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

　　27

　　一行人吃完午飯便回到了宿舍，畢竟艱難的考試周還沒有度過，所有的放松和愉悅都還是后話，短暫的休息過后一行人又要奔赴發霉的自習室。在那里得到通過考試所必需的一切。

　　周林澤則和聶倩牽著手兒，走過校園中稀疏的樹影。看著來往的行人，同樣是女孩子，有的人穿著短裙和打底褲，有的人則直接裹在厚重的棉衣，像一個臃腫的大飯團。同樣是男孩子，有的人穿著修身的風衣，品味上乘的襯衫和領帶，有的卻也把自己裹成一個臃腫的飯團，在狹窄的道路上骨碌碌地向前滾動著。

　　同樣是生活，不用的態度就會看到不同的世界。衣裝光鮮的時候，能看到別人艷羨的目光和虛假的奉承，而衣餐簡樸的時候，卻更能看到時間的靈魂。

　　周林澤和聶倩都不愿意去追究此刻視野里存在的是怎樣的風景，是時間的波紋還是年歲的繾綣，更或者沒有那么深邃，只是看到眼前的冬天也好。行人蒼白的臉和哈出來的熱氣，枝椏碎裂的骨骼和葉子破裂的身體。一切就好像是一副頹廢的畫，所有的一切不是已經死亡，就是在奔向死亡的路上。

　　時間就這樣簡單地走過，就像是每天撕下一張劣質的日歷那樣簡單。而在每一張的日歷上都有我們生命留下的痕跡，就像是一個“已使用”的印章，蓋上之后，就被扔進滿載的廢紙簍里。

　　考前的復習很快就過去了，考試周也順利的度過。顧森海三人感覺考得還行，起碼不用來年補考了。周林澤和聶倩更不用說，兩人都準備競爭這半個學年的獎學金，賣畫雖然有了不少的收入，但是錢這種東西，能有還是多有一些好。

　　一行人都沒有急著離開，默契地在學校逗留了幾日。一起吃個飯，去附近的滑雪場滑雪，在球場上投出弧度蹩腳的球。其間周林澤好幾次碰上江木川，就是那個籃球社的大個子。他每次都一邊拉著周林澤的手，一邊責怪周林澤一直沒有像他答應的那樣去籃球社看看。周林澤滿口含糊地答應著，一邊抽出被捏得生疼的手。對于江木川，他沒有什么別的看法，只是這個學期一直被各種各樣的事情纏著，像個在蛛網上掙扎的蚊蠅，不得脫身。

　　吃過了最后離別前的最后一頓飯，一行人才匆匆告別，奔向仿佛闊別了許久的家鄉。

　　28

　　周林澤和聶倩送走了三人后，也各自回到宿舍，簡單地收拾好備用的衣服。把不能離身的畫筆和畫紙塞進包里，至于畫板，只能讓它在這里漫長的冬眠吧。

　　和這個地方作個簡單的告別，兩人便開始這一段漫長的旅程。

　　先是在市區搭車，穿過鋪滿樹陰翳的林蔭大道，穿過行人稀疏水牛搖尾的市郊，長時間的顛簸讓兩人叫苦不迭，但嘈雜的生活就這樣簡單地放空，讓兩人趕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市郊的車站人潮涌動，泛濫的人海被一個個檢票口切割成擁擠的細流。兩個人在候車廳等了許久，身邊穿梭如織的行人臉上寫滿了匆忙和焦躁，身后尾隨的行李箱也啞著嗓子斷斷續續地抱怨著。車站的廣播反復響起，催促著歸家或者遠行的游子。擁擠的候車大廳里，有人頹喪地抽著煙，黑色的胡渣密集地擁在他的下頜。哭鬧的孩子煽動著所有人的焦躁，無論是暖聲的安哄還是厲色的責罵都阻擋不了那曲調單一而響度卻不斷高漲的吟唱。

　　就算是周林澤和聶倩，也只感覺這聲音像是要咬破自己的耳膜。

　　身邊套著肥大T恤的女孩兒投去一個惡毒的眼神，便低下頭不耐煩地翻看著手機，凌亂的掛飾叮叮當當一陣亂響。

　　女孩兒的臉不停地被屏幕的微光打亮，一張鋪著厚厚彩妝的面容在間歇亮起的微光扭出一個厭惡的表情。

　　時間緩慢得不像話。

　　遠行時特有的煩悶情緒，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擠上了面容。

　　一切都是一部感傷的黑白電影，俗濫的文藝腔調由始至終，每一個細節都像是從憂愁的潮汐中打撈，打濕了所有遠行的人。而讓所有遠行的人，也都毫未察覺，自己已然浮夸地表演者明媚而憂傷的戲碼。無論怎樣，這些人的離開，并沒有懷抱和淚花的離送別，有的只是一個個逐漸微縮的背影。這些寂寞無聲的背影，也是憂傷的。

　　兩個人站在候車的月臺的時候，來來往往的人群擁擠著然后散開，走進不同的列車，奔赴不同的目的地。聶倩突然感覺自己就像是活在一部筆觸陰郁的劇本里，仿佛所有的時間都是晦暗陰郁的天氣，所有的遠行也都是這樣的倉促混亂，所有的一切讓人的內心沉重地下墜，從沒有給人展開笑顏的力氣。

　　兩人感覺是被推進自己的車廂里，感覺就像是被塞進鐵皮盒中的沙丁魚，擁擠在各種方言的雜響和汗液的熏蒸里。不過好在兩人買的是臥鋪，在找到自己的鋪位之后便擁有了一個可以勉強休息的地方。

　　窗外的景色被狹窄的窗戶切割成微縮的篇幅，每一面窗戶裝載的內容也只不過短暫地停留，是轉瞬即逝的光景，也像是太多的疲憊在眼前燃燒著，幻夢似縱橫排列開浮動的光斑，轉瞬便又湮沒在純粹的黑暗。

　　車上無論在哪兒都能看到擁擠的人群，每一條過道都有人倚著睡覺打鼾。狹小的方桌上扔滿了瓜子皮和煙蒂，桶裝方便面中飄著零星的殘存。一切都是這樣混亂的姿態，像是在這世界之外的一輛脫軌列車上，所有的清掃和安慰都是多余，只要列車前行著就好。轟隆隆的聲響捶打著玻璃，好像要鉆進來坐在誰的身邊，把這么多年見過的風景一一講述。

　　窗外的廢棄的梯田，土壤像很多動物一樣陷入漫長的冬眠，明年不知道又要滋養什么樣的作物。郊區的電線拉的很低，視野里有紅磚白瓦的小矮樓，只不過躲藏在一片片干枯的小樹林之后，只露出一點微紅一點灰白的端倪。誤了班次的候鳥在電線桿上站成一列，守望著這一年最后的日子，也可能是等待著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時間。

　　離群的候鳥就像是落單的野馬，無論怎樣飛翔怎樣馳騁，只要變成了孤單的個體，那么結局只能是在看到不一樣的風景之后，奔向無人出席的死亡。

　　窗外的風景來回變換，有時看到水灣和狹窄的湖泊，有時看到擁擠的樹林，有時候便是分割整齊的田地，雖然處在冬日特有的休耕期，但人為的痕跡卻無法磨滅。周林澤覺得有些無聊，便找出一張畫紙來。

　　有鉛筆么。周林澤問道。

　　當然帶著啦。聶倩雖然沉迷窗外的風景，但還是短暫地收回目光，從包里抽出一支鉛筆遞給周林澤。

　　這樣子也要畫畫么。聶倩說道。

　　這怎么不能畫畫了。周林澤笑著接過鉛筆。把畫紙在床鋪上鋪平。便準備動筆。

　　每次動筆前周林澤都會靜下心來看看自己在想些什么。而現在回憶像是倒灌的海水擊垮了高筑的堤壩，淹沒了周林澤的內里。回憶中的一切都是灰色的，與其說是灰色的，倒不如說是灰暗的：

　　手術里慘白刺眼的燈光，病房中的昏黃光暈，窗外濃稠的黑夜被酒吧里沸騰翻滾的混音歌曲和交融的霓虹洗濯，感覺更像是一層烏黑的紗，籠在這個不愿安歇的城市。午夜里硬皮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還有中年男人墜樓時候驚恐的眼神和在黑暗中被拉長的尖聲喊叫。翌日清晨慘死在街頭的接生醫生還有男人濺射的血液腦漿。

　　周林澤感覺自己好像比別的更快的成長著，后來母親也死去了，自己就成為的真正的孤兒。一個人像一片飄忽的落葉在這個世界打著旋兒下墜，很快他就學會孤自一人穿過深夜的巷道，被塞滿整個的巷道的寂寞和靜寂緩慢地烹煮。他也很快學會了經常去翻一翻垃圾桶會有許多意外的收獲，知道把那些破舊的棉衣和布鞋穿在身上，才不至于衣不蔽體地穿梭著在這標榜著文明和現代的城市。學會了敷衍別人怪異的眼神和憐憫的目光，學會向路邊的小攤小販展現自己真實的可憐以便討要吃的，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真正落魄無力的乞丐。后來他得到了一塊破爛的畫板，便開始躲在路邊畫畫，久而久之人們都知道有一個會畫畫孤兒，人們從他那里拿走他的畫，多多少少塞給他一些錢，這樣子周林澤才勉強地生活下來，最終遇見老爺子的時候，當第一次看見老爺子那張溫和的笑臉時，自己也不過只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能夠活下去了。

　　回憶是會令人窒息的溫柔陷阱，無論多么強大的人都會不自覺地淪陷。

　　29

　　鉛筆在紙上緩慢移動著，干澀的畫紙上漸漸出現了周林澤心中灰暗的片段。畫面中是一個弓著身子的中年人，周林澤只給了他一個側面。身后是大片傾頹的麥田，黑色的烏鴉站在低矮的電線上多嘴著。中年男人像是吸著煙，煙絲燃燒發出一點微亮的火光，他的雙眼像是深邃的井底，里面裹藏著奇詭荒誕的故事。一切看起來都十分普通，但是周林澤在簡單地完成了這樣的畫面之后，便又在男人的背后加了一雙殘破的羽翼，羽翼上刻滿了深深的傷痕，像是用刀子巨力刻下的傷疤，粘稠的血液緩慢地下落，男人的目光摔碎在地面，任由血液在地面變成干澀的暗紅色。

　　遠處卻是溫軟的天光，像是柔情的手掌，觸撫著男人的傷口，也用自己的溫柔觸撫著這個世界的荒寒，也像是滿是唾液的舌頭，舔舐著隱隱作痛的撕裂傷口。

　　周林澤看著畫面，卻仍舊感覺有些東西隱隱地憋在心里，找不到出口。他停筆想了很久，突然想起聶倩在畫自己時用到的那種方法，把一個人的側面和正面同時表現出來的方法。周林澤從來沒有用過那種表現的手法，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的嘗試。鉛筆尖細的筆頭又開始在畫紙上留下自己狹窄的足跡。在男人的頹廢的側臉上，逐漸呈現出男人整個面容的樣子，只不過一半是野獸般的丑陋和粗野，另一半卻是人類的慈祥和溫和。這才是周林澤想要的表達效果，人和獸錯亂的糾纏在一起的樣子，頹廢和落寞雜糅的樣子，流血和疼痛攪拌的樣子，這些才是藏在周林澤心中雜糅的灰暗和溫暖。他的心中并不是只有溫暖的萬家燈火和草木的溫柔多姿，在他的心底，也埋藏著很多童年留下的灰暗景象，這其中，就包括那個午夜出現的男人。

　　回憶中的那個黑夜中分辨不清他的樣子，但明顯地感覺到他的狼狽和不安，所以這幅畫就是那個短暫相見的男人。

　　這畫的是什么啊。聶倩從上鋪探下頭來，像一只可愛的小鼴鼠，膽怯地從干枯草堆里彈出小巧可愛的袖珍腦袋。

　　反正不是你。周林澤從灰暗的回憶中抽身而出，看著聶倩可愛的酒窩，調侃道。

　　我要是長成這樣子不早就把你嚇跑了啊。聶倩伸手去掐周林澤的臉，卻被周林澤靈巧地躲過了。

　　不過你這畫得也太生澀的吧，你這完全是正面和側面交疊在一起而已啊。聶倩探著腦袋，仔細地看著周林澤畫紙上的圖案。

　　啊有么。周林澤重新把注意力轉移到畫紙上，突然感覺真的像聶倩說的那樣。兩張面容生硬地占據著同一塊空間，看起來像是一對雜亂無章的線條，纏繞成了一個黑色的蠶繭。如果不是自己心中有那個男人的形象，恐怕連自己都分辨不出這畫得是些什么。

　　算了，小菜鳥，拿來我給你完善一下好了。聶倩對無奈地周林澤說到。

　　怎么改啊。周林澤翻了個白眼，自己竟然會被叫做菜鳥。

　　擦了重新畫唄。聶倩趁著周林澤不注意，直接把畫從周林澤手中搶了過來。

　　畫還能擦了重新畫啊。周林澤不服氣的說道。

　　那只是你不會擦罷了。聶倩聽出了周林澤話中深藏的意思，也不忘回擊一下。

　　周林澤看著窗外，時間的碰觸讓他有些麻木。聶倩則找出了鉛筆和橡皮在粗糙的畫紙上忙碌著。兩個人的交流就這樣被沉默裁剪，重新陷入無言的尷尬。車廂中有年幼的孩子哭啼著，母親手忙腳亂地翻找著奶瓶和尿布，滿面胡茬的男人對著電話大聲咒罵著，戴著金絲眼鏡的男士不停地用手帕擦著額上的汗珠，有的人翻弄這小說和散文，有的人磕著瓜子，像是覺得小方桌上的一切還不夠雜亂。

　　窗外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列車像是開進了幽深的隧道，每隔一段距離的燈光閃著幽暗的光，如同冬風中一豆飄忽的燭光。

　　每個人都被不安和焦慮的微火煎熬著烹煮著，即便心思已經越過萬水千山來到夢里深愛的地方，但肉體卻不得不在漫長的旅程中顛簸著。而無論怎樣的旅程，大概都是一段苦旅。忍受著擁擠和混亂，感到焦慮和急迫，生怕旅途中的迷失和錯過，這些也還只是肉體的負擔。

　　那些離開的人，剛剛經歷了離別的酸澀，要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推開落滿塵灰的門，看看生活給自己準備了怎樣的境遇。而那些返回的人，他們在更早的時候便離開過，也更早地經歷告別的苦痛和在另一塊土壤摸爬滾打的艱難。現在無論是鎩羽而歸還是衣錦還鄉，都帶著狼狽的意味，如同被驅逐的浪子，翻越了高山泅渡了海洋，最后仍是被心中的思念折磨，要馬不停蹄地回到最初的原點。

　　而那些身處豪華游輪或者私人飛機中的旅行者，并不見得會有怎樣的從容。因為無論怎樣的旅途，其身份的轉換都都是從熟悉一個地方的主人，變成另一個地方陌生的客人。雖然陌生的地方可能待你更加熱情，但所有的熱情都需要你支付賬單。即便享受著旅途中短暫的舒適，可到了另一個地方，又要和陌生的人在談判桌前為了利益的爭奪絞盡腦汁，又要在紅燈酒綠中酩酊大醉，又要和性感火辣的女人一夜溫存，長久這樣地活著，大概也會疲憊吧。

　　周林澤看著窗外幽暗的燈光，隧道似乎很長，列車開了很久也沒有再見天光。周林澤討厭這樣的感覺，就像是在從黑色的懸崖邊落下，身邊只有風聲扯亂衣服和頭發，除此之外所有的感官都陷入癱瘓，再也碰觸不到其他的感覺，連最后粉身碎骨的疼痛都沒有。只是不斷地下落著，讓人恐慌著，在永遠不見天日的黑暗中變成一片旋轉的枯葉，不知道到會被哪一滴雨水打濕，會被哪一陣微風撕成碎片。

　　周林澤不知道這樣子過了多久，直到聶倩把改好的畫扔下來。周林澤看得出來明顯的改動。畫面中男人的正面和側面完美的融合在同一個范疇，既能感受到人性的懦弱，也能嗅到獸性的血腥味道，正好符合周林澤心中那個男人扭曲的暗影。連畫面的背景也做了些許改動，麥田的邊緣簡單地勾了些許溫軟的波紋，看起來像是清亮的水流也像是微風吹動云海的波瀾。麥田中有彎曲的小徑延伸著，在麥田的一角架起了一個小亭子，小亭子中擱置著簡單的石桌和石椅，石桌上有一冊書，一壺酒，倒是有些像古時候文人飲酒作樂的地方。麥田中有稀落的人影，穿著簡單襯衫的男孩和裙子上落滿鮮花的女孩子，握著手杖的老翁和坐在輪椅中微笑的老老嫗，一切都安靜著沉默著。

　　唯獨那個頹廢的男人和狹窄的小亭子像是過分的多余，風吹散了酒壺中沉香的味道，翻卷著干枯的泛黃的書頁，男人的長發邋遢地留到了脖頸，畫面中是涂抹不去的灰暗。就像是一段老舊的默片，每一幀都是相同的樣子，但時間一幀一幀的穿梭著，時間軸上的進度被慢慢推到盡頭，但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再沒有什么言語和動作，只是安靜地站著坐著微笑著，看著時間在眼前刻下透明的傷疤。

　　周林澤感覺自己像是這幅畫中的一顆卑微的枯草，隨著風的呼喊搖擺著身軀。身下是日漸僵硬的泥土，像是冰冷的水泥地面，不能容忍自己的留存。

　　怎么樣，很厲害吧。聶倩的聲音仍舊那樣溫暖甜蜜，就像是夜空中燃燒的爐火，沖淡了黑暗的冷漠和孤寂。

　　是很厲害，我都有些入迷了。周林澤不得不承認聶倩修改得確實成功，而且畫面上基本看不到橡皮擦過留下的污跡。

　　兩個人的對話永遠是這樣的簡單，即便兩個人都想再說一下，想要再有一些曖昧的糾纏，也不會有更多的話說出口。

　　但的確有很多的話明明順著心房的紋路走到了喉嚨，最后卻只能變成一句簡單的模糊。所有的深情都長久地在心里熬煮著，在某個黃昏蒸騰出馥郁的氤氳，兩個人融化成兩個交織的柔軟身影，所有的語言便都成了多余的噪音，只留下兩個人的心跳，傳遞著彼此最為真實的心意。

　　就像是真正默契的朋友，每一個手勢和每一個表情都是千萬句心暖的囑托。

　　兩個人之間的空白重新被靜默填充，雖然無言，但彼此感受著彼此的微妙情緒。聶倩知道周林澤正深深淺淺地走在泥濘的回憶中，她知道一個人在這世界漂流的痛苦，也知道那種期盼，期盼一個人能夠在某個路口出現，從此點亮夜空中所有的黑。

　　聶倩知道，自己會是周林澤的那個人。所以現在，最好給他足夠的安靜。周林澤當然也明白聶倩的心意，他嘴上不說，心里卻默默感動著。

　　他的目光在被窗戶裁剪得狹窄的世界中游離，列車走出了隧道。突然出現的光亮讓周林澤本能地瞇起了眼，眼中的世界突然像是蒙了霧靄一樣朦朧，視野中是同樣枯萎的田地，但是卻有一個戴著草帽的稻草人，一只烏鴉站在他的肩頭，像是落難的兄弟，等候著死亡的來臨。眼前的景象轉瞬即逝，周林澤不知道這是不是幻覺，轉瞬之間便又是單調的田野，和滿眼枯敗景象。

　　周林澤踢了踢上鋪，聶倩便又像一只小鼴鼠一樣探出了可愛的小腦袋。

　　干什么啊。聶倩的聲音中是溫柔的責怪，聽起來更像是撒嬌。

　　再給我一張畫紙唄。周林澤捏著聶倩的臉蛋，像是要扯成一個小皮球。

　　很疼啦，給你，快多練習幾張吧，畫得那么爛怎么娶我啊。聶倩鼓著腮幫子又遞給周林澤一張畫紙，鉛筆打磨成適宜的粗細。

　　周林澤接過畫紙，也不再多說話，就在列車剛才穿出隧道的瞬間，他像是看見了反復出現在夢境中的那個稻草人。

　　這次周林澤沒有太多的思考，手中熟悉的鉛筆開始快速的移動著，這種感覺才是真正熟悉的畫畫的感覺。即便是閉上眼睛也能準確的完成。鉛筆在干澀的畫紙上留下纖細的足跡，先是大片枯敗的田野，然后是歪斜豎立的稻草人，他的肩頭上掛著一只瘦骨嶙峋的烏鴉。

　　一切好像就這么簡單的完成了，但周林澤仍覺得不對，明明還差很多東西，那些東西才是夢境中那種奇詭感覺的來源。似乎需要一點頭緒，從某個細節入手，畫出一幅精致的頹廢。

　　周林澤手中的筆不安的轉動著，有些細節在腦中涌動的潮汐露出了細微的端倪。目光重新聚焦在畫紙上，周林澤給歪斜的稻草人穿了一間破舊的夾克衫，再給他套上一條打滿補丁的牛仔褲。他的面前，應該有低矮的電線桿和站成列的麻雀。麥田的邊緣是農閑的農夫，扛著銹蝕的農具走過冷硬的土壤。整個畫面的上方是交錯的黑白，像是漫天的雨水精密滑落。打濕了灰暗，一滴滴落下稀釋的墨色。

　　周林澤拿起橡皮，擦掉了稻草人的頭，直接把一頂帽子扣在他的脖頸，幾只烏鴉像是啄著他的胸膛，厚實的胸膛被尖細的鳥喙剖開，露出一片模糊的血肉和破碎的內臟。

　　這是個足夠灰暗足夠狼狽的稻草人吧，就像是被這個世界遺棄的孤兒，站在寂寞的原野，守望著朝夜的更迭。他是一個真正的求乞者，可無論再怎么卑微的求乞者，都應該有一顆完整的頭顱吧，可是它的脖頸上卻只有一定千瘡百孔的牛仔帽，還要忍受著一群烏鴉的侮辱和欺凌。大概沒有比他更徹底的求乞者，在生活的最邊緣，保留著對著世界最稀薄的感知，就像是這個世界隨時消失的一根葦草，沒有人在意，也沒有唱詩班悲哀的追悼歌聲。就像是周林澤年少時漂泊的感覺，永遠是融化在這個世界黑暗邊緣的一抹黑暗，只有在獨自穿梭經歷疼痛的時候，才猛然發現自己這樣真實的生活在這個文明繁華的世界。

　　不得不承認的是，有時候，疼痛才是提醒我們仍舊活著的唯一方式

　　年少時的流浪像是一道修長的傷口，經歷了歲月密密匝匝地縫合。才讓一切都像是完整的樣子，那些遺落的傷口，變成了宣泄的通路，悲哀的憤怒的，都像是深色的血液啪嗒啪噠地落在地上。

　　鉛筆沙沙的聲響停頓了許久，聶倩猜周林澤大概又畫完了心里徘徊許久的物象，便又探出小腦袋，看著下鋪平鋪的畫紙上那個沒有頭顱的稻草人。整幅畫有些像一個噩夢最為驚駭的物象，但這個噩夢里，所有的內容也就只是一個衣衫襤褸的稻草人，他歪斜著身子站著，像個殘破的尸體。

　　你為什么要畫一個這么恐怖的稻草人啊。聶倩看著畫紙上的稻草人，心里卻像是墊著一塊堅硬鋒利的石頭，每一次觸碰都會傳來尖銳的疼痛。

　　小時候，聽人給我講過一個關于這樣的故事。因為小時候總是一個人生活，所以我很珍惜這個故事。給我講這個故事的人，告訴我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但我從來都不相信。因為在我聽來，這只是一個怪誕的傳說。

　　好了，別繞彎子了。聶倩把手中的畫塞進隨行的背包，心里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受，似曾相識，卻又滿是陌生。

　　周林澤喝了一大口茶水，涼掉的茶水是和回憶同樣的苦澀味道，并沒有滋潤他聲沙的喉嚨。但這并不重要。

　　他咬了咬嘴唇，沙啞的嗓音里慢慢舒展開了一個故事的全部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