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冀北和紅城

　　冀北有一雙漆黑卻無神的眼睛。仿佛永遠(yuǎn)不愿努力睜開看這個世界，老是瞇縫著。他留著利索的短發(fā)，穿干凈的襯衫和黑色休閑褲。走路喜歡低著頭，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是那種最為普通的男人，骨子里對這個充滿塵埃的世界提不起任何精神。

　　沉默寡言是他的代名詞，但這并不意味他是一個高冷的人，實(shí)際上他異常隨和，對陌生人也會抱以溫柔一笑。充滿善意和溫情。只是他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興趣，又或者，他感興趣的東西這個世界上找不到。他是個平淡無味，乏善可陳的男人，他經(jīng)常苦笑。

　　如果說他臉上會精神奕奕的話，那么只有兩種情況。一是他在創(chuàng)作小說，二是他看到了長途客車。他愿意用筆描繪另一個世界，所有人感情和意愿都受他的掌控，他可以讓他們個個善良溫柔，從不利益熏心。他喜歡那個虛幻的世界。

　　他時常在夜晚敲字，旁邊放一杯任意牌子的咖啡，蹲在椅子上或者歪著身體坐在椅子里。閃著亮光的屏幕，會成為他一整晚的世界。直到天微微亮，他伸伸懶腰，開始睡覺。當(dāng)然這是星期天的時候。

　　正常情況下，他在公司里，忙忙碌碌，對所有一切無關(guān)痛癢。對諂媚的同事友好，對老實(shí)巴交的小李友好，對經(jīng)常對他破口大罵的老板也沒有敵意。

　　只是他的故事里老是有一個女孩的名字，只是他有時在偌大的城市里望著天空發(fā)呆。也許他心里有秘密，他的心頭時常駛過一輛黑色的長途客車。

　　他二十歲的時候，搭乘一輛從上海到老家的長途汽車回家。那時他還那么年青，胡須正爭先恐后的往外生長，皮膚白皙發(fā)亮，滿臉英氣。

　　那時他故事里的女主紅城也那么年青，畫著淡妝，眉眼如畫。靈動的眼睛水波瀲滟。小巧的嘴巴，紅潤泛光。她當(dāng)然自豪，有許多男人拜倒在她的裙下，只是她有時討厭男人貪婪的目光。

　　冀北先上的車，紅城隨便的挑了一個座位，坐到了冀北的身邊。因?yàn)殡S意，紅城短裙的裙擺打在了冀北的大腿上，冀北向里面欠了欠身子。蜷縮著靠在了玻璃窗上。紅城發(fā)笑，扭過臉去看窗外的風(fēng)景。封建的男人她想。

　　四個小時后，汽車停在服務(wù)站。乘客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下車。冀北和紅城最后下的車。紅城看著冀北寂寞的穿過人群，寂寞的去買飯，那種身影她從來沒有見過。她覺得她不了解那個男人。

　　上車后，紅城開始故意和他扯閑話，比如說今的飯?jiān)趺礃樱刻鞖庠趺礃樱T如此類的問題。剛開始紅城還感到拘謹(jǐn)，但是冀北對她笑了。那種笑容，沒有一絲的虛假和迎合，如此隨意和溫柔。紅城覺得冀北的笑使他平凡的臉變得耀眼。聊天越來越長，汽車行去了黑夜的懷抱，別的乘客開始睡覺，他們?nèi)栽谛÷暳闹欤低得母杏X。冀北說他想起小學(xué)時和女同桌上課偷偷說話的事情。紅城笑，差點(diǎn)前仰后合，無法抑制笑聲。后來他們開始談書籍。他們都喜歡《小王子》《麥田里的守望者》。

　　他們聽到彼此的聲音不斷變小，慢慢沉睡。冀北無法想象自己對一個陌生的女人說了如此多的話，聊到了精疲力盡。紅城也一樣。仿佛他們已經(jīng)認(rèn)識很久。

　　晨光劃破長空，投射進(jìn)車窗。冀北揉了揉眼睛，有些發(fā)痛。接著他突然覺得肩頭很沉，才發(fā)現(xiàn)是紅城靠在了他的肩上沉沉的睡了一夜。紅城從他肩上醒來，哈喇被扯出了長長一條，他笑，她也笑，紅城不覺有任何尷尬。

　　汽車很快行進(jìn)了省內(nèi)，他們知道旅途已經(jīng)結(jié)束。紅城竟有些意猶未盡。她邀請他：“急著回家嗎？和我一起走走唄？”冀北抬起眼皮，興致勃勃：“當(dāng)然不急著回家。”

　　紅城帶冀北去了很多地方。他們經(jīng)過小河，草地，和田間小道。他們最后在一片廣闊的油菜地里停住了腳。太陽極不情愿地掉了下來，余暉染紅了天空和冀北的臉。紅城累了，她窩在冀北的懷里，冀北沒有抗拒。紅城開始向冀北聊起自己的童年，小螃蟹，細(xì)柳條，哥哥的紙風(fēng)箏。她追尋著記憶深處的影象，向冀北敘述。她覺得記憶如果有人傾聽，便不會變得虛無縹緲。至少我知道，冀北知道，她想。

　　紅城也向冀北聊起自己的母親。紅城的眼淚在那時流了出來。“她總是打我。”“她只會打牌。”這樣的句子反復(fù)被紅城敘述。冀北突然把她抱得很緊。

　　冀北也向紅城敘述。他說他時常仰望天空，他喜歡那種寂寞和悲傷的蒼涼感。現(xiàn)實(shí)的世界總是充滿欺詐和攀爬。可他是那樣沒有任何野心和欲望的安穩(wěn)男人。他一直期待有一個風(fēng)一樣平靜的女孩，會給他安慰，他在漫長的等待中滿懷溫情，因?yàn)樗吹阶约嚎鞓飞屏嫉臉幼印?/p>

　　這時紅城把千城抱的很緊。他們的眼淚一起流。

　　“冀北，你知道嗎？靈魂有一個缺口，只有傾訴可以填補(bǔ)缺口。傾訴只為一個愿意為之傾聽的人傾訴。”

　　冀北看著她，用手輕輕將她的頭發(fā)拂到耳后。

　　“冀北，你帶我走吧！哪里都可以。”紅城繼續(xù)說。

　　冀北將她嬌小的身子圈在自己的懷里。她是那樣柔弱。他皺起了眉。“不行，我無法給你幸福。你需要一個成功的男人保護(hù)你。”

　　“你就是那個男人，冀北。”

　　“我不是，我無法讓任何一個女人跟著我忍受貧窮。”

　　“那你就永遠(yuǎn)孤獨(dú)嗎？”紅城拉扯他的領(lǐng)口，“我要把自己給你。”

　　冀北推開了她。晃著她的肩，然后捧著她的臉。“醒醒，我們明天必須分道揚(yáng)鑣。”

　　清晨永遠(yuǎn)如期而至。千城悄悄溜走。淚水劃落進(jìn)嘴角，咸的，心很痛。

　　終于回到老家。母親開始催促他相親，鄰居大聲刺耳的吵架。冀北坐在床上，電視機(jī)兀自響著廣告和臺詞。他感到突然的悵然若失。一切仿佛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