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安古斯停住了。門怎么是開著的?空氣中還有一絲特殊的寒意,好像有無數(shù)針尖似的冰凌在扎著你——海上的風和山上的風,曠野的風和森林的風,都吹不出這般刺人的感覺,只有來自荒古冰原的神獸格里芬振動羽翼之后,才能留下這樣的寒氣。
被留下來的還有一樣東西:門釘上勾著一片黑色冰晶似的羽毛,半透明的,泛著微光。那是格里芬的羽毛。而且是未成年的、王族血統(tǒng)的格里芬(成年后,這羽毛將如蛋白石那樣輝耀著虹彩)。他顯然知道那是誰。一個粗心的搗蛋鬼,慣于擅闖別人的私密空間,進門時經(jīng)常蹭掉羽毛、自己卻從不留意。
“埃德瓦德?”他在心里默念它的名字,走進了房間,“又跑來淘氣了是嗎?”沒有回答,也看不到它的影子。想必這家伙又搶先一步溜掉了。它在他這里總是這么恣意。誰讓當初是他用魔法把它迎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呢?格里芬沒有媽媽,每一只新的格里芬都是從風雪中誕生的:一只成年的格里芬在它悠長生命中的某一天,會突然知道時機到來了,然后它就要使出全部力量,召喚一場風云際會,不論原本是怎樣的天氣,烏云終將蔽日、暴風定會席卷雪花,一個湍急的渦旋會形成、飛轉(zhuǎn)、長大,直到它淡藍色的核心如卵殼一般裂開,新生的格里芬就會從中躍出。
可是埃德瓦德出生時卻遇到了困難——那一天全體格里芬都來見證新王儲的誕生,半空中的渦旋不停地變大,核心卻總也不見開裂,狂風呼嘯、漫天飛雪,就連從來都不畏懼嚴寒的格里芬們都覺得冷了,它們不安地挪動著腳爪,彼此相望,又紛紛把目光投向了它們的王,沃爾松格,它已是一身霜雪的顏色,就像四周綿延不絕、萬古不變的冰原,沒有誰能說清它在世間存在了多少年。它靜立在風蝕巨巖上,翎羽在風中抖動,額頭因為用力皺緊而遍布著橫紋,它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空中那個桀驁難馴的渦旋,那里面有它日思夜想的祈愿,為什么它遲遲不肯實現(xiàn)?
它緊摳著巖石的爪尖已經(jīng)控制不住地顫抖了,這是它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如果它不能堅持到成功孵化的一刻、如果它的渦旋最終像泡影一樣破碎,那它就注定只能是這片冰雪世界里的最后一位格里芬之王。可是它已經(jīng)使出了前所未有的氣力,它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就是在這個時候,一道寧靜的光穿透了風暴,滲進了渦旋的核心,泠泠的清輝包裹了那一團淡藍,讓它像一顆忽然遇冷的熔融純青色玻璃珠一樣,瞬間就布滿了細細的裂紋。咔嚓——咔嚓,陣陣破碎聲中,一只黑玉一樣潤潔的幼小格里芬扇動它稚嫩的翅膀,亮相在所有觀者的眼前。
當時的歡呼是排山倒海的。欣喜之余,所有的格里芬都四處張望,找尋那道神秘之光的來源。它們很快就找到了——在它們身邊的雪地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黑發(fā)的少年。他正在把手收回去,手邊還彌散著一點殘余的清光。它們剛才全都忙于觀望空中了,誰也沒注意到他的到來。現(xiàn)在,在沃爾松格的注目之下,他略一低頭,隨后抬起眼來,微笑著說,“安古斯,狄韋德的阿狄拉之子。與堂兄同來極地探險,偶然漫步到這里,三生有幸,遇到了小王子的出世。”
不過,后來他是否還覺得這件事是“三生有幸”,就不得而知了——大約是出生時受到他魔法力量影響的緣故,小埃德瓦德從此和他有了一種莫名的親近,尤其是在它生命的最初幾年,它特別喜歡黏著他。他探險結(jié)束了,回到了艾林島(這些事都發(fā)生在他少年時代客居艾林島的歲月),它也跟了過去;甚至在他回到狄韋德以后,它還會不時地離開自己北方的冰川宮殿,跑去找他玩,反正對它來說,再遠的距離也不是障礙。它最愛的娛樂項目之一就是趁他不在時溜進他的房間,在那里做一些創(chuàng)意展示:有一次是把他的衣櫥整個凍成了冰塊;有一次是在窗戶上貼滿了霜花,貼的還是“埃德瓦德到此一游”的式樣;更早的一次,它是把他羽絨被里的羽絨全部換成了雪片……
天曉得這一次它又搞了什么名堂。目前他還沒有看出哪里有什么不對勁。他幾步走到了床前,米拉貝爾安然無恙地在熟睡。這就好。看樣子她沒受到什么驚擾。不過,他本來也沒什么必要為她擔心,像她這種木木的、笨笨的普通人,就算醒著也看不到格里芬,何況還是呼呼大睡的時候——它盡可以調(diào)皮它的,而她只管在旁邊睡啊睡;對她來說,它在與不在完全沒什么區(qū)別,頂多是它來了以后,她會在夢里感到有些冷罷了。
他伸手去幫她把被子掖好,手指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臉側(cè),禁不住就停在了那里,似乎猶豫著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又似乎流露著無限憧憬。有那么一兩秒鐘過去了,米拉貝爾如臥針氈,她當然知道自己必須把裝睡進行到底,但是以現(xiàn)在的局面,可想而知這有多難。更倒霉的是,那只格里芬為她開啟的心靈感應(yīng)模式好像并沒有隨著它的離去而徹底關(guān)閉,從安古斯走進房間開始,她就有種怪怪的感覺:她模模糊糊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她又不能完全確定這件事的真實性。就是嘛,讓她怎么確定啊?她總不能馬上停止裝睡,去跟他核對似的問上一句,“哎,你剛剛是不是想了哪些哪些念頭呀?”
至于他呢,她覺得,他也許隱隱地也能觸及她的心思,就像她對他一樣。可能他們兩個都同樣停留在“猜心”的階段吧——我能猜到你的心思,你也能猜到我的心思,但誰也不能百分百有把握自己猜得對,于是每個人又覺得一切都有可能只是自己的猜測。就像現(xiàn)在,他已有幾分在想,她是不是真的在睡著,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并沒有明確表現(xiàn)出來她沒有在熟睡,所以他寧可當作她是真的在熟睡。就是這樣的,相當復雜,好像兩顆心在捉迷藏。這是一種非常耗散腦力的游戲,她的額頭都快沁出汗來了。謝天謝地,他的手終于從她臉上移了開來,與此同時,她聽到他心里輕輕念了一聲:“米拉貝爾。”
那真的是很輕的一聲。但她感覺還是像被一塊紅紅的烙鐵燙了似的。從來沒有人這樣叫過她的名字。她絕對應(yīng)該嚴禁他再這么叫她。他的語氣太讓她不踏實了。一個人要有多少欲望和多少執(zhí)念,才能把“米拉貝爾”這么清爽安神的一個名字念成這么讓人臉紅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會這樣,”來自他心底的聲音繼續(xù)呢喃著飄進她心里,“只是有些時候,我心里被喚起了那么強烈、那么特殊的感受,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它,我只知道,它是因為你才被喚醒的,所以我只能用你的名字來給它命名,也只想用你的名字來給它命名。你對此有什么異議嗎,小壞蛋?”
她的睫毛微微有些顫動。那是她心里在回答:“當然有,非常有,你這個大壞蛋。”
但是他顯然沒聽到她的這份心聲。此刻他專注體會的,是一種微妙的感覺,它正在他身上彌散開來,仿佛他胸膛里的不再是一顆心,而是換成了一株會唱歌的蘆葦,它正在浩瀚的星空下,伴著夜風輕顫,一如她纖纖顫抖的、不聽話的睫毛。
米拉貝爾第一時間捕捉到了他的這番想法。她很想在心里笑話他,問一下他什么時候改走這么純情的路線了。她還準備了一大堆“拜托、不用吧、你不至于吧”這類的感嘆用語,隨時可以用來炮轟他的。可是等等,是不是哪里飄來了一陣蘆葦?shù)那逑悖框嚨兀衷谛睦锟吹搅怂妓氲哪瞧强铡?/p>
這太荒誕了。她已經(jīng)受夠了。她決定立刻睜開眼睛,誠實地告訴他,他對她虎視眈眈的時間夠長的了,她想馬上結(jié)束這種煎熬,如果他還能用魔法把他們之間這種似有還無的心靈感應(yīng)掐斷、讓他們各自的內(nèi)心世界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她會更加感謝他。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那種細碎的叮鈴聲。蠻熟悉的一種聲音。一開始她想起的是安古斯給她的那個銀色小鈴鐺,她好像把它放在枕邊了,會不會是它被誤碰、發(fā)出了響聲?
不對不對,那個聲音還在響,她判斷不出它到底是從哪里傳來的,但肯定不是她的枕邊。安古斯應(yīng)該也注意到它了。她聽到他轉(zhuǎn)身離開的腳步聲。她悄悄睜開了眼睛,看到他的背影,他正向著屏風那邊走去。
她看到了!是屏風旁邊、墻上那面鏡子,鏡面上正有一點一點的光芒在閃爍。隨著每一點光像螢火蟲似的飄飛而去,就有一陣“叮鈴鈴”的音波在空氣中裊裊地洇開。
現(xiàn)在她想起那是什么聲音了,她在鏡子大廳里聽到過它。當時她偶然碰到了那扇奇怪的鏡子門,它就發(fā)出了這種聲音。
說句實話,她本來把那間大廳里的事都忘了,或者,她最少也是疑心那只是她身體不適、精神恍惚時候的幻想。可是現(xiàn)在,就在她眼前,又有一面鏡子表現(xiàn)得這么古怪;也就在她眼前,安古斯正在朝著那面鏡子走去。
現(xiàn)在,他走到它跟前了,他伸手碰了它一下,它像一扇門一樣無聲地彈開。他走了進去。
她望著那個黑洞洞的入口,那里已經(jīng)再看不到他的身影。鏡子門緩緩關(guān)上了,墻上又一次沒有留下任何門開過的痕跡。
她把眼睛閉了一下,然后又睜開,欠起身來仔細望著那面墻、那面鏡子。
這回,她肯定沒有在夢境或者幻覺中,她是清醒的,對吧。呃……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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