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靈犀泉（V）

　　局面現在還是特別尷尬。米拉貝爾已經把手從身后收了回來，兩手緊緊地合攏著，擱在膝上。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剛上學的第一天，也是這樣坐著——當時，她事先使勁叮囑自己不要遲到，結果還是遲到了，進教室時，全班同學都已經各就各位，她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最后一個空位上坐下來，她告訴自己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可還是緊張得連書包都忘了摘掉，最后還是老師打量了她一會兒，用和氣的聲音說：“米拉貝爾小朋友，書包不用一直背著呀。”她這才把它摘下來，然后兩手放到身前一握，就那樣一直默默地坐到下課。

　　現在，沒有溫柔可愛的女老師望著她了。她雖然低著頭，卻知道安古斯始終是從旁邊看著她的。而且看得很仔細，那個樣子，大約就像端詳一件文物吧？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知道他是在這樣看著她，也許是憑感覺——有人在盯著你的時候，你總會有感覺的。但是對她來說，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感覺。她先前的病癥好不容易消退了一些：頭不那么暈，身上也不發冷了，好像終于熬過寒冬，迎來和煦的早春，可是被他這么盯住一看，不好了，早春直接變酷暑，她也像是暴曬在了烈日之下。漸漸地，她窘得連呼吸都不自在了，這么下去可不行！她想著，咬著牙轉過臉來，非常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說：“你別再看了。”他卻迎上了她的目光，神情顯出一些微妙的變化，仿佛醞釀著想對她說點什么。

　　別，拜托你別說。她趕快把臉轉開，不想聽他又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

　　但他的話音還是飄進了她的耳朵，只是他在開口之前有些遲疑、嗓子里咽了一下，給人感覺他是臨時改口、說出來的東西不是他原本所想的。“你……還好嗎？”他問，“要不然把布倫杜艾德叫來吧？你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跟我說的，可以讓她幫你一起處理。”

　　布倫杜艾德，聽到這個名字，米拉貝爾好像一下呼吸到了雨后新鮮的空氣。和安古斯待在一起，真的是太壓抑了，她感覺自己的世界越來越狹小，整個人也仿佛一路墜入尷尬的深淵——他那樣看她的眼神，那樣滿腹心事的沉默，都讓她不安。她不明白他為什么一來到她身邊就要變得這么怪怪的，她也根本不希望有他在她身邊。這里明顯不是她想待的地方，只是她被困在這里，不知道怎樣才能離開。此時突然想起世界上還有別的人，在別處以他們自己的樣子平凡自如地生活著，她就好像突然在暗夜里看到了星光。她抬眼望向窗外，看著黑絲絨一樣的夜空里明亮閃爍的幾點星星。她多希望自己也能那樣自如地存在，散放出自己的柔光，有自己恰如其分的位置。

　　眼下，卻沒有什么神奇的魔法能讓她瞬間穿越到心之所想的天地里去。她有的只是一身的疲憊。此外，她也確實有一些不方便跟他說的事情需要處理了，比如查看一下自己的狀況、換換衣服什么的；還有，這么雪白的床單也毀了，就算暫時不好換掉，也得找塊毯子什么的先把它局部遮蓋一下吧……

　　“米拉貝爾，”他的聲音突然打斷了她的思路。她不愿意轉過臉去看他，只是很消極地繼續聽他說著。他聲音里有一絲滿懷期待的意味，“我還是希望情況沒那么嚴重、你已經好轉起來了。如果是那樣的話……”他的手輕輕落在了她的肩頭。她一下把頭轉了回來，目光投向他的指尖，像小箭射向靶心。但是馬上，她怔住了——她看到了自己的衣服，它怎么又變樣了？不再是淡粉色舞裙，而是成了米色亞麻布的，最普通、最家常式樣的長袖連衣裙。她吃驚地捏起裙擺看一看，又抬起胳膊瞧瞧袖口上的花邊。是他用魔法又給她變了一身衣服？就在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唰”地一下，她的發髻又突然散開了，變作一根蓬松的長辮子從肩頭垂下來，一直搭到腰間。有這樣一個動動手指就能給人變換衣服和發型的夫君，好像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你會經常感覺有一點混亂，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已經變成了一個任人擺布的玩具娃娃。

　　“非常完美，”他輕聲說著，把手收了回去，眼光卻還在她那里流連，好像在欣賞一件得意的作品。“嚴格來講，這身衣服不是‘變’出來的，而是‘換’上去的，”他掃盲一樣地對她解釋著，“我從那邊箱子里移出了這件睡裙，讓它穿到你身上，替換了你原有的粉衣服，僅此而已。只不過整個過程進行得非常之快，全在一般人察覺不到的瞬間——這是一種速度魔法。”

　　“那我的粉衣服呢？”米拉貝爾問。

　　“已經送到洗衣間了。”

　　“也是用速度魔法、一眨眼就送過去了嗎？”她問。

　　他點了點頭。

　　她想了一下，臉色突然開朗起來，“哦，這個魔法倒是挺好的啊，那你能把書信什么的也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嗎？我是說，我想給我舅父寫封信，告訴他我還好，讓他不要擔心，要不然這么多天不知道我的下落，他會非常著急的。你能幫我把信‘嗖’地一下就送到塔拉去嗎？”她不放心地看看他，又補充了一句，“你答應過要把我的消息通知他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錯了，她覺得有一瞬間，他臉上好像掠過了淡淡的陰影，但是馬上，他態度平和地說：“當然了，答應你的事我肯定會做到，你不用多費心，這封信我親自來寫，我會告訴他我們結婚的喜訊，還有，你現在很幸福，”說到這里，他突然側身過來，在她面頰上輕輕一吻。

　　有那么一會兒工夫，再沒人說話，如果仔細傾聽，房間里靜得能聽到心跳的聲音。米拉貝爾卻沒有留意這些，她坐在那兒，完全氣蒙了，顴骨都在發燙。她不知道安古斯怎么能把她這種境遇定義為“幸福”，她只覺得自己是疏于防范、又被他突襲了。

　　她側過臉，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倒是出奇地溫和。“我只能幫你送信，你舅父的回信還是要由他那邊發出，你要等些日子才能收到它了。現在你在這里好好歇著，我有些事情還要辦，先出去一下。給你拿上這個，”他說著，從衣袋里掏出一個銀色的小鈴鐺，放進她手里，“如果你不想一個人待著，搖一下這個鈴鐺，布倫杜艾德就會趕來陪你。”

　　不知道這種遠程召喚的魔法原理是什么。看著這個很漂亮的小鈴鐺，米拉貝爾只是覺得有些猶豫，“這么晚了還行嗎？會不會打擾到布倫杜艾德呢？說不定她已經休息了……”

　　他很隨意地揮了一下手，“不要緊的，主人休息之前，仆人是談不上休息的。從前我有時候看書到很晚，普萊德里就都不能睡覺，要熬夜給我煮咖啡，他早就習慣了。侍從們的適應性是很強的，你要他們養成什么樣的習慣，他們就能養成什么樣的習慣。布倫杜艾德也一樣。從現在開始，我指定她作你的貼身使女，你可以放心使喚她。”

　　米拉貝爾不相信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后說出了自己的質疑：“可是我想，她是我的朋友。”

　　她的聲音很小，卻還是讓他像被什么小小的火苗燎了一下似的，抬了抬眉毛。很明顯，他對她的說法不以為然。哦，是的，沒錯，他是這里的領主，他當然可以把所有人都只當作臣民，而不是什么朋友。他只需要允許他們擁護他、效忠他，甚至膜拜他，就夠了。當路上行人紛紛對他低頭致敬的時候，他臉上可曾有一點微笑的表情嗎？可能他都沒有把他們謙卑的身影收進眼底。城堡侍衛們見到他回來，是多么熱烈地歡迎他，她看得出來他們是發自內心地愛戴他，可他又是怎么回報他們的呢？還不是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甚至不惜把他們當中的一些人當成煮咖啡機來使用。還有草地上那個小男孩，他說起他的領主時，那么仰慕那么崇拜，只可惜，他的領主大概連這個小粉絲的存在都不知道吧。

　　她嘆了一口氣。她真不明白，他這個樣子，怎么還會得到萬眾仰望？在她的理解中，人與人之間需要相互付出，彼此善待。她的舅父尼希安也是一位首領，可是他從來不會像安古斯這樣處理“首領”和“民眾”之間的關系。尼希安走在隨便哪條街上，肚子餓了都會到小飯館去買飯吃；他在塔拉認識很多人，他認識的每一個人，他都記得人家的生日。想起這些，再看看安古斯，她別提有多心塞了。他不是說要去辦什么事嗎，為什么還不走？可嘆她從小在民主和諧的氛圍中長大，好端端的青春年華卻收到命運無情的宣判：你后半輩子都要和這個專制獨裁的家伙綁在一起。這能讓人甘心嗎？她現在看著他，眼圈都氣紅了。

　　“你怎么了，米拉貝爾，”他很關切地問，“你怎么好像都快哭了？不用這么舍不得我，我還回來呢。”

　　她不說話。他又猜測說：“還是你終于具備了正確的審美觀，意識到別人顏好，忍不住想欣賞一下？”他非常寬宏大度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會有很多機會的，小姑娘，你上輩子一定是拯救了宇宙，這輩子才會這么好命。”

　　然后他站了起來，眼睛里閃動著勝利者的笑意，轉身離去了。可以讓他這么得意地走掉嗎？當然不行。她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拼盡全力大聲說了一句：“你，不要以為你能把自己帥醒，別人就會喜歡你！”

　　他在門邊站住了，一手握住了門把手，回頭對她微笑了一下，好像她剛才的話對他是一種變相的高度贊美，而他已經充分領會了她話中流露出來的、她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心跡。

　　然后他就走了，一扇關上的門隔開了他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