過是接受不了。他只需要在她靠近他座位時，趁她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走一個吻。僅此而已。

　　喬司說，“要不要我幫你？”他起身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輕柔地告訴喬司，“謝謝你的好意。”喬司感到懺愧難當。

　　就這么安靜地坐著，小橋保持往常的姿勢，或許因為有旁人在身邊，當喬木林的鳥鳴響起，她沒有拍出節奏，閉著眼睛，留著淺淺的笑容，臉上泛著紅暈。那時候斜陽正懸掛在京南公園的京南山腰，和煦的晚風吹拂著京南湖面，波光粼粼的晃得喬司有點眩暈。喬司能聽到，湖面下暗涌的激流，奔騰著莫以名狀的。

　　喬司裝作不認識她。

　　他問：嘿，那個，我是說，我想說，我得說，你叫什么。

　　小橋：我嗎？小喬。

　　喬司說：和我有相同的一個字啊。要不你叫小橋吧。小橋流水人家，多美的意境。藍天白云，清水小橋。你真的明白藍色嗎。

　　他說得很蠢。

　　小橋搖搖頭。

　　他說，小橋，你真的知道橋長什么樣嗎。她咯咯地笑，搖著蘭花香的長發，小小的臉，抿嘴微笑。小橋，你知道喬木長什么樣嗎？小橋，你見過彩虹嗎？小橋，你知道。

　　小橋：你可不準欺負我。

　　喬司說：小橋，那以后我帶你去看藍天吧，還有喬木，還有彩虹。

　　小橋：那你到時不能丟掉我，我怕我找不回來時的路。

　　喬司再沒有往小橋的位置上澆水。

　　他不僅聽到格外清晰的潮涌，還明明白白地瞧見了，暗涌的激流騰空而出，不停地不停，沖破湖面，在空中華麗如噴泉。喬司想喬司是戀上了小橋，毫無征兆，像突發的流行感冒，睡得不好，全身乏力，精神渙散，老想著一個人，一個叫小橋的女孩。她那偶爾被風揚起的前劉海，秀發下若隱若現的、嫩白的脖子，笑起來微顫的鎖骨，握著拐杖的纖細手臂，還有裙擺下修長的雙腿，一切剛剛好，甚至朦朧的羞紅的，縈繞著的她的茉莉體香，躍然紙上。不不不，應該是宣權奪主，兵臨城下。而他潰不成軍，只管大開城門。

　　每到下午五點到日落前，在京南湖前的長條椅上，喬司給小橋讀《簡·愛》。那并不是一本特意挑來的書，而是學校語文老師安排的閱讀。他喜歡讀書，不喜歡被人驅趕著去念一本書。而現在，顯然是他自愿的。小橋喜歡簡愛，從他念的第一頁開始，她全神貫注地側耳傾聽。有時隔天翻開書念，她會提醒他跳頁，他恍然發現跳了兩頁，可能更多。畢竟他的心思不在書上，書上的字符過眼即忘。他想著小橋今天穿的衣服有沒有特別的隱喻，想著她用的是什么牌的洗發水，想著想著就想歪了，臉紅耳燥，心口亂跳。每當他念跳行時，小橋用手戳了他的腰，“想什么你啊。”是啊，他想什么呢，他只是很專心地在看著小橋，不小心露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