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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豆豆的三天  文/咖漬

第三章    第二天 (2/2)

  校慶在五月份舉行。

  沒想到,那首歌真的被豆豆搬上了舞臺——盡管編曲和歌詞都被改得面目全非,但貌似受到了不小的歡迎。“JerseyGirls”也因此在校內(nèi)一炮走紅,而我則在全然未搞清狀況的情形下,被豆豆聘任——不如說征召——為樂團的“專職音樂顧問兼特約曲作家兼樂隊吉祥物以及買水專員”。

  至于最后兩個名頭從何而來,直到畢業(yè)時我都不得而知。

  雖被灌以了若干莫名其妙的頭銜,我的校園生活并未受到實質(zhì)性影響,充其量只是“把寫好的歌曲放進自己的抽屜”變成“把寫好的歌曲放進豆豆的抽屜”。至于歌詞、編曲、后期工作,都由JerseyGirls的成員們包辦。

  校慶以后,學(xué)校每每舉辦大型活動,都會有“JerseyGirls”上臺助陣,演奏曲目也由最初的一首增加到六首,旋律皆出自我的手筆——當然,豆豆永遠不會直到,其中至少兩首,都是我在男浴室和洗手間里完成的。

  每次演奏結(jié)束時,她們也會提到曲作者——也就是我——的名字,可并沒有太多人留意。這無可厚非。真正吸引觀眾眼球的,無疑是五位活力四射的妙齡女生,而非坐在角落里的死宅胖子——對此,我其實求之不得。

  就這樣,大學(xué)生活依舊如波瀾不驚地流淌著。如果說那里發(fā)生了改變,就是我和豆豆的往來,在不知不覺地密切起來。

  起初,只為應(yīng)付“顧問”頭銜,在音樂上的有所交流,后來也漸漸一起吃飯,一起散步,陪她合練、彩排。奇妙的是,在這流言四起的大學(xué)校園中,竟從未傳出我和豆豆間的緋聞。或許大家都認為,像豆豆那樣可愛的女生,是絕無可能和我這樣的胖宅搞到一起的。只有同宿舍的熊和狐貍時常為我加油鼓勁。老實說,自己對豆豆并非沒有好感,可不知怎的,每當想起戀愛這種事情,我就像虧了氣的皮球,怎樣都提不起勁來,直教熊和狐貍二人捶胸頓足,唏噓不已。

  一轉(zhuǎn)眼,“精彩的大學(xué)生活已近尾聲”——這只是校刊上的措辭,而我,則依然抱著怎樣都好的態(tài)度,背著樂譜和電腦在校園游蕩。至于“精彩”二字,怎么看都是與我無緣的事情。

  與我整日的優(yōu)哉游哉不同,隨著畢業(yè)季的到來,豆豆和她的“JerseyGirls”開始忙得不亦樂乎。

  畢業(yè)季——正是感時傷懷、觥籌交錯、對酒當歌的時節(jié),每個畢業(yè)班和社團都在搞著不同形式的告別活動,在校內(nèi)聲名鶴立的美女樂團自然成為各大活動爭相邀請的嘉賓。聽豆豆說,有一次,她們五個女孩居然在一個晚上抱著樂器趕了四個場子,到最后自己都不知自己在唱些什么而,歡呼喝彩卻依舊不絕于耳。

  終于,到了我所在的班級舉行告別晚宴那天。

  早聽說“JerseyGirls”會到場助興,同學(xué)們——以男生為首——都興致勃勃,唯獨我一人意興闌珊。不要說演出曲目都出自我手,就連她們的合練我都不知旁觀了多少次——這要是被其他男生知曉,我多半會死無全尸吧。幸而知情者只有同我熟稔的熊和狐貍。

  五個女孩身穿運動衫出現(xiàn)在會場時,我已經(jīng)醉得雙眼朦朧——并非酒喝得多,而是酒量著實不堪,被熊和狐貍各灌一杯,就開始頭暈眼花,飄飄欲仙。

  熟悉的旋律在耳畔蕩漾開時,我用迷離的醉眼望向舞臺。只見“JerseyGirls”今日的演出服是藍色的足球衫——而且,是我曾經(jīng)最喜愛的意大利男足隊服。身穿運動衫演出本就是她們的招牌,然而印象中,以足球衫亮相還是第一次——不僅如此,若非酒精欺騙了我的視神經(jīng),那么豆豆所穿球衣的號碼,分明是三號——我在高中足球隊時的號碼,也是昔日偶像馬爾蒂尼的球衣號碼。

  心情驀地澎湃起來,仿佛一輛疾馳的馬車載著早年的沖動從胸中駛過。

  我坐在最遠的餐桌上,眼望著站在舞臺中央的豆豆,藍色衣衫如浪花般翩然舞動,栗色長發(fā)隨搖擺的身姿肆意飛揚。我感到心跳加速,手心不禁沁出汗來——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頭不高、活力十足的單馬尾女生,原來如此璀璨奪目。

  正當我面朝舞臺呆呆出神時,豆豆卻手持話筒走下舞臺,向會場最后排的我走來——面帶笑意,凝視著我走來。我亂了陣腳,無數(shù)雜亂無章的信號在頭腦中東來西往,叫人無所適從。她在我面前停下腳步,和另外四名女生站成一排。我不明所以,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座位上站起。

  豆豆笑,把話筒放在嘴唇前,清亮的嗓音隨即從四面八方的音箱中傳出:

  “感謝一直以來對‘JerseyGirls’的幫助和鼓勵,如果可能,希望今后的日子,能夠一直一直和我們在一起,一如既往地寫出更好更High的歌曲!”

  話音落下,五個女孩齊刷刷起彎下腰,深深鞠躬。

  我愣在當場。大腦罷工,不知所措。正在這當兒,有誰從身后推了我一把——事后想想,除了熊之外,基本無人能撼動我當時的體重——我腳下踉蹌,向前傾倒,正趕上豆豆直起身,兩人抱了個滿懷。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記不清了。

  第二天醒來,我已躺在宿舍的床上。灰白的天花板一如既往,仿佛提醒我,一切不過是場夢而已。

  我問熊和狐貍昨晚發(fā)生了什么。兩人皆一臉壞笑,叫我去問豆豆。這種傻事我才不會去做。在我軟硬兼施的盤問下,損友二人組終于招供。

  “既然親了人家,可要負起責(zé)任來。”熊抱著手臂,故作一副老爹的口吻,義正言辭地說。

  “我親了豆豆?臉嗎?”

  “臉?是嘴好不好!那可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吻啊。上天都感動得哭了!”

  熊拉著長聲,頓時開啟了話劇演員模式。狐貍則在一旁敲鑼邊兒,吸著腮幫子模仿親嘴的聲音。至于剛剛從床上坐起身的我,一下子倒了回去,只怕短時間內(nèi),是爬不起來了。

  午休時,我約了豆豆在教學(xué)樓拐角的走廊見面。

  想和她道個歉,把誤會解釋清楚——在大庭廣眾下做了那種事情,我不希望被她當做輕浮的人。

  豆豆出現(xiàn)時,身邊跟著另一個女生——小茜。

  小茜在豆豆耳邊低語。豆豆點頭,隨后像做了什么重大決定的樣子,上前一步走,把一個藕荷色的塑料飯盒抵到我面前。

  “這——這是?”我又慌了神,事先考慮好的措辭被拋到腦后。

  豆豆沒有回答,依然高高捧著飯盒,臉別向一側(cè),用棒球帽的帽檐壓住圓溜溜的大眼睛。

  見我毫無反應(yīng),小茜終于奈不住性子,湊了過來:

  “豆豆說你昨晚喝了不少酒,一早起床就熬了養(yǎng)胃的紅薯雞蛋粥,你要不喝得一滴不剩,我可饒不了你。”

  “這這這…….”

  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大約二十來個“這”字,終于乖乖地接過了飯盒。

  關(guān)于誤會什么的,在這一刻便化為烏有了吧。

  我不禁苦笑,那已是五年前的事情,如今追憶起來,仍然歷歷在目。

  回過神時,自己早已離開游泳館,走在回家的路上。

  這個時間,人們大多都在工作。街上行人稀稀落落。街邊的餐館雖已開張,但幾乎沒有客人。報刊廳的老板百無聊賴地翻看著晨報,不時打著瞌睡。兩只流浪狗彼此追逐地跑過街角。

  這司空見慣的景象,卻叫我倍感寂寥。好像有什么曾經(jīng)重要的事物被橡皮擦悄然抹去,只剩淺淺的印痕。

  我想起了熊和狐貍。不知他們現(xiàn)狀如何。

  剛畢業(yè)那幾年,三個人還時常相聚。說不清從何時開始,聚會大多變成紙上談兵,落實一次分外坎坷。掐指一算,已有一年多未曾見面,前些日子,熊倒是在聊天組里發(fā)起過聚會,但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掏出手機,打開只有三個人的聊天組,卻想不好說些什么,尋思片刻,在鍵盤上輸入了“今晚聚會如何”幾個字。隨后把手機揣回口袋。

  原本未抱希望,可一路上手機響個不停。走到家門口時,就連聚會的時間地點都已確定,效率高得稱奇。熊問是否帶家眷,說他們也見見豆豆。我以“想小酌幾杯,家眷在場不便”為由回絕,另外兩人并未反對,只顧著調(diào)侃我“幾日不見,難道酒量見長”。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只是“豆豆已離家出走”這種話,如何也說不出口。

  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間的燈開著。喚了幾聲,無人回應(yīng),方才意識到這個時間,豆豆應(yīng)該還在酒店上班,不可能回來。衛(wèi)生間的燈多半是我離開時忘了關(guān)閉。

  走到冰箱前,取出盒裝牛奶坐到沙發(fā)上,一邊喝,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思索豆豆此刻正在做什么——是站在大堂的前臺,用對講機發(fā)號施令,還是在金碧輝煌的宴會廳,恭候賓客的光臨。

  畢業(yè)后,豆豆便進入某國際知名酒店集團供職——和“動力工程”專業(yè)似乎沒什么聯(lián)系。

  工作最初,豆豆天天抱怨這差事有多累人,對耳飾和指甲的苛刻要求讓她接受不了,前臺經(jīng)理長了一副看到就讓人心煩的嘴臉等等。我不善言辭,難以找到適當?shù)脑捳Z安慰,唯有陪著她,聽她傾訴,讓她把頭靠在我的肩頭——她很喜歡這樣,說我的肩膀就像塞滿羽毛的枕頭一樣舒服。

  隨著主唱豆豆的畢業(yè),一度大紅大紫的“JerseyGirls”像失去了最關(guān)鍵的螺釘,不久就分崩瓦解,團員也各奔東西。

  畢業(yè)前夕,“JerseyGirls”曾有過一次難得的出道機會。

  她們應(yīng)邀在某學(xué)院的畢業(yè)典禮上表演。據(jù)說,典禮會有同學(xué)院畢業(yè)的知名校友出席,而且是位善于發(fā)掘人才的音樂教父。女孩們異常興奮——若發(fā)揮出色,真能得到涉足音樂界的機會也未可知。

  那是一場精彩絕倫的演出。“JerseyGirls”用她們High爆了的表演徹底點燃了全場。小小的禮堂,宛若化為萬人巨蛋,尖叫聲喝彩聲不絕于耳,五彩的銀光棒如潮汐一般,隨音樂節(jié)奏此起彼伏

  作為樂團相關(guān)人員,我在幕布后面目睹了演出全程。那是我第一次被自己譜寫的音樂震撼得熱血沸騰,險些就熱淚盈眶。

  事情是演出第二天,和豆豆散步時聽說的。

  那是個悶熱的傍晚,蟬聲嘶聲竭力,有如臨將戰(zhàn)死的壯士發(fā)出的最后悲鳴。

  下午剛剛參加了一個冗長而又索然無味的面試,心知自己毫無希望,又不得提前離場,整個面試儼然一場勞神費心的煎熬。直到回到學(xué)校后,心情都未能從那股低氣壓中解脫出來。

  “今天,有唱片公司來找我們。”豆豆背著手,一格一格跳過長方形的水泥地磚。

  “你說什么?”覺得自己大概聽錯了,我再次確認了一遍。

  “我說,今天下午,唱片公司的人來過了,說對我們昨天演出的歌曲很感興趣。”

  “真的?”我停下腳步,“難道,有出道的機會不成?”

  “出道?哪有那么容易。”豆豆瞇著眼睛笑,“再說,就算是出道,也不是‘JerseyGirls’。”

  “什么意思?”

  豆豆拉我到附近的長椅上坐下。她靠著我的肩膀,娓娓道來。

  來找“JerseyGirls”的唱片公司是家組建不久的小公司,昨晚出現(xiàn)典禮的音樂教父正是公司的老板。

  按照公司代表的說法,他們最近簽約了第一位新人歌手,首張EP銷量不錯,公司想一鼓作氣,打造出第一張個人專輯。三首主打歌的詞曲制作皆由音樂教父包辦,其他曲目尚在征集,但時間緊迫,需要盡快物色。他們的老板一眼相中了“JerseyGirls”在典禮上演唱的歌曲,所以派代表來學(xué)校,與樂團成員交涉版權(quán)事宜。

  “版稅自然一分不少,只是在唱片發(fā)行前,貴樂團不得在公共場合演唱簽約歌曲,發(fā)行后,也只能作為翻唱曲目表演。”豆豆模仿著公司代表的口吻說道。

  “那不也是很好的機會。你們可答應(yīng)了?”我問。

  “怎么可能。”豆豆輕笑,“我跟公司的人說作曲者并非樂團成員,而是另有其人,目前沒在校園中。我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了他,他似乎很著急的樣子,當時就給你去了電話,可無人接聽。明天,大概還會打給你。”

  豆豆這樣一說,我想起下午的確有兩個陌生來電。面試的緣故,被我掛斷了。

  “那——我該怎么做?”

  “你是在問我嗎?這種事情應(yīng)該你自己決定才對。”豆豆從我肩頭離開,與我面對面,正色說,“不過,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一定接受。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的人聽到,理解,傳唱——這不正是一個作曲家的夢想嗎?”

  “作曲家什么的,想都沒想過。”我說,“不如,以‘JerseyGirls’的名義簽約,就說是你們自己創(chuàng)作的……”

  還沒說完,被豆豆捂住了嘴巴。

  “不一樣的。”

  她搖搖頭,仰望蔚藍天空。有一家電視臺的直升機正緩緩飛過,不知在拍攝什么。

  “音樂是有靈魂的。”她說,“我們演唱者,無論如何動情演繹,都只不過是靈魂的容器罷了,永遠無法成為靈魂本身。更何況‘JerseyGirls’不過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容器,充其量只能包容學(xué)校的一畝三分地。而你的歌曲,應(yīng)該得到更大的容器,包容更多更多聽眾——這一點,當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樂譜是,就心知肚明。”豆豆吐了吐舌頭,“只是歌詞實在差勁。”

  接而,她牽我的手站起身,回眸一笑。

  那一刻,我恍然感到有某種“意味”從豆豆的笑容中溜走——然而,我至今都沒能揣摩透那其中的涵義。

  接下來的一天,一早接到電話,下午拿著樂譜去了唱片公司。

  公司真的很著急,當天就和我簽訂了兩首歌曲的授權(quán)協(xié)議,至于填詞編曲等工作,他們會另請專業(yè)人士解決。

  整個過程,豆豆都在一樓大廳等待。

  離開公司后,我告訴她,一切都按照她說的搞定了。

  她看起來比我還要開心。晚上,兩個人一起吃了大餐,還去賓館過了夜。可我心中總有種糾結(jié),好像是自己虧欠了豆豆。

  而后,生活恢復(fù)日常。

  “JerseyGirls”的演出還在繼續(xù),只是缺少了兩首最激動人心的曲目。我則繼續(xù)在校園游蕩,寫歌,時不時例行公事地應(yīng)付無聊的面試。

  此后第二個月,豆豆得到了酒店的Offer,告別了舞臺。從此,我再未聽到她在觀眾面前,演唱過任何歌曲。

  至于我,幾乎對就業(yè)絕望的時候,收到了人生第一筆版稅收入。

  我購買了收錄有自己創(chuàng)作歌曲的唱片,僅聽了一兩遍就丟到了一旁。老實講,無論編曲、填詞還是演唱,我覺得都遠不如那天,躲在舞臺幕布后面聽到的“JerseyGirls”的版本。

  或許是其他歌曲比較出色,又或者是演唱者的造型性感迷人,唱片驚人地大賣,追加了多個版次,還發(fā)行了捆綁MV的版本。托唱片的福,我的錢包一下子鼓了起來,收入比包括豆豆在內(nèi)的同屆畢業(yè)生多了不知幾倍。

  我在城里不錯的地段租了間小公寓,和豆豆住在一起。在她上班的時間,我一個人在家中學(xué)習(xí)作曲知識和其他樂器的演奏。有新歌曲誕生,便讓豆豆品評。有時希望聽她演唱,可她總以“太累了,沒有精神”為由拒絕。

  這種平淡得有如慢板般的生活大約持續(xù)了一年半左右。此后,我和豆豆之間開始出現(xiàn)不和諧的音程。

  那時,她憑借自己活力十足的表現(xiàn),得到了升職的機會,頂替的剛好是那個惹人煩的前臺經(jīng)理。晉升后,豆豆的收入大幅提高,而我卻毫無長進——說江河日下也不為過。

  這一年多來,雖然堅持不懈地寫歌,但靈感卻大不如前——碎片依舊存在,卻丟失了那種規(guī)律或啟示性的東西。這使我的作品儼然成了東拼西湊的玩意兒,而失落了其中的靈魂。托唱片公司老板的關(guān)系,偶爾也有曲目被唱片公司采納,但基本被編入不入流的唱片,反響平平,版稅收入亦與日劇減,僅能勉強支付房租,剩下的生活開銷,幾乎全靠豆豆的收入填補。

  即便如此,豆豆從未反對我的音樂創(chuàng)作之路——莫如說一如既往地全情支持著。

  她對我的不滿,大多來自于我吊了郎當?shù)娜粘W黠L(fēng)和半吊子的生活態(tài)度。用她的話說,是缺乏拼搏、缺乏信念——一副爛泥扶不上墻的樣子。

  每當她如此喋喋不休,我唯有沉默以對。

  原因很簡單——沒有什么好反駁的。她說的沒有錯,我就是這樣一人,自從兩人相識時就是如此。只是那時,我身上尚擁有令她仰慕的才華,然而才華褪去后,我還能擁有什么呢?

  我找不到答案,只能沉默。她卻把我的沉默當成了蔑視,換來的只有新一輪的責(zé)備。而愈是這樣,我則愈發(fā)迷失,無法安心寫歌。

  惡性循環(huán),直至今日。

  看看表。

  不知不覺間,又在回憶中沉浸了一個鐘頭。連午飯都沒吃。

  我把喝剩的牛奶放回冰箱,翻出些面包和火腿,簡單地做了三明治吃了,隨后坐到電腦前,對著屏幕冥思苦想,渴望捕捉到些許靈感。頭腦中東拉西扯著無數(shù)畫面,很多是關(guān)于豆豆的,也有些是關(guān)于母親的,還有些一閃而過,自己都分辨不出具體內(nèi)容——卻唯獨沒有一個像樣的音符,一個都沒有。

  五點鐘的時候,我關(guān)了電腦。液晶屏幕發(fā)出一聲感慨般的哀嘆,黑了下去。

  換好衣服,我找來便簽,寫上“外出聚會,晚歸”幾個字貼在冰箱上,離開家門。

  同熊和狐貍約定的場所是一家平民燒烤館。到達時,另外兩位上班族已坐在包間里閑談。

  看到我,二人皆以認錯了人似的眼神注視著我,險些就脫口說出“你走錯房間了”之類的話語。

  “真的是你?”熊如審視新奇物種一般,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如假包換。”

  “怎么做到的?身材簡直和狐貍一個量級了。”

  熊用下巴指了指坐在一旁,同樣目瞪口呆的狐貍。

  和大學(xué)時相比,狐貍幾乎沒有變樣。弱不禁風(fēng)的纖弱身材,兩頰好似用美工刀削去一層似地向內(nèi)凹陷。圓形眼鏡后面的雙目又細又長,稍作表情就會變成一條縫。只是頭發(fā)比從前稀疏了不少,看起來更像一只老謀深算的狐貍。而熊則依然一副熊頭熊腦的樣子,體型似乎更健碩了幾分,但腹部生了贅肉,襯衫都被撐鼓了。

  三人當初就以動物形象為外號彼此相稱——我的外號不言而喻——如今,背叛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熊用他熊掌似的大手拍我坐下,在我的杯中倒?jié)M啤酒,狐貍悉心地把牛肉排列在烤盤上。碰杯后,三人各自談起最近的現(xiàn)況。

  畢業(yè)后,狐貍就進入了某銀行工作,最近已升為部門主管,收入可觀,買了紅色的小型奧迪車。熊則在一家進口紅酒的公司做了三年銷售,現(xiàn)在轉(zhuǎn)行賣起了汽車。他一個勁兒地責(zé)備狐貍買車何不聯(lián)系他,可以有優(yōu)惠,狐貍說壓根不知道他轉(zhuǎn)行的事情。

  輪到我時,我說依然賣歌為生,兩人沒有什么好驚訝的,只是紛紛感慨——有人在銀行、有人賣汽車、還有人寫歌,不愧學(xué)了個連就業(yè)方向都搞不清的專業(yè)。

  三人又聊起了家庭生活。熊和狐貍都有談婚論嫁的女友,狐貍可能來年結(jié)婚,熊則尚未計劃。

  如我所料,他們問起了豆豆。

  約二人出來時,就有發(fā)發(fā)牢騷、吐吐郁悶的想法,然而話到嘴邊,卻什么都不想再提。只得凝噎片刻,用一句“還是老樣子”敷衍了事。不可避免地,三人說起當年我酒后強吻豆豆的事跡。熊喝著啤酒,坦然承認那一掌確實出自他手,卻未料到我會如此大膽,一吻搞定全校炙手可熱的美女明星。

  “你真該感謝我。”熊大笑地說,“要知道,那時豆豆的追求者不下三位數(shù),你用了兩秒鐘,就造就了全校最大的失戀陣線同盟。”

  “真是這樣?”我同熊碰了杯。對他的話并無實感。在學(xué)校時,自己確實沒太關(guān)注過豆豆的個人生活——就算現(xiàn)在,或許也一樣。

  “我說你這家伙,現(xiàn)在多重?”熊換了話題。

  “七十公斤多一點。”我吃掉一塊烤焦的培根,又說,“你什么時候變成八婆了,連別人體重都問。”

  “這倒不是。”熊撓撓后腦勺,“只是近來體重漲得厲害,體檢時查出了脂肪肝,必須控制一下,可找不到適當?shù)姆椒āUf說看,你是怎么減下去的?”

  “游泳。”我照實回答。

  “游泳?你小子還會游泳?”狐貍打趣道,“大學(xué)時候叫你去海邊,你不是寧死不從嗎。”

  “怕游起來嚇到你們。”

  兩人同時發(fā)出噓聲。

  我笑而不語。

  重新開始游泳是一年前的事情。

  某天吃晚飯時,豆豆說附近開了新游泳館,要不要一起去玩。

  “游泳嘛……”我思忖,膝蓋受傷已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心中的創(chuàng)傷也該愈合了。況且近來豆豆工作很忙,兩人去游泳散散心也好。

  “不會游怎么辦?”我抱著惡作劇的心態(tài)問。

  “我可以教你啊。”豆豆笑容滿面,“再說像你這樣的體型,想沉怕也不大容易。”

  第二天豆豆輪休,兩人一起去了游泳館。

  大學(xué)時就聽聞豆豆是運動全能型選手,卻從未見過她游泳,心里頗為好奇。待她下水后,發(fā)現(xiàn)她擅長的只是最普通的蛙泳而已,但嬌好的身段在泳裝的包裹下倒是分外迷人。

  她游了一個往返,朝岸上的我揮手。我自顧自地坐著熱身運動,引來她一陣冷嘲熱諷。

  下水的剎那,渾身一振。

  時隔多年,涼爽而柔軟的感觸再一次注滿神經(jīng),整個身體都如同在船塢中封藏的戰(zhàn)艦,蓄勢待發(fā)等待這一刻的復(fù)蘇。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水的熱愛,其實從未改變。

  劃動手臂,雙腳踩水,調(diào)整呼吸,水下機能恢復(fù)完畢。我一個猛子扎入水中,以四種不同的泳姿暢游在泳池之中。體型的變化導(dǎo)致動作略顯笨拙,但基本要領(lǐng)絲毫沒有生疏。游回豆豆面前時,她不停向我臉上潑水,說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

  從那天起,我恢復(fù)了游泳的習(xí)慣。每天都游,一天也不停歇。趕上休息日,便和豆豆一起游。她不愧是體育全能,一個月就學(xué)會了自由泳和仰泳。

  大約半年之后,我的體重減輕了十五公斤,縱然比不了在游泳隊時的身材,也已基本脫離胖子的范疇。豆豆開玩笑說,如果大學(xué)時的我還能有這樣的體魄,她的競爭壓力一定非同小可。

  重返泳池后,我和豆豆間的矛盾緩和了不少,大動干戈的情形幾乎不再出現(xiàn)——這想必是托游泳的福,或者說是受水這一溫柔事物的影響。

  至少我這樣認為。

  如果沒有之后的那件事,我和豆豆大概還在和睦地生活,不時游泳,晚上擁抱著彼此的身體安眠。

  想到這里,心中有個酒氣熏熏的小人開始浮躁起來。

  “喂,小子你還好吧?”熊問道。

  我搖頭,沒有作答。

  吃過飯,熊提議去玩臺球。大學(xué)時,三人常在一起打臺球。那時,我和熊的實力相當,狐貍稍遜一籌。畢業(yè)后,我?guī)缀鯖]碰過球桿,狀態(tài)下滑不少。連輸三局后,我終于在第四局力挽狂瀾。當我把八號球穩(wěn)穩(wěn)送入中袋的剎那,腦海中忽然響起一陣鈴音,旋律順暢悅耳。

  我怔住,趴在臺面上足有十秒鐘。直到狐貍調(diào)侃說,這里沒有攝影師,你再趴一小時也上不了雜志封面。

  完全心不在焉地打完剩下幾局。不必說——輸?shù)靡凰俊A硗鈨扇说故巧鯙楸M興。熊最終已微弱的優(yōu)勢戰(zhàn)勝了狐貍。

  離開臺球廳后,兩位昔日好友在夜風(fēng)中把我送上出租。他們打算再找家酒吧坐坐,本想叫我一起,但我說自己體內(nèi)的酒精含量已達到臨界點,一滴也不能再喝了。他們了解我的酒量,沒有強求。

  坐在出租車的后排座椅上,我努力回憶那段鈴音,很細膩,很溫柔——就像水滴的感覺。可無論如何都回想不起。

  走進家門后,沒有豆豆回來過的跡象,便條還可憐兮兮地貼在冰箱門上,好像動物收容所里無人認領(lǐng)的小狗。

  曾考慮打開電腦,但最終放棄——就算再絞盡腦汁去回憶,怕也只是徒勞。突然意識到靈感這種東西,和女人如此相似——她讓你見到,只是因為她想讓你見到。如是而已。

  豆豆——真的不想再讓我見到了嗎?

  抱著這沒有答案的念頭,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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