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二月下旬的時候,塔拉一帶也不是沒有下過雪。但是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暴風雪如此肆虐過。
而且,是在一個原本晴朗的日子,藍天里突然聚攏了烏云,然后一片一片羽毛一樣的雪靜靜地落了下來,越落越密;又起了呼嘯的風,用尖銳的調子為雪片的飛舞伴奏。很快,塔拉周圍的原野就變得白茫茫一片,和黑壓壓的天空愁慘相對。
這個樣子持續到第三天的時候,在白色的原野上,十幾匹黑狼躍動著、拉著一輛雪橇飛奔而來。它們跑得辛苦,凌亂的毛皮一沾上飛落的雪花,立刻蒸騰出縷縷汗氣,白森森地從周身散去。
卡斯沃倫靜坐在雪橇上,沒有被帽兜遮住的額發上落滿了雪花。他低垂的睫毛上也都是雪花。但他始終沒有把眼簾抬一下。他一直凝望著自己身邊鋪開的一塊毛毯,那底下蓋著的,看似一個蜷縮的人形。現在他伸出手,把風吹卷的毯子一角鋪平、掖好。“伊維希安,”他輕聲說,“再堅持一下,就要到家了……”
二十多天以前,當伊維希安揶揄過布蘭,然后躍馬揚鞭、躊躇滿志地離去之時,他不知道卡斯沃倫也在高高的塔樓上、憑窗眺望著他,臉上寫滿了擔憂。
“伊維希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現在的卡斯沃倫心里,仍像當初目送伊維希安遠去時一樣、反復回響著這一句話,“我無論如何都希望你平安,希望你平安……”
但是事與愿違,他還清晰地記得,接下來事態是如何發展的:從塔拉派出的援軍抵達西海岸的哈維根之后,并沒有給那里的戰局帶來有利的扭轉,反倒是和他們的援助對象一起成為了瑪塔路克的獵物、陷入了更大的困境。
接下來很短的時間里,尼希安盡可能調集了新的增援人馬,一批又一批地奔赴西線而去,但他們的命運都是一樣的令人心寒。
最后出發的是卡斯沃倫和他的德魯伊特們。其時,舊氏族的兵力已經不足以抵擋東進的強敵了,他們還能依靠的只有德魯伊特的魔法。北方通曉幻術的首領麥斯也帶領部眾趕來。是他們在一起撐過了一個又一個黑暗的日子。但是沒有哪一天是能夠被稱為“最黑暗的”,因為瑪塔路克仿佛永遠都能讓接下來的一天比前一天對舊氏族來說更黑暗。在卡斯沃倫的印象里,他們始終不停重復的,就是拼死抵抗,然后節節敗退,再敗退……直到西邊的舊氏族部落盡皆淪陷。
淪陷。這兩個字是血淚沾染的。他還記得在轉戰的途中,他路過了伏爾多,那個他出生和成長的小村落。
當時,隨著路邊的景物逐漸變得熟悉起來,他還感覺自己的心情是自從離開塔拉以來最爽朗的一次──據說新氏族的入侵還沒有太多滲透到他家鄉這一帶,待會兒回到村子里,他應該還有時間去看看自己的妹妹莎爾米;還有就是,他和同伴們已經得到消息,等出了村子抵達下一個渡口,他們就可以在那里等待伊維希安的隊伍前來會合。
但是越走近村子,他心里越是生出了一種忐忑的感覺──周圍沉寂得出奇。不像他印象里那個人丁興旺的村落常有的樣子,沒有雞犬相聞,也看不到農人往來耕作。不錯,他是離開家鄉有些年頭了,但是鄉人們的生活應該還沒有太大變化吧?
他很快就找到了這份沉寂的原因:他第一個走到村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橫陳在路中間的一個女孩,像一只廢棄的、殘破的布偶。然后他放眼看到,到處都撲倒著這樣了無生氣的軀體,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但是他再也顧不上去別處仔細查看了,因為他最先看到的這個女孩,雖然已經遍體鱗傷,面貌上卻還能依稀辨認出那曾經熟悉的、可愛的眉眼。那就是他離家在外時經常想念的妹妹。
她死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樣,都死了?
他跪倒在她身邊,感受到殘存在她周圍的一股股郁結、憤懣和不平之氣。他不能不把它們聚攏起來,讓它們凝結成她生前的最后一段記憶,讓自己在意念中看到了她所見到的最后的景象、感受到了她所感受的最后的經歷。然后他明白了整個村落是怎樣突然遭到新氏族的侵襲,明白了他們在屠戮了所有的男人之后,又對這里的女人都做了什么,也明白了莎爾米作為村里的德魯伊迪絲,是怎樣想要阻止慘劇的發生、卻只是成為了這幕慘劇的最后一個犧牲品。然后他永遠后悔自己知道了這些。因為莎爾米的痛苦長久地壓在他心頭,使他不堪忍受。他把臉掩埋在了手里。腦海里只剩下一個機械的聲音不斷地在說:她只有十六歲,她只有十六歲……
也許是從那一刻起,他就比什么都更痛恨每一次退卻之恥,就在心里醞釀起劇毒的復仇的欲念,就無論如何也想要有一天,讓新氏族的男人也體會到什么是兵敗如山、什么是無力回天,讓他們的女人也品嘗到舊氏族女人曾經品嘗過的這種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但是為什么?他有時候也會問自己,為什么迄今為止我們就是打不過他們?難道真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我們的男人不如他們嗎?他心里涌起一陣苦澀。他想起了瑪塔路克軍中流傳的、對舊氏族士兵的嘲笑:“你們只是女人的男人……”。
不。他當然不能讓自己去在意這種惡意的嘲諷。我們何嘗沒有錚錚鐵骨、不屈的意志。想一想哈維根的首領卡拉多克。那是一個多么矜持而威嚴的勇士,他的怒吼讓人想起勁風中、滿山松濤的狂響。可是他被俘虜了,然后因為拒絕投降、不肯改變對于女神的信仰,被施以極刑。還有他近鄰部落的幾位統帥,全都在陣前隕落。接下來輪到的就是伊維希安,在最近的一次突圍中,他也倒下了,傷勢之重,就連卡斯沃倫也無法治愈。
于是才有了麥斯和卡斯沃倫的商議──在突圍之后短短的半個小時之內,他們兩人一起做出了最重大的決定:那就是集合所有德魯伊特的力量、召喚出漫天風雪,拖住敵人進軍的腳步。然后,卡斯沃倫必須抓緊時間返回塔拉。是的,他要回去。但這次不是逃亡,也不是撤退。而是帶著使命和目的。他的頭腦里已經有了一些初具雛形的想法,它們有可能演變成一個計劃。然后,如果這個計劃奏效,他們也許就能反敗為勝……
他看了看蒙著毯子、一動不動的伊維希安。他知道他還活著,他的靈魂還沒有掙脫身體的束縛、飄向遙遠的彼岸。但是他的生命一點一點在流失,這是早就毋庸置疑的了。
你一定要堅持下去,伊維希安。他在心里說。你是否知道在陣地上,是我攙扶著你穿過了滾滾濃煙,我們跨過了、踩過了多少人還未冷卻的遺體;他們的生命已逝,與我何干?但是你,卻是我失去了至親的妹妹以后、再不愿失去的。就是在那個時候,聽著你微弱的呼吸,我好像要在絕望中沉溺,只想抓到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抓住了那一點稍縱即逝的思緒,僅僅是四個字:“重生之鼎”。不知它們來自何年何月記憶的角落。但它們竟成了那樣重要的線索。有了它們,才有接下來的一切可能。
他想起自己的老師潘杜埃蘭,他似乎曾經在臨終時囑托過他一句話:“要善用你的智慧。”現在他把全副心智都用來思考一個有關“重生之鼎”的計劃,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善用自己的智慧。但是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別的智慧可用了,對嗎?
所以他必須打消一切疑慮,一回到塔拉,就去和尼希安談及他的打算,然后再去面對那個能為塔拉帶回“重生之鼎”的人……
預言晶石放在他衣袋里,不用再把它拿出來,他也記得在出發之前,透過這塊能幫人窺伺未來的石頭,他看到的景象:那應該是不久的將來某個時刻,在一片暗黑的世界里,佇立著一口巨鼎,一個人正在向它靠近,一步、兩步……走著走著,他好像忽然聽到什么響動,就回過頭來,于是卡斯沃倫透過晶石看到了他的臉。那是他認識的一個人。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樣一幅畫面里見到他。
沒想過,又有何妨呢?晶石不會有錯。預言了的東西,就有可能實現。卡斯沃倫的手按在了衣袋上。他現在所要做的,只是盡量通過自己的努力、讓自己希望實現的一切得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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