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1/2）

第二天

　　起床時，時間已接近十點。豆豆依然沒有音訊。

　　簡單吃了早餐，我整理好背囊，如往常一樣，走路去附近的游泳館游泳。

　　身體一浸入水中，心情也隨浮包容輕盈起來，那種細膩的包裹感令人分外安心。

　　在二十五米長的泳道中，我以自己偏愛的蝶泳姿勢往復游動。

　　按理說，這是一種頗費體力的泳姿，每塊肌肉必須一刻不停地全力運轉，才能保持足夠的力道前行。而我，卻習慣以最輕柔的動作移臂、抱水、收腹、打腿，努力把水花控制在最小程度。這樣的游法，勢必提不起速度，但對于日常鍛煉而言已足夠。況且就算速度不夠快，自己的動作也一定保持于優美而連貫的狀態——像蝴蝶一樣優雅，像海豚一樣靈動——我有這種自信。

　　畢竟，在我有生之年中，若有什么事曾令我一度執著，想必只有游泳了。

　　我很小的時候便開始學習游泳。

　　最開始學習的時候，幾乎是被母親強行塞給游泳教練的，而但當我體會到水——這一事物的美妙之處后，便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游泳。

　　水這東西，無論你如何對待它，拍打、擠壓抑或興風作浪，總能找到適當的形態，毫無間隙地包容你，就算一時波瀾驟起，很快也會回歸平靜。我熱愛這種包容，熱愛這種平靜。所以直到高中時候，我一直在游泳，每天都游。

　　高中二年級的夏天，我本有機會作為校游泳隊的主力選手，參加全國高中生游泳錦標賽，卻在賽前不久受了傷。更叫人懊惱的，是我并非傷在游泳池中，而是足球場上。

　　那時，我也是校足球隊的隊員，司職左邊后衛。我被選入足球隊，其實并非技術出色，而是因為我比較善于跑動。確實，我喜歡跑步——從某種角度講，跑步和游泳有著異曲同工的地方。每次比賽，一旦本隊拿球，我總會興沖沖地奔跑到前場助攻，但經常連球都沒碰到，就得折返回后場參與防守。一場比賽下來，幾十次沖刺是常有的事情，我卻樂此不疲。比賽結束后，隊友累得喘不過氣，唯獨我還有余力跑去為大家拿水——或許這也是我在隊中不可或缺的原因之一。

　　悲劇發生在一次完全不重要的訓練賽上，我好不容易有機會從邊路內切進攻，卻被防守隊員放倒。他收腳了，我自己落地不穩扭到膝蓋，當時就無法起身。我被送往醫院，診斷結果為十字韌帶撕裂，盡管沒嚴重到需要手術修復的地步，至少也得休養幾個月才能復原。

　　缺席了游泳錦標賽，無論學校方面還是我自己都很沮喪。造成我受傷的同學多次上門道歉。但他并非有意而為，平日里兩人的關系也不錯，我自然無法責怪，只能默默接受自己的命運不濟。

　　就這樣，在家躺了足足半年，膝傷雖然痊愈，但無論游泳還是足球，都不再接觸了——不僅是心理上的原因，靜養的半年間，我的體重增長了將近二十公斤，成了個不折不扣的胖子，暫且不說體能問題，就算讓我穿泳褲下水，都自覺難為情了。

　　就是那段休養的日子，我開始接觸作曲。

　　由于整條腿不能活動，我只能整日坐在床上，靠讀書和聽音樂打發時間，有時還會找來家里的電子琴彈著玩。受身為音樂老師的母親影響，我從小就學會了彈鋼琴，樂理方面的知識也略懂一二。后來由于熱衷于游泳，音樂方面一直止步不前，不過拿到琴隨手彈奏幾曲還是不成問題的。

　　印象很深。那是個透著乏味的午后，我剛剛聽過Coolplay的《Yellow》。本想閉目小憩，卻有一個旋律，有如風平浪靜的水面上泛起的微妙漣漪，在頭腦間揮之不去。哼唱一遍，發覺并非曾經耳聞的曲目，而且聽起來還不錯。電子琴就在手邊，我把旋律彈奏下來，隨意搭配幾個簡單和弦作為伴奏，叫母親來聽。聽過后，母親——不知是否包含哄我開心的因素——對曲子大為贊賞。

　　于是，在那個下午，我找到了新的愛好——作曲。無事可做時——其實日日如此——就閉上眼睛，聆聽腦海中閃落的旋律碎片，然后像玩拼圖游戲一樣，依照某種規律或是啟發性的東西拼接在一起，再記錄成曲，以此為樂。

　　為腿傷休學了半年之久后，我重返學校。發現同學和老師幾乎認不出我了，學業更落得一塌糊涂。班主任建議重讀。我拒絕了——理由很簡單，我已不想呆在這所學校——游泳場也好，操場也好，同學看我的眼神也好，都不想再見到。

　　抱著這種念頭，我草草準備，參加了大學考試。好在運氣不錯，我以半吊子的成績考入了之前提到的半吊子的大學，攻讀一個連就業方向都不明確的半吊子專業。

　　也許是對所學的課程毫無興趣，也許是養傷時的習慣仍在延續，大學時代的我將大把時間用在了作曲上——幾乎不去上課，集體活動也極少參加，有時間就埋頭于五線譜之間。就連在食堂吃飯或澡堂淋浴時，一旦靈感劃過，也會立刻記錄下來。餐巾紙也好，答題卷也很好，甚至是淋浴間的隔板都能成為我的應急五線譜本——當然，由于最后那項的緣故，我被澡堂管理員罰擦了一個禮拜浴室墻壁。

　　就這樣，我漸漸成了同學眼中不折不扣的怪人，在加上因缺乏運動而越發臃腫的體態，我被徹底扣上了“死宅怪咖”的帽子。不過，“死宅”也罷，“活宅”也罷，我依舊我行我素，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得其樂。

　　誠然，直到那時，我仍然只把作曲單純地視作日常消遣——抑或說麻醉，從未想過在音樂之路上有所發展。

　　而改變這一狀況的人，正是豆豆。

　　我大概屬于晚熟的類型，大學三年級時才情竇初開，喜歡上了同班的女生。她有一頭筆直的黑色長發，笑的時候會露出兩個可愛的酒窩——說來慚愧，這兩個特征，是如今我對那女生僅有的印象，至于五官的樣子，如何都無法再組裝到一起。

　　我為那個女生寫了歌——而且是人生中第一首填了歌詞的情歌。

　　由于對歌喉沒有自信，我只是把寫有歌詞的樂譜托人交給了她——沒有附言，當時的我，認為該說的話已盡在歌中。

　　兩天后，我得到了女生的回復。

　　那是在教學樓后的大樹下，她和另外兩個女孩在那里等我。

　　她們與我保持著一米多的距離，剛好把我排除再樹蔭之外。我喜歡的女孩露出了招牌性的迷人酒窩，說歌很好聽她很喜歡，接著拒絕了我——兵不血刃，輕車熟路。

　　被甩之后，我并沒受到太大打擊——結局會如此，我早有所料。

　　原以為，這乏味之極的戀愛肥皂劇就此收場，未想到半個月后，一個素不相識的外班女孩找到了我。

　　她穿著紫色運動衫，頭戴棒球帽，栗色的馬尾辮從帽子后面的缺口中伸出。這打扮，使我立刻聯想起高中時的足球隊經理，但仔細端詳后，又覺得并非如此——很難想象，哪個球隊經理會在兩耳上，打六、七個耳洞，分別掛著不同樣式的夸張耳飾。

　　女孩瞪起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卻一句話都不說。直到我問她有什么事情事，她才如夢初醒似地從背包里取出幾張A4紙，高高舉在我的面前。

　　我嚇了一跳。定眼看去，紙上寫是一行行樂譜，每行下面都用清秀的小字注有歌詞。

　　那正是我之前用作告白的情歌——旋律一模一樣，只是歌詞有所出入。

　　我一頭霧水地看著面前的運動衫女孩，半張著嘴，呈現出一個胖子典型的癡呆狀表情。

　　“這歌，是你寫的？”

　　這是女孩說出的第一句話。

　　我稍作遲疑，點點頭。

　　“能否借我一用？”

　　“什——什么意思？”

　　我愣住，大腦的反射弧還未打開回路，女孩已發覺自己似乎遺落了某個重要的環節。

　　她后退一步，向我鞠了一躬，開始作為插敘自我介紹。

　　原來，運動衫女孩和另外四名女生組建了個輕搖風格的樂團，樂團名字就叫“JerseyGirls”。

　　“可聽說過？”她問。

　　我想都沒想，搖頭否認。

　　“也不奇怪。”運動衫女孩輕嘆，“成立才兩個月而已，一首像樣的曲目都沒有。成員都不會作曲，又不愿意翻唱別人的作品，正傷腦筋呢。”

　　她又說，前些天打掃宿舍時，在垃圾桶里發現一疊被揉成一團的樂譜。出于好奇，她展平樂譜，哼唱了一遍，立時斷定這正是樂團需要的曲子。于是，她向舍友詢問樂譜的由來，就這樣找到了我。

　　“如何，給我們用吧。”運動衫女孩向前探身，踮起腳尖，努力讓視線與我齊平，“那女生長得是不錯，但連五線譜都不認識，交給她簡直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不對，是牛糞插在鮮花上，唔，也太不對，總之——不如送給我們‘JerseyGirls’，說不定還能在校慶上演奏哦！”

　　“是——這樣嗎……”我向后閃了閃，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我本就是個不善于拒絕的人，看到女孩那興致勃勃的模樣，更是無從回絕。再者，自己已經被甩了，歌曲如何處置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可以吧，拿去用就是了。”我聳聳肩膀，回答。

　　“真的？！”運動衫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圓了，她興高采烈地拍著手，“太棒了，你真是個好人——不過有件事還要和你商量一下。這曲子真心不錯，但是——恕我直言——歌詞實在太爛了，簡直不敢想象，是你填的？”

　　“唔……”

　　“總之，我要把歌詞修改一下，沒問題？”

　　“請便好了。”

　　“那就這么定了。錄好Demo第一個給你聽！”

　　女孩的話音傳到我耳朵里時，她已經跑出了五米遠，卻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補充道，“對了，好像沒告訴你，我叫竇佳，動力工程系三年級生。你可以叫我豆豆。”

　　沒等我回應，她的人已在二十米開外。

　　看著漸漸遠去的紫色運動衫，我腦海中只存在一個想法：或許“活力工程系”更適合她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