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時間段就像一道分水嶺,經歷了它之后,生活仿佛搖身一變,就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比如剛剛過去的那個多事之夜,當它輕顫的余音把米拉貝爾從睡鄉中喚醒之時,她睜開眼睛,隱隱有種感覺:世界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窗外是清冷的拂曉,沒有越來越燦爛的晨光,只有很多鉛灰色的云,一道一道在天空中橫亙著。太陽尚未露面,而且看來一時半刻也不打算露面,它只是偷偷地把幾處云心染成淡紫的,很快,就連這一點顏色也消退了。
窗扉也不似前夜那樣紛紛敞開,只剩一扇是半掩的,想是夜里有人關窗、卻沒有全部關嚴。陣陣沁涼的風鉆進房間,絲薄的窗簾隨風漫卷,拂動了白色的大理石窗臺。她坐了起來,先盯著窗外落寞的云天出了一會兒神,然后才轉過臉來,快快地、又有點緊張地瞥了自己身邊一眼——安古斯在那里睡著,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他的呼吸還算均勻,臉上卻沒有熟睡者的安然。他給人的仿佛是那種感覺:就算他在睡夢中,也有什么心事在困擾著他。
她懷疑地又看了他一眼。他確實是通過那扇魔鏡暗門走到墻后面的秘密通道里去了,對吧?嗯,這一點她不可能記錯的:目睹了他離去之后,她可是有好長時間都醒著,明明困乏疲倦,心里卻亂亂的,怎么也睡不著——是的,讓她怎么睡呢?誰知道還會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可是,沒有。她不安地等了很久,房間里卻一直寂靜,而她也就在靜謐最濃、暗影最重的黎明之前滑進了夢鄉。
這樣推理的話,他應該是在她睡著以后回來的。只是,他去那間鏡子大廳到底做了什么呢?待了那么久,回來以后又成了這么一副睡覺都一臉困擾的樣子(不過她從來也沒有仔細端詳過他的睡容,不知道他是不是每逢睡著都這樣)。她忽然想起了大廳里那個絕美的鏡中少女——他的困擾會和“她”有關嗎?
這可真有點荒謬,她趕快搖了搖頭,自己什么時候開始關心起他的事來了?就算他真的夜訪魔鏡美少女,和她有一絲一毫的關系嗎?當然沒有。如果實在要說有關系,那也只能說對她是一種解脫。她巴不得他天天神秘消失,讓她一個人清靜清靜呢。
就在她很用力地這樣想著的時候,他醒了,睜開眼睛,正好望到她眼里。四目相對之際,她腦海里只剩一片藍色——他眼睛的那種藍色,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這很好,她的邏輯思辨能力迅速恢復過來,悄聲提醒她說,看來你和他之間那種奇怪的心靈感應已經消失了。
但是新的問題又撲面而來——和一個心事重重、有幾分能被你猜透的安古斯待在一起,是一種煩擾;而和一個心事重重、讓你完全猜不透的安古斯待在一起,就純粹是一種危險了。還是那句話說得對,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她趕快找個借口溜走吧。“我……我去廚房看看早餐需不需要幫忙準備,”她說著,掀開絲絨被,想要起身下地,卻被他一句話像無形的鎖鏈一樣拋過來、拴住了。“你最好待在這里,哪都別去。忘了告訴你,你已經被禁足了。”
“你說什么?”她扭過頭來,不相信地看著他。
“看來咱們隔得有點遠,你都聽不清我的話啊,”他坐了起來,眼里亮起了壞笑的火花,郁結的眉心也好像暫時舒展了。有那么一瞬間,米拉貝爾覺得這才是她熟悉的安古斯回來了,她竟跟著感到松了一口氣。可是此刻,也許她最不該做的就是放松警惕——因為下一秒鐘,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一把拽到了身邊。他雙手扶住她的肩膀,低頭看著她,聲調雖然平靜,嗓子卻啞啞的,“出了昨天那樣的事故之后,你以為我還會允許你到處亂跑嗎?從現在開始,你只能在室內靜養,得到我允許才能外出,而且活動范圍僅限于城堡圍墻之內;如果是去花園散步,一定要有侍女陪同,不準單獨行動。這回你聽清了嗎?”
她當然聽清了——這么近,誰聽不清啊?她也很清楚,他說了這么多,意思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因為她到處亂跑、害他差點失去尚未出世的繼承人,所以他要這樣懲處她。這真是典型的安古斯邏輯。如果按照米拉貝爾邏輯來看,對這件事情應該做出的是完全相反的裁決:被關禁閉的應該是安古斯,以便取締他和她之間的一切接觸,在此前提之下,才有真正的靜養可言,才能談得上母子平安……
哦,這是不是想遠了啊,她都有點不能忍自己了。可是仔細回想一下,這么長時間以來,她確實不是一般的不對勁——奇怪的表現在她身上層出不窮,而且一次比一次奇怪,讓她沒有辦法再用普通意義上的“生病”來進行解釋。她好像不能再斷然否認他津津樂道的小寶寶的存在了——事實上,從各方各面來推理,她似乎都應該承認,他那個珍貴的小小繼承人,并非僅僅是他的個人臆想。
他的手還放在她肩上,房間里也還是那么安靜,靜得好像都能聽見他的、還有她的心跳聲。這么近地和他相對無言,她第一次有點發自內心地感到茫然和不知所措了。她的頭低著,眼睛只望著自己的手指把睡裙上的褶邊理順,余光卻還能瞥到他襯衫的黑色,她不想看到它,可它卻猶如頑固地在向她提示著他的存在,告訴她:這就是他,你孩子的爸爸——想到這里,她覺得整個眼前都黑成了一片。是啊,就是這么一個他,你可以總結出他的許多缺點,其中最要命的就是他什么時候都以正義、正確、正當自居,卻不知自省為何物;他慣于把別人當成天生的罪犯、過錯的根源,可想而知他在治理領地的時候制造過多少冤假錯案。就是這樣一個人,硬是把他的生命和她的纏到了一起。如果此刻她還能保持神色的相對平靜,那純粹是因為她欲哭無淚吧。
其實如果放在從前,她早就讓自己所有的想法脫口而出了,她還記得自己曾經多么天真又多么認真地質疑他、反駁他,可是現在,她只是覺得一個字也不想再說。大約總會有這么一天,你會突然打心眼里感到疲倦,你會明白,有些人,是不可能和你共享想法的。然后你就暗暗下定決心:從今往后,所有屬于自己的想法,你都要鎖在心里。是的,既然兩個人永遠想不到一起去,又何必徒然地爭論和沖突呢?
她能感到他的手用力了一些、她的肩膀被攥得更緊了。她不喜歡這樣,但她更不喜歡顯出掙扎窘迫的樣子被他看到,所以她強迫自己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繼續坐在那里。既然已經采取了“消極不合作”的態度,就干脆消極到底吧。
“我想,我確實說過讓你靜養,”他的聲音傳了過來,明顯帶著不悅,“但我沒讓你靜得連話也不說。如果你非要這樣理解的話,”他頓了一頓,好像在掂量什么,“我倒是可以給你足夠的時間,讓你一個人去安靜。沒錯,米拉貝爾,從現在開始,我們相處的機會確實是要減少很多了,尤其是每天晚上,你都可以安心去睡,對你這種弱不禁風的人來說,這一點一定會格外有助于你的靜養,對嗎?”說到這里,他的聲音簡直已經有點惡狠狠的了,接下來,他倒是忽然變得格外客氣,總結性地補充了一句,“就這么辦吧,希望我沒有讓你覺得太受冷落。”可是他的話音中沒有一絲暖意,只有疏遠,如同是在勸解一個陌生人。而且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她覺得他所有的遣詞造句似乎都流露著隱隱的艱澀,仿佛他的話都是下了好大決心、做了好多心理斗爭才說出來的,尤其是那句“包括每天晚上”——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好在她也不想細究。她只知道,自己肯定不會覺得有什么受冷落,相反,她高興還來不及呢,她現在的感覺就像撞上了一縷希望的曙光,由著它一點一點融化她心底的煩憂——“相處的機會減少很多”,這就是說,她終于可以自己待著了,可以避開他了,這不正是她夢寐以求的嗎?
只是,她還不太清楚局面為什么會突然這樣好轉,她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突然做出一個決定,肯定有他的動機。是他終于良心發現、意識到了對她為所欲為的害處,還是他另有隱衷呢?這些問題在她腦海里一閃而過。不著急,她可以等他走了以后再好好琢磨。
現在,她乖順地點了點頭,卻仍然不肯抬起眼來,也就沒有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是多么失落。他知道她不在乎他,他也曾努力讓自己相信:他并不在乎這一點。但是現在,當他那么毅然決然地宣布了要跟她保持距離之后,他多少也希望看到她有一點幽怨的反應;她卻沒有,她還是那么淡然自若,他甚至懷疑她有一點喜上眉梢。這太過分了。對于他內心灼熱的痛苦和驕傲來說,這無異于當頭潑了一杯刺骨的冰水。他的手從她肩上拿了下來,他看著她仿佛摘掉枷鎖似的舒了一口氣。他的心收得更緊了。他不愿再去細想自己有多留戀她的溫度、或是每次離開她時都有多么不舍。他只是命令自己盡快起身,一如既往地氣宇軒昂、翩然而去,在走出房間的同時,也帶走了他內心對她保守的全部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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