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回到宿舍的時候三人又在呼呼大睡，周林澤便輕輕地合上門。把許老板給了自己一筆小錢的事兒跟聶倩說了一聲后，便又到了銀行把支票提現(xiàn)，然后存進了賬戶。連同那五萬現(xiàn)金也存進去四萬，只剩下一萬塞進兜里。

　　這樣應(yīng)該差不多了。是不是還應(yīng)該買點股票什么的，到時候我也變成了大資本家。周林澤自己逗著自己。

　　回到宿舍，周林澤看了看表。還有半個小時就要上下午的高數(shù)課，便趕緊把三人叫醒。準(zhǔn)備去上考試周后的第一節(jié)課。高數(shù)老師是一個地中海發(fā)型的老頭兒，大約五十多歲的年紀。雖然年紀不小了，但依舊精神矍鑠，常常間接不斷地講上一個多小時，旁征博引，像是古希臘長老院的演講。

　　他的課大家伙兒基本上也是不愿意聽的，一是聽不懂，二是老師那一口方言實在地道,到最后來同樣是聽不懂。不過即便如此大家還是很喜歡高數(shù)老師的，大概是因為人到了年紀內(nèi)心就愈加溫和起來。和那個教近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的老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且高數(shù)老師的試卷基本上都是課本上練習(xí)題的重復(fù)，這讓這些基本是文科生出身的學(xué)子們感受到莫大的輕松。

　　兩個小時的課很快就結(jié)束了，周林澤仍然無聊地在演草紙上寫寫畫畫，像是對數(shù)學(xué)頗感興趣。而對于顧森海三人來說，是總算結(jié)束了一段煎熬?？吹街芰譂烧J真的樣子，三人便沒再打擾，只好一路打鬧著出了教學(xué)樓。

　　林澤，怎么還不走。聶倩捧著課本坐在周林澤身邊，讓那些還沒有離去的男生心生嫉妒。

　　你肯定有事要跟我說啊。周林澤看著和往常無異的聶倩，心里卻能感受到她心中細小的波動。

　　你怎么知道，難道偷學(xué)了我的讀心術(shù)。聶倩勉強地笑著，心里有些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周林澤。

　　有事就說唄。周林澤停下了筆，看著聶倩。目光溫和如和煦春日，聶倩感覺自己都要慢慢地融化。

　　其實是這樣的。聶倩隨手撥弄著長發(fā)，說道。小時候住的那家福利院的院長，昨天去世了。我也是剛剛知道。聶倩說著摁亮了手機，把剛剛瀏覽過的那條消息又給周林澤看了一遍。

　　那你是想……周林澤明白那種失去依靠的傷痛，即便他只是在很久遠的那段時間里給了自己一個短暫的依靠，也會在生命中的諸多空白中占據(jù)一個重要的位置。

　　我只是想回去看看。聶倩聳了聳肩，她也做不了什么別的事情。

　　想回去就回去好了，這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周林澤伸手感受著聶倩那一頭長發(fā)的柔順。

　　問題是錢啊。你知道我都是給一些小雜志畫些插畫來維系生活的，這一下子又要坐車，即便是到了那邊，也總要花些錢的。聶倩低著頭，目光硬生生地摔在地上。

　　錢你不用擔(dān)心了。周林澤還以為是什么大事，正好自己剛拿到許老板給的錢。這點路費什么的應(yīng)該不成問題。

　　你會有錢？不是搶的吧。聶倩看著周林澤嬉笑的樣子，以為他只是在安慰自己。

　　我當(dāng)然有錢了，難不成還能讓你去小偷小摸么，小偷？周林澤又提起聶倩小時候的舊事，惹得聶倩一陣惱怒。

　　你有多少啊。聶倩仍舊不放心似的，問道。

　　周林澤無言以對，只好把存款時銀行發(fā)給自己的短信翻出來給聶倩看，這么點兒夠了么。

　　聶倩認真的數(shù)了好幾遍，確定是有十五萬左右后，驚訝地瞪著周林澤，你不是在外面被富婆包養(yǎng)了吧。

　　啥？周林澤以為自己聽錯了，睜圓了兩只眼睛看著聶倩。

　　算了，當(dāng)我沒說。聶倩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頭，心里終于有了著落。對于周林澤她是百分百放心的，所以現(xiàn)在她也不想問這些錢是怎么來的。等到周林澤想告訴她的時候，自然一切都會明曉的。

　　教室里的人三三兩兩的離開，聶倩靠著周林澤的肩頭，聲如青絲。

　　林澤。

　　怎么了。

　　現(xiàn)在好像很流行把錢給老婆管的樣子。

　　你到底想說什么啊。周林澤感到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就是啊，你的小金庫，該歸我了。聶倩的小手掐著周林澤結(jié)實的胳臂，雖然力道不大，但周林澤也受不了自己的肉被絞來絞去的疼痛。

　　都給你了，萬一你出去養(yǎng)個小白臉怎么辦啊，周林澤雖然嘴上抵抗著，但心里早就不想和聶倩有你我的區(qū)別。只是這樣打情罵俏的機會，在兩人之間實在是太少了。

　　你說什么。聶倩的小手，又抓上了周林澤的胳臂。

　　啊喂，很疼的。

　　……

　　24

　　窗外，是黯然的冬日。零星的燈光閃亮在城市灰色的肩膀。酒吧里的混響音樂搖顫著整個街區(qū)，畫著彩色眼影的女子和醉酒的男子在城市陌生的角落短暫相擁。母親牽著孩子走過昏暗的街巷，她的丈夫可能正和身段妖嬈的年輕女孩穿過燈紅酒綠。在夜的某一個部分又有打罵的聲響，又有落魄的少年一邊舔舐著結(jié)痂的傷口，一邊把疼痛釀成了仇恨。

　　有少人揮霍無度，游戲人生，荒蕪了韶華，又有多少人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花白了頭發(fā)。

　　其實，這個世界，就是一個永遠得不到滿足的動機。所以人們總是焦躁地奔波尋覓，尋覓一些夸張放大的感觸。

　　無論是疼痛還是舒適都好，讓人們麻木的靈魂明白自己仍舊活在這個世界上。

　　而真正的孤獨，只能在毛毯的包裹中跌跌撞撞地步入短暫而奢侈的溫和夢境。

　　顧森海站在球場的旁邊，聽著少年的吶喊和籃球撞擊地面雜亂的回響?？粗焖o幾的黃昏，突然感受到時間流逝的刺痛，像冰涼的泉水那般，緩慢的掠過每一寸肌膚，在沖洗掉每一顆依偎在肌表的塵埃的同時，也把寒冷的溫度不遺余力地刺進自己的身體里。

　　這一天也就這樣被洗得褪去顏色，變成那許許多多個凋亡的日子中的一個。

　　因為，天邊再一次被點亮的時候，這里的時光已經(jīng)死亡。它的墓碑上刻著兩個潦草的字，叫做“昨天”。

　　葬在無人祭奠無人想念的時光深處。

　　很久以前的時候，他聽別人說，既然光也有速度，那么我們所見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曾經(jīng)。那時候年少輕狂，只覺得幼稚?，F(xiàn)在的他，多么想回頭，希望光的速度慢一點，再慢一點。好讓他能夠看清陽光中每一束光亮，好讓能夠把空氣中的溫度攬入懷中，就像是擁抱著一個干燥的布娃娃。

　　孫子舟站在一邊大口喝著汽水，康有介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上的FIFA，當(dāng)然用的還是阿森納。和別人不同的是，阿森納中并沒有他特別喜歡的隊員。他喜歡的是一直安之若素的老帥溫格，尤其是在弗格森擱下教鞭之后。所以，即便阿森納從爭冠球球隊有變成了爭四狂魔，即便經(jīng)歷了難以預(yù)料的起伏跌宕，康有介也一直默默地支持著。

　　孫子舟不知道是不是汽水喝得多了，突然很想大吼。孫子舟做事向來不愿意多想，想吼便吼了出來，嚇得整個球場的人都停了下來。遠方正是日薄西山，明艷的紅光焚燒著城冷峻的側(cè)臉，其中的每個人都被強行涂抹了蹩腳的紅妝。

　　和聶倩慢慢在校園中挪著步子的周林澤也看著遠方的天際，他多想有一只飽蘸了漫天霞光的狼毫，在浩蕩的天際寫一首蒼勁的詩。少年的情懷此刻正慢慢繁衍出許多深沉的汁液，它們酸澀，沉郁。但卻讓人鼓起勇氣，朝更遠更荒寒的地方堅定前行。

　　日子雖然沒有聲響地更換著容顏，但每一個仰望過朝暉和夕陰的少年，大概都會感受到心境的變換吧。

　　25

　　吃過了晚飯以后，康有介和孫子舟繼續(xù)聯(lián)機FIFA。顧森海難得倚在床邊看書，雖然只是一些俗濫的修仙武俠，但對顧森海來說，能放下少女漫畫就是一種莫大的進步。

　　周林澤很早就背著畫板離開宿舍，距離天黑下去還有一段時間。所以他就不慌不慢地在學(xué)校里挪著步子，他也想換個地方畫畫。畢竟在一個地方，角度和事物都太過有限。周林澤不喜歡重復(fù)，即便他知道重復(fù)才是最好的磨礪。

　　聶倩今天心情很好，因為福利院院長的喪事她應(yīng)該能夠趕得上。這對于她來說意義重大，院長早已成為她心中的父親。即便她知道，照看那些孩子只不過是他的工作，但聶倩能感覺得到，院長工作的分秒都很用心，那種用心，是遠遠超出了那些薪水的數(shù)目和意義的。

　　兩個人，兩套畫具，沒有約定卻在同一個地方相遇。相似的身世讓他們更像是離散的兄妹，很多事情像是因為這樣的緣分有了不言自明的默契。

　　周林澤換了個好地方，他偷偷地溜進了教學(xué)樓，并順著應(yīng)急用的梯子爬上了樓頂。位置突然的更換，讓周林澤竟然有些驚訝這里看到的圖景。黑夜被斑斕的燈光擦亮，像是涂抹了滑稽的妝容。街燈安靜搖晃著昏黃的燈光，像是要把黑夜變成褐色的霧靄。

　　自己偷偷溜到這種地方啊。周林澤聽到熟悉的聲音，也問道聶倩身上熟悉的淡淡香味。

　　還真是有默契啊。你怎么我知道我會跑到這里來。周林澤說道。

　　我會讀心術(shù)啊。聶倩吐了吐舌頭，不屑道。

　　我看才不是呢。你肯定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周林澤現(xiàn)在是很樂意和聶倩隨便說上兩句的，這讓他感覺徹底的放松。

　　那我就是瞎貓好了。聶倩順著周林澤的意思說道。

　　我就說嘛，你怎么可能……周林澤得意地說著，卻突然感覺不對。原來自己被聶倩隱晦地說成了死耗子。你啊，周林澤無奈道。

　　說不過人家，還總愿意找事兒。聶倩沖著周林澤皺了皺鼻子，像是示威的樣子。

　　那就不說了，畫畫咯。周林澤看著聶倩可愛的樣子，突然有想親一口的沖動。

　　嗯，畫畫吧。聶倩擺好了畫具，撐起畫板。熟練地玩弄著畫筆。

　　兩個人坐在寧靜的天臺，在黑夜的偏僻之處享受著特有的純凈。遠處是變換迷離的幻覺，在人們的眼前慢慢膨脹。像是花紋斑斕的蛇蟒不安地扭動著軀干，那花紋越來越大，像是甜蜜的泥淖，讓人不由自主的深陷。

　　學(xué)校旁的酒吧里唱著許巍的時光，不得不說歌手的嗓音太像，是那種淪落天涯的滄桑。周林澤慢慢地挪動著畫筆，精心勾勒著內(nèi)心中的每個細節(jié)。在他的心里，也積累了近二十年的悲哀喜樂。每一個春天，即便是很小很小的那個時候。他也有粗略的印象，他記得婦人們鋪滿花瓣的長裙，記得少年們干凈的帆布鞋和直筒的牛仔褲，記得他們在球場上任由汗液劃過臉頰的樣子，記得少女頭上印著大號字母的嘻哈帽子，記得他們曾在某個路口，帶著那樣的期盼等候著心愛的那個身影。

　　周林澤想把所有的細節(jié)認真勾勒，從那個寒冷的冬天開始，從那個墻皮脫落的私立醫(yī)院開始。他幼年所見的，他一路聽聞的，他現(xiàn)在擁有的。所有的一切都悄無聲息地融化成一股滾燙的暗流，周林澤除了任它恣肆奔流外，再無他法。

　　周林澤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到這些。明明心里是溫?zé)岬那榫w，卻又沉重地不住下墜。大概是因為隔了太久遠的時間，就像是隔著一條寬闊的河流的兩人，誰也無法泅渡，所有的聲音都被浪花激水的聲響淹沒。只能無言以對，臉上卻又燦爛的笑著，更像是苦笑的燦爛笑容。

　　眼中的潮濕漸漸模糊了視野，遠方交融的雜亂燈光洇透了夜晚的荒涼。周林澤第一次感受到內(nèi)心的動容，沒有緣由，也沒有原因。整顆心慢慢地被溫?zé)岬暮＠搜蜎]，水流激蕩碰撞著心壁，有著模糊的聲音。像是有人躲在暗處悄悄地說著話，但仔細聽卻又是一片寧靜。

　　聶倩早就感覺到周林澤的異樣，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能靜靜地看著，把雙手放在他寬厚的肩頭。

　　你沒事吧。是那種讓人舒服的聲音，像是一雙溫軟的手揉按著周林澤流血的內(nèi)里。

　　我沒事，我很好。周林澤看著天邊一片渾濁，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連續(xù)地說著謊言。

　　兩個人無言地偎依著，天邊的一彎銀月拉扯著多少離人的思戀。周林澤緊緊地抱著聶倩，像是下一秒就要分開。

　　這世間曾有多少令人艷羨的美滿，但最后又有多少能夠走到白發(fā)蒼蒼的終點。馬路上是戀人們廉價的紀念品，那些曾經(jīng)在胸口捂熱又被鐫刻了誓言的項鏈和戒指，在分離的時候也會變成冰冷的多余，和這個城市腐臭骯臟的垃圾一樣飄流在熟悉的街道。

　　愛上一個人到底會有怎樣的感覺呢，或許不會是天長地久的脆弱誓言，也不會是分分秒秒不會休止的思念，而只是把一個人的名字簡單地刻在溫暖多情的心里，在某個回想起來的時候，會擔(dān)心，會想念，更會在嘴邊有不經(jīng)意的顫動。

　　而在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黑夜里，有多少年輕女孩兒畫著厚厚的眼影在交錯的酒杯中嗅到愛情的變質(zhì)味道，又有多少少年形單影只地穿過冰冷昏暗的巷道，昏黃的燈光再也無法照亮曾經(jīng)陪伴身邊的那張面容。又有多少嘔吐的和呻吟，有多少短暫的溫存和床頭邊一疊薄薄的鈔票，中年男人臃腫的身體和深淺皺紋還有年輕女孩子散亂的長發(fā)，彼此的赤裸在快感和物欲之間相互滿足。

　　周林澤突然想要一根香煙，看著煙絲一寸一寸緩慢地燃燒著，看著一只香煙幾分鐘的生命和每一根煙絲燃燒時扭曲的身體，看著殘留的灰燼嵌進地面的每一個縫隙?；蛟S一根煙的稀薄火光，便足以勾勒他現(xiàn)在頹廢樣子，就像是俗氣的黑白插畫，高挑的長發(fā)少年和身后一片灰色的樹，遠處綴滿了星辰般閃爍的燈火。

　　天空在一片靜默中慢慢涌現(xiàn)出蒼白的膚色，或許是太過疲憊也或許是剛剛經(jīng)歷一個恐怖的噩夢。太陽融化在一片微涼的魚肚白里，踩著松軟的云層一步步邁過天際線,緩慢的走進人們的視野，像是個磨蹭了半天的演員，飾演了一個害羞的角兒。

　　周林澤看著躺在懷中的聶倩，目光溫和感傷。清亮的光緩慢地涂抹著兩人之間的距離，又是那樣熾熱的感覺，雙唇間似有淡淡的香甜。讓人流連忘返的味道。

　　喂，你在干什么呢。聶倩推開了正吻得投入的周林澤，臉上掛著淡淡的紅暈。

　　當(dāng)然是……叫你起床了。周林澤厚顏無恥道，一邊說著一邊還一邊活動著肩膀，像是真的酸痛難忍一樣。

　　我說怎么做了個噩夢呢，原來是睡了這么硬的一個枕頭。聶倩用手撥弄著長發(fā)，看著周林澤人畜無害的樣子。

　　我這個枕頭還硬。周林澤無辜地翻著白眼，顯然是無力地反擊著聶倩的抱怨。

　　算了你嫌硬的話，以后只好借給別人睡了。周林澤皺了皺鼻尖，攤開了雙手。

　　是么……聶倩陰森森地笑著走到周林澤背后，雙手掐上了周林澤的腰。

　　阿喂……很疼的……周林澤一邊叫著一邊去抓聶倩的手。

　　遠方的天光像是多情的簾幕，幕后是溫婉的云影和慵懶的太陽。周林澤和聶倩兩人在樓上的天臺肆無忌憚的吵鬧著叫嚷著，直到眼前的一切都換上了嶄新的容顏。每一天都像是一個生命周期，很多東西每分每秒都在衰老，每個夜晚都有東西走向墳冢，每個清晨也有鮮嫩的生命出現(xiàn)。

　　你的悲傷，你的快樂，你的疲憊，你的倦容，不都這樣像是沙漏中的細沙么，時間撥弄著秒針分針時針的位置，這一切也一點點在你的面前消融。而無論怎樣，每個人都要重新堅強起來，重新打理好頭發(fā)，戴好擦亮的眼睛，穿上整潔的合適的衣服，重新面對生活的刁難和恩賜。

　　兩個人的打鬧也隨著車水馬龍的喧囂沸騰而結(jié)束，這個城市清晨中的所有冗雜聲響，都像是誦念著這一天的序言。序言過后，是屬于每個人的正文。

　　于是，有的人在冷氣充足的格間里翻閱著最新的訊息；有的人在嘈雜的路邊塵灰滿面；有的人坐在豪華轎車里焦慮著金融的絲毫波動；有的人騎著老舊的自行車穿過滿是坑洼的街道。

　　其實無論怎樣，只要能夠幸福滿足就好了。

　　只是這個世界誰哭著誰笑著，誰整夜輾轉(zhuǎn)，誰又一覺天明。

　　這個冷漠的世界并不會給誰特別的關(guān)心。

　　好了，趕緊回去吧，要不然那幫損友們又要起疑了。周林澤放開了懷里的聶倩，用手擦去她額前細密的汗珠。

　　嗯。聶倩又偷偷地掐了周林澤一下，便回到自己的位置收拾起昨天的畫具。

　　周林澤也不再說話，低頭收拾著自己的畫具。

　　兩個人趁著學(xué)校還在夢鄉(xiāng)的結(jié)尾留戀的時刻，抹去了短暫留存的所有痕跡。

　　26

　　周林澤回到宿舍，又是往日雜亂的樣子。顧森海霸占了洗漱間，孫子舟仍舊在摧殘自己的那張床鋪，吱呀吱呀傳來不堪重負的聲響。而康有介則是忙著收拾課本，很快就要到寒假了，要應(yīng)付好最后一個考試周才行啊。

　　周林澤把畫具塞回熟悉的地方，懷念這里曾有厚厚的畫作。無論是油畫還是鉛筆畫，都是自己內(nèi)心中最真實的折射啊。現(xiàn)在突然離開了自己，若有若無的傷感像一襲薄紗纏繞著自己，讓自己無論怎樣都感受到若有所失的疼痛，像是生命中突然離別的故人，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故人。

　　林澤，還不找找書去自習(xí)啊。很快就要到最后一個考試周了?？涤薪榭粗芰譂烧沼问幍臉幼?，說不清是羨慕還是擔(dān)憂。

　　你還是擔(dān)心你自己吧，當(dāng)然天才也需要自習(xí)嘛。所以我也會去自習(xí)的。周林澤一邊鎖好滿是回憶的抽屜，一邊調(diào)侃著康有介。

　　一切似乎都是平常的樣子，這讓周林澤有暫時的心安。一個人孤單流浪這么多年，現(xiàn)在終于有個暫時屬于自己的地方，有一張承載自己軀體重量的床鋪，有包裹自己的棉被，這些東西都讓自己感覺到莫大的滿足。

　　而年幼時候，陪伴自己的，只有孤獨澆筑的銅墻鐵壁，雖然老爺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里。但周林澤仍舊像是一個人，居住在四面環(huán)繞的高墻里。

　　一個人的生活，有時候就像是被這個世界徹底地囚禁，找不到任何一個通氣的孔洞。不過好在那段時間，已經(jīng)緊緊貼上了叫做曾經(jīng)的標(biāo)簽，插放在千瘡百孔的歲月里。

　　一行四人，吃過早飯，難得地走進了自習(xí)室。自習(xí)室里已經(jīng)有了不少人，每一間都十分安靜。周林澤不禁感慨現(xiàn)在的大學(xué)教育，如果不是考試周將近的話。這里也是同樣的安靜，只不過是那種空無一人的安靜。

　　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實在沒有四個人的能坐在一塊的位置。于是周林澤提議四個人分開坐在不同的自習(xí)室里好了，那樣還能提高復(fù)習(xí)效率，免得坐在一塊兒便又會鬧起來了。三人想了想覺得話也在理，便進了不同的自習(xí)室，備戰(zhàn)即將到來的考試周。周林澤在看著三人進了自習(xí)室，自己也隨便進了一間，不過他可不打算在這里浪費一上午的時間，于是隨便翻了兩頁書，就背著包逃了出去。走出教學(xué)樓的時候，周林澤不禁想起第一個考試周將近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自己溜出了教室。

　　只不過后來的事……周林澤回想起來都不自覺得會笑起來。

　　自習(xí)室外的空氣似乎都清新許多。周林澤感覺自己像是剛剛逃出一個陰寒潮濕的地牢。自習(xí)室里的酸臭味道讓他感到焦慮，仿佛身處溺水的險境一樣。

　　周林澤討厭自己難以應(yīng)對的狀況，其中溺水就算是一種。

　　校園里人影稀疏，這段時間最熱鬧的應(yīng)該是自習(xí)室，和平時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那些沒有人的地方，也總會有熱鬧的時候。那些喧囂的地方，也總有空蕩寂寥的片刻。

　　地上堆積著落葉枯枝的尸骸，像是秋天殘剩的祭品，仍舊擺在沒有神靈光顧的街道。風(fēng)冷得像一把鈍重銹蝕的刀，切割著人們的肌膚，軀體和衣服之間的溫度被無情地剝奪，周林澤感覺現(xiàn)在的自己還是那個漂泊無依的孤兒。這種流浪的感覺，似乎是從來沒有消失過，即便現(xiàn)在有聶倩的旁邊。

　　喂，你怎么不去自習(xí)啊。一個熟悉的聲音恰到好處地插入，就像是靜默無言的影像，在人們都乏困欲睡的時候，飄來一個輕柔溫和的女音，讓所有的觀眾都揉著惺忪的睡眼，看著屏幕上延續(xù)的故事。

　　我這種天才怎么會需要自習(xí)啊。周林澤說道。話說你不也沒有去自習(xí)么。

　　我會讀心術(shù)啊，老師想出什么題我一看就知道。聶倩看著周林澤驕傲的樣子，忍不住要打擊他一下。

　　周林澤知道聶倩當(dāng)然是在胡說，但也并不揭穿。反而順著她的話說下去，看來我還真得好好向你學(xué)習(xí)一下讀心術(shù)這門絕技了。

　　那是，學(xué)費很貴的哦。聶倩調(diào)皮道。

　　有多貴啊。周林澤的大手撫摸著聶倩的長發(fā)，感受著絲滑和柔順。

　　聶倩踮起腳，湊在周林澤耳邊，一字一句地說道:

　　學(xué)費要，你一生的長度。

　　周林澤有些訝異聶倩這樣的直白，轉(zhuǎn)過頭便看見她微紅的臉頰躲藏在烏黑的長發(fā)之后。陽光微涼如水，就像是戀人青澀的吻。那些在心房中千百次回想的情話，多少次哽咽在喉嚨的深情，只有在這樣溫柔的吐息間才會真正落入愛人的心田，才算是完成了一生真正的使命。

　　周林澤看懷中的聶倩那副小鳥依人的乖巧樣子，心中的陰云層層撕裂開來，干凈的陽光把冗雜的內(nèi)里沖洗得干凈澄澈，就像是微瀾的湖面，風(fēng)兒突然屏住了所有的呼吸，成群的水鳥也不再淘氣，只剩下湖面如鏡，倒影著云兒的倩影。而在周林澤的心中，那個曼妙的倩影便是聶倩了。

　　俯身在聶倩的耳邊，周林澤覺得自己也因為感情變成了一個困惑的小男人，心中擁擠著好多深情的話，卻都在喉嚨融化成了模糊的哽咽。眼眶微微濕潤著，像是一個脆弱的孩子，輕易的讓眼淚越過本以為堅強的防線。

　　這一生，我會一直在你的身邊。

　　周林澤覺得自己就像是狗血校園劇中矯情的男主角，這句話一脫口，自己也不自覺得臉紅了起來。聶倩幸福地笑著，周林澤沒有笑，但也感到真正的開心。雖然有些短暫，但卻是全身心地融化在這片刻的甜蜜里。

　　校園里人影稀少，但也并不是徹底沒人。三三兩兩的行人向這邊投來八卦的目光，不知道學(xué)校的貼吧上又會出現(xiàn)怎樣的話題。但現(xiàn)在周林澤和聶倩并不像擔(dān)心這些瑣碎的問題，他們現(xiàn)在只想站在彼此的身邊，聽著那些幼稚的情話，讓那些甜膩的言語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讓自己變成投網(wǎng)送葬的獵物。

　　冬天的風(fēng)面無表情地穿行著，此刻也放慢了腳步，在穿過修長的長廊的時候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像是一段沙啞的祝福。

　　兩個人并肩走在空蕩的校園，踩著枯枝和殘葉，聽著風(fēng)的低吟，看著云靄慵懶的步伐。感覺像是乘著一方小舟，在空洞明凈的天邊劃著槳，視野里的一切都被漂洗得干凈柔和。就連陽光都軟塌塌落下來，就像是融化的奶糖，一滴一滴地落在人的身邊。

　　兩個人不知道走了多久，便又回到了自習(xí)室所在的那幢樓前。時間不知不覺便到了早晨的末尾，在饑餓的驅(qū)趕下，刻苦了一上午的學(xué)子們紛紛涌出教學(xué)樓，奔赴勉強可以填飽肚子的食堂。

　　顧森海三人一邊往外走，一邊咒罵著跑路的周林澤，一抬頭去正看見周林澤和聶倩掛著燦爛的笑臉。

　　嫂子好。三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引來的不少人怪異的目光。叫完這一聲后，三個人便冷眼看著微笑的周林澤。

　　還有哥哥呢，怎么不叫了。周林澤絲毫沒有意識到氣氛的變化，說道。

　　顧森海聽到周林澤這么說，便對著孫子舟點了點頭。三個人一致地沖向了還瞇著眼微笑的周林澤，孫子舟力氣大，一下次便從后面抱住了周林澤。顧森海和康有介兩人一人一條腿，就這樣把周林澤整個人抬了起來。

　　喂喂喂，你們這是干什么。沒有這樣對哥哥的吧。周林澤感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便感覺身體和周邊的草坪來了個親密的身體接觸。周林澤不禁大笑起來，看起來這三人是在跟自己生氣啊。

　　這算是對你半路開溜的懲罰吧。顧森?？粗稍诓輩仓写笮Φ闹芰譂?，陰陽怪調(diào)地說道。

　　好好好，那我再加罰一項，今天中午我請你們吃飯。周林澤站起身，拍打著粘在身上的干枯草枝。感覺自己像是在草叢中打了好幾個滾一樣。

　　那嫂子也一起去吧?？涤薪檎f到。

　　你嫂子能跟著一起吃飯，但可不能罰給你們啊。周林澤溫柔地摸著聶倩的頭，引得三人一陣白眼飛來。

　　吃飯的地方選在了上次和徐老板談?wù)撡u畫事宜的那個火鍋店，大概是因為冬天，火鍋店的生意異?；鸨?。周林澤一行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位置。

　　這一頓飯吃的異常輕松歡快，畢竟離假期越來越近，每一個人的心里除了艱難的考試周外再沒又什么值得擔(dān)憂的事情了。雖然平時的生活也舒適安逸，但遠遠不如在家的那種感受來得強烈一些。家，永遠是這樣兩種感情復(fù)雜的交織，當(dāng)我們在家的時候，心里是百般厭惡的，厭惡那些低矮的房屋和破舊的巷道，厭惡那些含糊的方言和蹩腳的音調(diào)，還有那些浮糞肆意的市場。但當(dāng)一個人真正遠行真正離家，在某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經(jīng)歷著完全新鮮的事情邂逅著形色不同的人的時候，才會在心底一點點敲響對家的思念吧。

　　我們總是這樣一邊厭惡著，一邊深愛著，任由兩種對立的情感交織繁衍，形成對家的糅雜情感，叫做鄉(xiāng)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