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氣溫宜人，云淡風輕，即便多年之后當我再次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時，那日的陽光依然能夠無比新鮮地透過茂密的香樟樹葉，照進我日漸混沌的記憶之中，并在某個私密的空間里形成一道道光亮與陰影交替而成的柵欄。
小雨身處光亮之中，若有所思，而我則躲在陰影里，小心翼翼。
如我所料，眼前的這個女孩正是昨天看臺上的那個女孩。
和前一天相比，小雨換了一件寬松的黑色雞心領針織衫，下身穿一條淺色的牛仔褲，頭發也沒有扎，順其自然地垂在臉頰的兩側。每當她微微地低下頭時，劉海便恰好擋住了我的視線。
于是我不由得萌生出這樣一個念頭：我也得在記憶的倉庫里尋個隱蔽的處所，也讓陳默嘗嘗那種無從找起的苦悶滋味。
“可有失望？”混在上課的人流中往學校門口走的路上，小雨歪著腦袋問。
“失望什么？”
“和你想象的不一樣啊，男生不是總會憑著女生的聲音勾畫出自己期望的美好形象嗎？”
“噢。”
“說說你把我想成了什么樣子。”小雨瞅了瞅陳默道。
“……”
“是我的聲音太普通了讓你無從想象？”
“不是。”
“只管說就是了，我可不會介意。”
“那樣的聲音聽起來覺得你應該有兩個酒窩，至少應該有一個。”
“可惜一個也沒有，還有呢？”
“短頭發，能露出耳朵來。”
“就像《異形》里的薇諾娜?賴德一樣？”
“差不多。”
“暑假里大概就是那樣，后來留長了一些，繼續說。”小雨在頭上比了比說。
“眼睛細長，嘴唇很薄，笑起來的時候會掛著一種嘲諷的意味，但看上去還算真心實意。”
“是這樣嗎？”小雨笑了笑。
“嘲諷的意味可以再強烈一些。”
“還有呢？”
“……”
“就是說你比較喜歡有酒窩、短頭發、眼睛細長、薄嘴唇、笑起來叫人不明所以的女生嘍？跟我完全搭不上關系哦。”小雨笑道。
“我也沒說就喜歡這樣的啊。”
“你們男生心里不都是應該有個喜歡的假想對象嗎？”
“好吧。”陳默沒再繼續爭辯下去。
“除了外貌以外，其他方面有沒有順帶衍生著想象一下？”往前又走了一段，小雨問。
“其他方面？”
“比如這個女孩是個怎么樣的人呢？”
“活蹦亂跳的。”
“活蹦亂跳的？剛出水的魚才是活蹦亂跳的呢。你是在暗示我的話比較多嗎？”小雨瞅了陳默一眼道。
“話多的女生不一定就是活蹦亂跳的。”
“這是在夸我嗎？”
“比起很多人，確實是值得一夸的優點。”
“和你相比嗎？”
“我？應該算是其中之一吧。”
“其實平時我也不太愛說話的，記得最長的一次連續一個月沒跟任何人說話，實在需要就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
“怎么做到的？”
“其實也不是很難，難的是你怎么才能找到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
“了不起。”
“對你來說這并不難，不是嗎？”小雨沖陳默笑了笑。
公交車上，小雨把采購清單拿給陳默看。上面多是些活動要用到的小物品，諸如氣球、金蛋、彩帶、拉花、卡片、游戲道具等等，品類繁多，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一張紙。
“你說的地方這些東西統統都能買到？”小雨問。
“不止這些，你能想到的東西，那里都有。”
“是嗎？”
“如果你不介意二手貨的話。”陳默笑了笑。
因為正趕上上班的時間，公交車里人很多，陳默和小雨在靠窗的位置站著。車猛地停了一下，小雨撞進陳默的懷里，看上去兩人都還有點不好意思。一路上兩人也沒再說話。公交車依次駛過實驗小學、日報社、飲馬橋、察院場、接駕橋、北寺塔，人們上來下去，過了大約四十分鐘，公交車開到了火車站的北廣場。兩人下了車，沿著廣場大道往西走。
“人可真多，不是嗎？”小雨道。
“別人肯定也在這樣抱怨。”
“剛開學的時候，被宿舍的人拉著一起參加了院里的學生會，其實我對這些并沒有多大的興趣，學生會里面，大多是些不安份的家伙。有的覺得自己具備杰出的領導才能，有的覺得自己想法標新立異，有的覺得跟這樣一些人打成一片有助于提升自己的價值，無非是這樣一些人。你有參加過學生會嗎？”
“沒有啊。”
“那真是可惜了呢，應該去見識一下的，那么多自命不凡的家伙呢。”小雨昂起頭，左右晃了晃，“但是宿舍里的人熱情高漲，我總不好潑上一盆冷水，不能把自己從群體里孤立出來，我吃過這樣的虧，所以也很早就明白了這樣的道理。”
“不簡單嘛。”
“不對嗎？對也好，錯也好，這只是我的看法而已。不過既然加入了，總不好擺出一副不負責任的樣子。比起裝腔作勢，不負責任更加叫人討厭，你說是不是？”
“恩。”陳默應了一聲。
“最近新生要搞一個聯歡活動，前段時間我不在，電話里跟你說過，出去了一趟，等我回來分工都安排好了，有的搞策劃，有的拉贊助，有的做動員，有的編排節目等等，總之各項工作都已有條不紊，唯一剩下的就是要準備所需的道具。于是他們列出一份清單，交給我說，照著上面買就行了。意思是這是個很簡單的工作，東西都已經列好了，跑跑腿就行。所以我就接下來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有人仿佛天生就擅長安排別人做事情，有人則擅長執行別人的指令。事實上，這兩點我都不擅長。你有什么擅長的？踢球？”
“算是吧。”
“踢了多長時間？”
“9歲開始踢，十年多了。”
“不得了哦，除了上學，我還沒有一件事情能連續做過這么長的時間。”
“想來也是一件挺枯燥的事情。”
“即便如此想必也一定很喜歡吧，不然也不能堅持這么長的時間。”
“還好吧，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是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別的什么。你呢？擅長什么？”
“擅長的什么呢？好像真的沒什么擅長的，不擅長的東西倒是真的不少呢。比如不擅長跳遠，因為踩不準起跳點的位置；比如不擅長做自我介紹，總是不能像別的同學那樣妙語連珠；比如不擅長討價還價，之前基本上屬于問過價格就不好意不買的那種人，這一點有遺傳方面的原因。”小雨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地說起來，“當然還有一些是以前擅長的，但是慢慢變得不擅長了。比如說看書吧，以前看書的時候，腦海里不由得就會浮現出相應的畫面，后來就不行了，想象力完全調動不起來，就像冬眠的狗熊呼呼大睡一樣。好像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多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都不再屬于自己了。你覺得呢？”
“恰恰相反。”
“怎么講？”
“原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倒是越來越多了。”
“……一回事嘛。”
正說著，兩人從東門進到了小商品市場里。時間還早，市場里的顧客不算很多，但一家家店面卻早早地開了門，一個個個體老板有的在整理排面，有的忙著清點剛到的貨物，有的坐在門口的柜臺里吃著早點，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包裝帶和舊鈔票摻雜在一起的味道。
“中欣城、德合和中翔三個市場還沒開的時候，現在這個點這里已經人滿為患了。”陳默邊走邊說。
“經常來這里？”小雨問。
“大一的時候跟同學常來這里買了不少二手貨，電風扇、低音炮、電飯鍋、電視機、VCD什么的。”
“然后一屋子男生圍在電視機前用VCD看小電影？”小雨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到了大二基本上就換成電腦了。”
“有區別嗎？”
“畫面清晰一點，快進方便一點，除此以外沒什么區別。”
“多此一問，你們的注意力也不在這上面不是。”小雨瞅了陳默一眼。
兩人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一邊在市場里逛起來，從家電區逛到數碼區，又從數碼區逛到服裝區，再從服裝區逛到生活用品區，最后才來到禮品飾品區。
“果然應有盡有。”小雨說。
“據說早些年這里一個月進出的貨物就能填滿一個金雞湖。”
“這么多東西人們消費得過來嗎？”小雨說。
“只有填不滿的需要，沒有消費不完的商品。”陳默說。
兩人找了幾家店，小雨挑了一家稍微熱情點的把清單遞給老板，問能不能備齊。老板上下看了看也沒多說話，拿過一個計算機快速地按起來，算完把計算機往小雨跟前一遞，小雨又把價格往下壓了壓。談妥后小雨付了定金，留下電話和地址，讓明天晚上送到，然后拉著陳默又到其他地方轉起來。
“很在行嗎？”陳默笑道。
“不想花太多功夫罷了，再說也真的不擅長。換做宿舍里的那幾位過來，估計砍價就得砍上半天，樂在其中嘛。”小雨擺擺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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