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

　　23

　　回到宿舍的時候三人又在呼呼大睡，周林澤便輕輕地合上門。把許老板給了自己一筆小錢的事兒跟聶倩說了一聲后，便又到了銀行把支票提現，然后存進了賬戶。連同那五萬現金也存進去四萬，只剩下一萬塞進兜里。

　　這樣應該差不多了。是不是還應該買點股票什么的，到時候我也變成了大資本家。周林澤自己逗著自己。

　　回到宿舍，周林澤看了看表。還有半個小時就要上下午的高數課，便趕緊把三人叫醒。準備去上考試周后的第一節課。高數老師是一個地中海發型的老頭兒，大約五十多歲的年紀。雖然年紀不小了，但依舊精神矍鑠，常常間接不斷地講上一個多小時，旁征博引，像是古希臘長老院的演講。

　　他的課大家伙兒基本上也是不愿意聽的，一是聽不懂，二是老師那一口方言實在地道,到最后來同樣是聽不懂。不過即便如此大家還是很喜歡高數老師的，大概是因為人到了年紀內心就愈加溫和起來。和那個教近現代文學史的老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且高數老師的試卷基本上都是課本上練習題的重復，這讓這些基本是文科生出身的學子們感受到莫大的輕松。

　　兩個小時的課很快就結束了，周林澤仍然無聊地在演草紙上寫寫畫畫，像是對數學頗感興趣。而對于顧森海三人來說，是總算結束了一段煎熬。看到周林澤認真的樣子，三人便沒再打擾，只好一路打鬧著出了教學樓。

　　林澤，怎么還不走。聶倩捧著課本坐在周林澤身邊，讓那些還沒有離去的男生心生嫉妒。

　　你肯定有事要跟我說啊。周林澤看著和往常無異的聶倩，心里卻能感受到她心中細小的波動。

　　你怎么知道，難道偷學了我的讀心術。聶倩勉強地笑著，心里有些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周林澤。

　　有事就說唄。周林澤停下了筆，看著聶倩。目光溫和如和煦春日，聶倩感覺自己都要慢慢地融化。

　　其實是這樣的。聶倩隨手撥弄著長發，說道。小時候住的那家福利院的院長，昨天去世了。我也是剛剛知道。聶倩說著摁亮了手機，把剛剛瀏覽過的那條消息又給周林澤看了一遍。

　　那你是想……周林澤明白那種失去依靠的傷痛，即便他只是在很久遠的那段時間里給了自己一個短暫的依靠，也會在生命中的諸多空白中占據一個重要的位置。

　　我只是想回去看看。聶倩聳了聳肩，她也做不了什么別的事情。

　　想回去就回去好了，這有什么好糾結的。周林澤伸手感受著聶倩那一頭長發的柔順。

　　問題是錢啊。你知道我都是給一些小雜志畫些插畫來維系生活的，這一下子又要坐車，即便是到了那邊，也總要花些錢的。聶倩低著頭，目光硬生生地摔在地上。

　　錢你不用擔心了。周林澤還以為是什么大事，正好自己剛拿到許老板給的錢。這點路費什么的應該不成問題。

　　你會有錢？不是搶的吧。聶倩看著周林澤嬉笑的樣子，以為他只是在安慰自己。

　　我當然有錢了，難不成還能讓你去小偷小摸么，小偷？周林澤又提起聶倩小時候的舊事，惹得聶倩一陣惱怒。

　　你有多少啊。聶倩仍舊不放心似的，問道。

　　周林澤無言以對，只好把存款時銀行發給自己的短信翻出來給聶倩看，這么點兒夠了么。

　　聶倩認真的數了好幾遍，確定是有十五萬左右后，驚訝地瞪著周林澤，你不是在外面被富婆包養了吧。

　　啥？周林澤以為自己聽錯了，睜圓了兩只眼睛看著聶倩。

　　算了，當我沒說。聶倩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心里終于有了著落。對于周林澤她是百分百放心的，所以現在她也不想問這些錢是怎么來的。等到周林澤想告訴她的時候，自然一切都會明曉的。

　　教室里的人三三兩兩的離開，聶倩靠著周林澤的肩頭，聲如青絲。

　　林澤。

　　怎么了。

　　現在好像很流行把錢給老婆管的樣子。

　　你到底想說什么啊。周林澤感到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就是啊，你的小金庫，該歸我了。聶倩的小手掐著周林澤結實的胳臂，雖然力道不大，但周林澤也受不了自己的肉被絞來絞去的疼痛。

　　都給你了，萬一你出去養個小白臉怎么辦啊，周林澤雖然嘴上抵抗著，但心里早就不想和聶倩有你我的區別。只是這樣打情罵俏的機會，在兩人之間實在是太少了。

　　你說什么。聶倩的小手，又抓上了周林澤的胳臂。

　　啊喂，很疼的。

　　……

　　24

　　窗外，是黯然的冬日。零星的燈光閃亮在城市灰色的肩膀。酒吧里的混響音樂搖顫著整個街區，畫著彩色眼影的女子和醉酒的男子在城市陌生的角落短暫相擁。母親牽著孩子走過昏暗的街巷，她的丈夫可能正和身段妖嬈的年輕女孩穿過燈紅酒綠。在夜的某一個部分又有打罵的聲響，又有落魄的少年一邊舔舐著結痂的傷口，一邊把疼痛釀成了仇恨。

　　有少人揮霍無度，游戲人生，荒蕪了韶華，又有多少人如履薄冰，戰戰兢兢，花白了頭發。

　　其實，這個世界，就是一個永遠得不到滿足的動機。所以人們總是焦躁地奔波尋覓，尋覓一些夸張放大的感觸。

　　無論是疼痛還是舒適都好，讓人們麻木的靈魂明白自己仍舊活在這個世界上。

　　而真正的孤獨，只能在毛毯的包裹中跌跌撞撞地步入短暫而奢侈的溫和夢境。

　　顧森海站在球場的旁邊，聽著少年的吶喊和籃球撞擊地面雜亂的回響。看著冬天所剩無幾的黃昏，突然感受到時間流逝的刺痛，像冰涼的泉水那般，緩慢的掠過每一寸肌膚，在沖洗掉每一顆依偎在肌表的塵埃的同時，也把寒冷的溫度不遺余力地刺進自己的身體里。

　　這一天也就這樣被洗得褪去顏色，變成那許許多多個凋亡的日子中的一個。

　　因為，天邊再一次被點亮的時候，這里的時光已經死亡。它的墓碑上刻著兩個潦草的字，叫做“昨天”。

　　葬在無人祭奠無人想念的時光深處。

　　很久以前的時候，他聽別人說，既然光也有速度，那么我們所見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曾經。那時候年少輕狂，只覺得幼稚。現在的他，多么想回頭，希望光的速度慢一點，再慢一點。好讓他能夠看清陽光中每一束光亮，好讓能夠把空氣中的溫度攬入懷中，就像是擁抱著一個干燥的布娃娃。

　　孫子舟站在一邊大口喝著汽水，康有介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上的FIFA，當然用的還是阿森納。和別人不同的是，阿森納中并沒有他特別喜歡的隊員。他喜歡的是一直安之若素的老帥溫格，尤其是在弗格森擱下教鞭之后。所以，即便阿森納從爭冠球球隊有變成了爭四狂魔，即便經歷了難以預料的起伏跌宕，康有介也一直默默地支持著。

　　孫子舟不知道是不是汽水喝得多了，突然很想大吼。孫子舟做事向來不愿意多想，想吼便吼了出來，嚇得整個球場的人都停了下來。遠方正是日薄西山，明艷的紅光焚燒著城冷峻的側臉，其中的每個人都被強行涂抹了蹩腳的紅妝。

　　和聶倩慢慢在校園中挪著步子的周林澤也看著遠方的天際，他多想有一只飽蘸了漫天霞光的狼毫，在浩蕩的天際寫一首蒼勁的詩。少年的情懷此刻正慢慢繁衍出許多深沉的汁液，它們酸澀，沉郁。但卻讓人鼓起勇氣，朝更遠更荒寒的地方堅定前行。

　　日子雖然沒有聲響地更換著容顏，但每一個仰望過朝暉和夕陰的少年，大概都會感受到心境的變換吧。

　　25

　　吃過了晚飯以后，康有介和孫子舟繼續聯機FIFA。顧森海難得倚在床邊看書，雖然只是一些俗濫的修仙武俠，但對顧森海來說，能放下少女漫畫就是一種莫大的進步。

　　周林澤很早就背著畫板離開宿舍，距離天黑下去還有一段時間。所以他就不慌不慢地在學校里挪著步子，他也想換個地方畫畫。畢竟在一個地方，角度和事物都太過有限。周林澤不喜歡重復，即便他知道重復才是最好的磨礪。

　　聶倩今天心情很好，因為福利院院長的喪事她應該能夠趕得上。這對于她來說意義重大，院長早已成為她心中的父親。即便她知道，照看那些孩子只不過是他的工作，但聶倩能感覺得到，院長工作的分秒都很用心，那種用心，是遠遠超出了那些薪水的數目和意義的。

　　兩個人，兩套畫具，沒有約定卻在同一個地方相遇。相似的身世讓他們更像是離散的兄妹，很多事情像是因為這樣的緣分有了不言自明的默契。

　　周林澤換了個好地方，他偷偷地溜進了教學樓，并順著應急用的梯子爬上了樓頂。位置突然的更換，讓周林澤竟然有些驚訝這里看到的圖景。黑夜被斑斕的燈光擦亮，像是涂抹了滑稽的妝容。街燈安靜搖晃著昏黃的燈光，像是要把黑夜變成褐色的霧靄。

　　自己偷偷溜到這種地方啊。周林澤聽到熟悉的聲音，也問道聶倩身上熟悉的淡淡香味。

　　還真是有默契啊。你怎么我知道我會跑到這里來。周林澤說道。

　　我會讀心術啊。聶倩吐了吐舌頭，不屑道。

　　我看才不是呢。你肯定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周林澤現在是很樂意和聶倩隨便說上兩句的，這讓他感覺徹底的放松。

　　那我就是瞎貓好了。聶倩順著周林澤的意思說道。

　　我就說嘛，你怎么可能……周林澤得意地說著，卻突然感覺不對。原來自己被聶倩隱晦地說成了死耗子。你啊，周林澤無奈道。

　　說不過人家，還總愿意找事兒。聶倩沖著周林澤皺了皺鼻子，像是示威的樣子。

　　那就不說了，畫畫咯。周林澤看著聶倩可愛的樣子，突然有想親一口的沖動。

　　嗯，畫畫吧。聶倩擺好了畫具，撐起畫板。熟練地玩弄著畫筆。

　　兩個人坐在寧靜的天臺，在黑夜的偏僻之處享受著特有的純凈。遠處是變換迷離的幻覺，在人們的眼前慢慢膨脹。像是花紋斑斕的蛇蟒不安地扭動著軀干，那花紋越來越大，像是甜蜜的泥淖，讓人不由自主的深陷。

　　學校旁的酒吧里唱著許巍的時光，不得不說歌手的嗓音太像，是那種淪落天涯的滄桑。周林澤慢慢地挪動著畫筆，精心勾勒著內心中的每個細節。在他的心里，也積累了近二十年的悲哀喜樂。每一個春天，即便是很小很小的那個時候。他也有粗略的印象，他記得婦人們鋪滿花瓣的長裙，記得少年們干凈的帆布鞋和直筒的牛仔褲，記得他們在球場上任由汗液劃過臉頰的樣子，記得少女頭上印著大號字母的嘻哈帽子，記得他們曾在某個路口，帶著那樣的期盼等候著心愛的那個身影。

　　周林澤想把所有的細節認真勾勒，從那個寒冷的冬天開始，從那個墻皮脫落的私立醫院開始。他幼年所見的，他一路聽聞的，他現在擁有的。所有的一切都悄無聲息地融化成一股滾燙的暗流，周林澤除了任它恣肆奔流外，再無他法。

　　周林澤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到這些。明明心里是溫熱的情緒，卻又沉重地不住下墜。大概是因為隔了太久遠的時間，就像是隔著一條寬闊的河流的兩人，誰也無法泅渡，所有的聲音都被浪花激水的聲響淹沒。只能無言以對，臉上卻又燦爛的笑著，更像是苦笑的燦爛笑容。

　　眼中的潮濕漸漸模糊了視野，遠方交融的雜亂燈光洇透了夜晚的荒涼。周林澤第一次感受到內心的動容，沒有緣由，也沒有原因。整顆心慢慢地被溫熱的海浪淹沒，水流激蕩碰撞著心壁，有著模糊的聲音。像是有人躲在暗處悄悄地說著話，但仔細聽卻又是一片寧靜。

　　聶倩早就感覺到周林澤的異樣，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能靜靜地看著，把雙手放在他寬厚的肩頭。

　　你沒事吧。是那種讓人舒服的聲音，像是一雙溫軟的手揉按著周林澤流血的內里。

　　我沒事，我很好。周林澤看著天邊一片渾濁，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連續地說著謊言。

　　兩個人無言地偎依著，天邊的一彎銀月拉扯著多少離人的思戀。周林澤緊緊地抱著聶倩，像是下一秒就要分開。

　　這世間曾有多少令人艷羨的美滿，但最后又有多少能夠走到白發蒼蒼的終點。馬路上是戀人們廉價的紀念品，那些曾經在胸口捂熱又被鐫刻了誓言的項鏈和戒指，在分離的時候也會變成冰冷的多余，和這個城市腐臭骯臟的垃圾一樣飄流在熟悉的街道。

　　愛上一個人到底會有怎樣的感覺呢，或許不會是天長地久的脆弱誓言，也不會是分分秒秒不會休止的思念，而只是把一個人的名字簡單地刻在溫暖多情的心里，在某個回想起來的時候，會擔心，會想念，更會在嘴邊有不經意的顫動。

　　而在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黑夜里，有多少年輕女孩兒畫著厚厚的眼影在交錯的酒杯中嗅到愛情的變質味道，又有多少少年形單影只地穿過冰冷昏暗的巷道，昏黃的燈光再也無法照亮曾經陪伴身邊的那張面容。又有多少嘔吐的和呻吟，有多少短暫的溫存和床頭邊一疊薄薄的鈔票，中年男人臃腫的身體和深淺皺紋還有年輕女孩子散亂的長發，彼此的赤裸在快感和物欲之間相互滿足。

　　周林澤突然想要一根香煙，看著煙絲一寸一寸緩慢地燃燒著，看著一只香煙幾分鐘的生命和每一根煙絲燃燒時扭曲的身體，看著殘留的灰燼嵌進地面的每一個縫隙。或許一根煙的稀薄火光，便足以勾勒他現在頹廢樣子，就像是俗氣的黑白插畫，高挑的長發少年和身后一片灰色的樹，遠處綴滿了星辰般閃爍的燈火。

　　天空在一片靜默中慢慢涌現出蒼白的膚色，或許是太過疲憊也或許是剛剛經歷一個恐怖的噩夢。太陽融化在一片微涼的魚肚白里，踩著松軟的云層一步步邁過天際線,緩慢的走進人們的視野，像是個磨蹭了半天的演員，飾演了一個害羞的角兒。

　　周林澤看著躺在懷中的聶倩，目光溫和感傷。清亮的光緩慢地涂抹著兩人之間的距離，又是那樣熾熱的感覺，雙唇間似有淡淡的香甜。讓人流連忘返的味道。

　　喂，你在干什么呢。聶倩推開了正吻得投入的周林澤，臉上掛著淡淡的紅暈。

　　當然是……叫你起床了。周林澤厚顏無恥道，一邊說著一邊還一邊活動著肩膀，像是真的酸痛難忍一樣。

　　我說怎么做了個噩夢呢，原來是睡了這么硬的一個枕頭。聶倩用手撥弄著長發，看著周林澤人畜無害的樣子。

　　我這個枕頭還硬。周林澤無辜地翻著白眼，顯然是無力地反擊著聶倩的抱怨。

　　算了你嫌硬的話，以后只好借給別人睡了。周林澤皺了皺鼻尖，攤開了雙手。

　　是么……聶倩陰森森地笑著走到周林澤背后，雙手掐上了周林澤的腰。

　　阿喂……很疼的……周林澤一邊叫著一邊去抓聶倩的手。

　　遠方的天光像是多情的簾幕，幕后是溫婉的云影和慵懶的太陽。周林澤和聶倩兩人在樓上的天臺肆無忌憚的吵鬧著叫嚷著，直到眼前的一切都換上了嶄新的容顏。每一天都像是一個生命周期，很多東西每分每秒都在衰老，每個夜晚都有東西走向墳冢，每個清晨也有鮮嫩的生命出現。

　　你的悲傷，你的快樂，你的疲憊，你的倦容，不都這樣像是沙漏中的細沙么，時間撥弄著秒針分針時針的位置，這一切也一點點在你的面前消融。而無論怎樣，每個人都要重新堅強起來，重新打理好頭發，戴好擦亮的眼睛，穿上整潔的合適的衣服，重新面對生活的刁難和恩賜。

　　兩個人的打鬧也隨著車水馬龍的喧囂沸騰而結束，這個城市清晨中的所有冗雜聲響，都像是誦念著這一天的序言。序言過后，是屬于每個人的正文。

　　于是，有的人在冷氣充足的格間里翻閱著最新的訊息；有的人在嘈雜的路邊塵灰滿面；有的人坐在豪華轎車里焦慮著金融的絲毫波動；有的人騎著老舊的自行車穿過滿是坑洼的街道。

　　其實無論怎樣，只要能夠幸福滿足就好了。

　　只是這個世界誰哭著誰笑著，誰整夜輾轉，誰又一覺天明。

　　這個冷漠的世界并不會給誰特別的關心。

　　好了，趕緊回去吧，要不然那幫損友們又要起疑了。周林澤放開了懷里的聶倩，用手擦去她額前細密的汗珠。

　　嗯。聶倩又偷偷地掐了周林澤一下，便回到自己的位置收拾起昨天的畫具。

　　周林澤也不再說話，低頭收拾著自己的畫具。

　　兩個人趁著學校還在夢鄉的結尾留戀的時刻，抹去了短暫留存的所有痕跡。

　　26

　　周林澤回到宿舍，又是往日雜亂的樣子。顧森海霸占了洗漱間，孫子舟仍舊在摧殘自己的那張床鋪，吱呀吱呀傳來不堪重負的聲響。而康有介則是忙著收拾課本，很快就要到寒假了，要應付好最后一個考試周才行啊。

　　周林澤把畫具塞回熟悉的地方，懷念這里曾有厚厚的畫作。無論是油畫還是鉛筆畫，都是自己內心中最真實的折射啊。現在突然離開了自己，若有若無的傷感像一襲薄紗纏繞著自己，讓自己無論怎樣都感受到若有所失的疼痛，像是生命中突然離別的故人，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故人。

　　林澤，還不找找書去自習啊。很快就要到最后一個考試周了。康有介看著周林澤整日游蕩的樣子，說不清是羨慕還是擔憂。

　　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當然天才也需要自習嘛。所以我也會去自習的。周林澤一邊鎖好滿是回憶的抽屜，一邊調侃著康有介。

　　一切似乎都是平常的樣子，這讓周林澤有暫時的心安。一個人孤單流浪這么多年，現在終于有個暫時屬于自己的地方，有一張承載自己軀體重量的床鋪，有包裹自己的棉被，這些東西都讓自己感覺到莫大的滿足。

　　而年幼時候，陪伴自己的，只有孤獨澆筑的銅墻鐵壁，雖然老爺子斷斷續續地出現在自己的生活里。但周林澤仍舊像是一個人，居住在四面環繞的高墻里。

　　一個人的生活，有時候就像是被這個世界徹底地囚禁，找不到任何一個通氣的孔洞。不過好在那段時間，已經緊緊貼上了叫做曾經的標簽，插放在千瘡百孔的歲月里。

　　一行四人，吃過早飯，難得地走進了自習室。自習室里已經有了不少人，每一間都十分安靜。周林澤不禁感慨現在的大學教育，如果不是考試周將近的話。這里也是同樣的安靜，只不過是那種空無一人的安靜。

　　轉了一圈發現實在沒有四個人的能坐在一塊的位置。于是周林澤提議四個人分開坐在不同的自習室里好了，那樣還能提高復習效率，免得坐在一塊兒便又會鬧起來了。三人想了想覺得話也在理，便進了不同的自習室，備戰即將到來的考試周。周林澤在看著三人進了自習室，自己也隨便進了一間，不過他可不打算在這里浪費一上午的時間，于是隨便翻了兩頁書，就背著包逃了出去。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周林澤不禁想起第一個考試周將近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自己溜出了教室。

　　只不過后來的事……周林澤回想起來都不自覺得會笑起來。

　　自習室外的空氣似乎都清新許多。周林澤感覺自己像是剛剛逃出一個陰寒潮濕的地牢。自習室里的酸臭味道讓他感到焦慮，仿佛身處溺水的險境一樣。

　　周林澤討厭自己難以應對的狀況，其中溺水就算是一種。

　　校園里人影稀疏，這段時間最熱鬧的應該是自習室，和平時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那些沒有人的地方，也總會有熱鬧的時候。那些喧囂的地方，也總有空蕩寂寥的片刻。

　　地上堆積著落葉枯枝的尸骸，像是秋天殘剩的祭品，仍舊擺在沒有神靈光顧的街道。風冷得像一把鈍重銹蝕的刀，切割著人們的肌膚，軀體和衣服之間的溫度被無情地剝奪，周林澤感覺現在的自己還是那個漂泊無依的孤兒。這種流浪的感覺，似乎是從來沒有消失過，即便現在有聶倩的旁邊。

　　喂，你怎么不去自習啊。一個熟悉的聲音恰到好處地插入，就像是靜默無言的影像，在人們都乏困欲睡的時候，飄來一個輕柔溫和的女音，讓所有的觀眾都揉著惺忪的睡眼，看著屏幕上延續的故事。

　　我這種天才怎么會需要自習啊。周林澤說道。話說你不也沒有去自習么。

　　我會讀心術啊，老師想出什么題我一看就知道。聶倩看著周林澤驕傲的樣子，忍不住要打擊他一下。

　　周林澤知道聶倩當然是在胡說，但也并不揭穿。反而順著她的話說下去，看來我還真得好好向你學習一下讀心術這門絕技了。

　　那是，學費很貴的哦。聶倩調皮道。

　　有多貴啊。周林澤的大手撫摸著聶倩的長發，感受著絲滑和柔順。

　　聶倩踮起腳，湊在周林澤耳邊，一字一句地說道:

　　學費要，你一生的長度。

　　周林澤有些訝異聶倩這樣的直白，轉過頭便看見她微紅的臉頰躲藏在烏黑的長發之后。陽光微涼如水，就像是戀人青澀的吻。那些在心房中千百次回想的情話，多少次哽咽在喉嚨的深情，只有在這樣溫柔的吐息間才會真正落入愛人的心田，才算是完成了一生真正的使命。

　　周林澤看懷中的聶倩那副小鳥依人的乖巧樣子，心中的陰云層層撕裂開來，干凈的陽光把冗雜的內里沖洗得干凈澄澈，就像是微瀾的湖面，風兒突然屏住了所有的呼吸，成群的水鳥也不再淘氣，只剩下湖面如鏡，倒影著云兒的倩影。而在周林澤的心中，那個曼妙的倩影便是聶倩了。

　　俯身在聶倩的耳邊，周林澤覺得自己也因為感情變成了一個困惑的小男人，心中擁擠著好多深情的話，卻都在喉嚨融化成了模糊的哽咽。眼眶微微濕潤著，像是一個脆弱的孩子，輕易的讓眼淚越過本以為堅強的防線。

　　這一生，我會一直在你的身邊。

　　周林澤覺得自己就像是狗血校園劇中矯情的男主角，這句話一脫口，自己也不自覺得臉紅了起來。聶倩幸福地笑著，周林澤沒有笑，但也感到真正的開心。雖然有些短暫，但卻是全身心地融化在這片刻的甜蜜里。

　　校園里人影稀少，但也并不是徹底沒人。三三兩兩的行人向這邊投來八卦的目光，不知道學校的貼吧上又會出現怎樣的話題。但現在周林澤和聶倩并不像擔心這些瑣碎的問題，他們現在只想站在彼此的身邊，聽著那些幼稚的情話，讓那些甜膩的言語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讓自己變成投網送葬的獵物。

　　冬天的風面無表情地穿行著，此刻也放慢了腳步，在穿過修長的長廊的時候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一段沙啞的祝福。

　　兩個人并肩走在空蕩的校園，踩著枯枝和殘葉，聽著風的低吟，看著云靄慵懶的步伐。感覺像是乘著一方小舟，在空洞明凈的天邊劃著槳，視野里的一切都被漂洗得干凈柔和。就連陽光都軟塌塌落下來，就像是融化的奶糖，一滴一滴地落在人的身邊。

　　兩個人不知道走了多久，便又回到了自習室所在的那幢樓前。時間不知不覺便到了早晨的末尾，在饑餓的驅趕下，刻苦了一上午的學子們紛紛涌出教學樓，奔赴勉強可以填飽肚子的食堂。

　　顧森海三人一邊往外走，一邊咒罵著跑路的周林澤，一抬頭去正看見周林澤和聶倩掛著燦爛的笑臉。

　　嫂子好。三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引來的不少人怪異的目光。叫完這一聲后，三個人便冷眼看著微笑的周林澤。

　　還有哥哥呢，怎么不叫了。周林澤絲毫沒有意識到氣氛的變化，說道。

　　顧森海聽到周林澤這么說，便對著孫子舟點了點頭。三個人一致地沖向了還瞇著眼微笑的周林澤，孫子舟力氣大，一下次便從后面抱住了周林澤。顧森海和康有介兩人一人一條腿，就這樣把周林澤整個人抬了起來。

　　喂喂喂，你們這是干什么。沒有這樣對哥哥的吧。周林澤感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便感覺身體和周邊的草坪來了個親密的身體接觸。周林澤不禁大笑起來，看起來這三人是在跟自己生氣啊。

　　這算是對你半路開溜的懲罰吧。顧森海看著躺在草叢中大笑的周林澤，陰陽怪調地說道。

　　好好好，那我再加罰一項，今天中午我請你們吃飯。周林澤站起身，拍打著粘在身上的干枯草枝。感覺自己像是在草叢中打了好幾個滾一樣。

　　那嫂子也一起去吧。康有介說到。

　　你嫂子能跟著一起吃飯，但可不能罰給你們啊。周林澤溫柔地摸著聶倩的頭，引得三人一陣白眼飛來。

　　吃飯的地方選在了上次和徐老板談論賣畫事宜的那個火鍋店，大概是因為冬天，火鍋店的生意異常火爆。周林澤一行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位置。

　　這一頓飯吃的異常輕松歡快，畢竟離假期越來越近，每一個人的心里除了艱難的考試周外再沒又什么值得擔憂的事情了。雖然平時的生活也舒適安逸，但遠遠不如在家的那種感受來得強烈一些。家，永遠是這樣兩種感情復雜的交織，當我們在家的時候，心里是百般厭惡的，厭惡那些低矮的房屋和破舊的巷道，厭惡那些含糊的方言和蹩腳的音調，還有那些浮糞肆意的市場。但當一個人真正遠行真正離家，在某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經歷著完全新鮮的事情邂逅著形色不同的人的時候，才會在心底一點點敲響對家的思念吧。

　　我們總是這樣一邊厭惡著，一邊深愛著，任由兩種對立的情感交織繁衍，形成對家的糅雜情感，叫做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