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折

　　(凈扮孤領(lǐng)張千、祗候上，詩云)官人清似永，外郎白如面。水面打一和，湖涂成一片。小官本處大尹。今日升廳，坐起早衙，張千喝攛箱。(旦拖王小二上，云)冤屈也。(孤云)甚么人叫冤屈？拿將過來。(張千云)當(dāng)面。(旦、王小二跪科)(孤云)告甚么？說你那詞因來。(旦云)妾身是劉平遠(yuǎn)渾家。當(dāng)初一日，這王小二打破俺家尿缸，俺員外與他相嚷，說道：俺這富漢打死你這窮漢，則苦了幾文錢。王小二道：我大街上撞見你，一無話說。僻巷里撞見你，我殺了你。我就問他要了一紙保辜的文書。不上十日，俺丈夫出城索錢去，被王小二殺死。大人與我做主咱。(孤云)他口里必律不剌說了半日，我不省的一句。張千，與我請外郎來。(張千云)當(dāng)該何在？(趙今史上，云)自家趙仲先的便是，在這府里做著個把筆司吏。正在司房里攢造文書，相公呼喚，須索見咱。(見科)(孤云)哥，定害了你一日酒，肚里疼了一夜。(做謝科)(令史云)相公你坐著，百姓每看見哩。兀那婦人,你告甚么？(旦云)告人命事。王小二立了保辜文書，不上十日，在城外殺了俺丈夫劉平遠(yuǎn)，令史與妾身做主咱。(王小二云)令史可憐見，小人怎敢殺人？(令史云)你立了保辜文書，不上十日，殺了劉平遠(yuǎn)。不是你是誰？不打不招。張千與我打著者。(打科)(王小二云)我那里受的這般拷打，我屈招了罷。大人，是我殺了劉員外來。(令史云)他既招了，上了枷，下在牢中去。(王小二云)天那，教誰人救我也？(張千押王小二下)(孤云)還有芝麻羅頭巾，減銀環(huán)子，不見下落。(令史云)兀那婦人，你且隨衙伺候，明日再問。(旦云)我且回去，明日再來。(下)(孤云)令史，咱兩個問了這件事，無甚勾當(dāng)，且回私宅喝三甌冷酒去來。(同下)(張千上，詩云)手執(zhí)無情棒，懷揣滴淚錢。曉行狼虎路，夜伴死尸眠。我張千今日方才有些兒油水，牢中取出王小二來。(王見科)(張千云)脊背打三十殺威棍。(王小二云)哥哥，可憐見。(張千云)我饒了你，開了門入牢去。(王入牢科)(張千云)關(guān)上這門，等我略盹一盹。(做睡科)(丑扮莊家上，云)自家是個莊家，在這望京店住，與俺奶奶兩個過日，每日入城賣草。兀那高房子里賒了一擔(dān)草，今日索也無錢，明日索也無錢，俺奶奶說我換嘴吃了。今日再去索那錢去。(走科云)可早來到也。青天白日關(guān)著門哩。(做打門科，云)叔待，開門來。(張千驚醒科，云)呀！提牢官人來了。且慢者，若是官人呵，拽動鈴索，可怎生打的門響？(開門見科)(丑云)叔待，還我草錢來。(張千笑云)我正尋你哩。你替我打個草苫兒，我還你草錢。(背云)我把這廝賺入牢去。(做拿匾擔(dān)攛入牢科)(丑云)將我的來。(張推丑入牢科)(丑云)叔待,怎生黑洞洞地？(張千做開天窗科)(丑云)怎生你家都是木板上生出人頭末？他不咬人么？將草來,我替你打苫子。(打苫科)(令史上，云)可早來到也。我拽動這鈴索。(張千云)提牢官來了，這廝可怎生是好？(做枷丑，丑怕科,張千云)休言語，你但言語，我就打死你。(做開門科)(令史云)你休要了囚人的錢，放松了他。(張千云)不敢。(令史云)拿過王小二來，兀那廝，還有兩件贓仗未完。是芝麻羅頭巾、減銀環(huán)子，在那里？(王小二云)哥，我也是屈招了的，委實沒有。(令史云)不打不招，張千打著者。(打科)(王小二云)我受不過這打，我招了罷，有、有、有，在蕭林城外瘸劉家菜園里井口傍邊石板底下壓著哩。(令史云)今日該誰當(dāng)直？(張千云)小人當(dāng)直。(令史云)則今日你手里要頭巾環(huán)子，你畫了字者。(張千云)我知道。(令史云)我這一向不曾查點這囚犯。(張千云)哥哥，這個不該你管，該胡令史管。(令史云)這個是甚么賊？(張千云)這是偷馬的。(令史云)這個是甚賊？(張千云)這是剪綹的。(令史問丑云)這個是什么賊。(張千云)這是潑皮賊。(令史云)我正要打這潑皮賊。(做打科，云)我直打的你認(rèn)的我便罷。潑皮賊，潑皮賊。(下)(張放丑出科，云)你且去，明日來討草錢。(丑云)討您娘的漢子。我草錢也不要了。(下)(張千云)我把王小二監(jiān)好了。(王小二云)哥也，放松些兒。(下)(張千云)則今日取頭巾環(huán)子走一遭去。(下)(丑慌走上，凈跟上，做撞科)(丑云)哎喲，他又來打我了。(做走，又撞凈，掉帽子科)(丑云)我只道是那戴翅兒的，元來是個牛鼻子。(凈拾帽，掉燒餅，丑搶餅科，云)好燒餅，香香的。(凈云)送與你吃了罷。(丑云)好人，好人，(凈云)哥，你在那里來？(丑云)兀那高房子那人家少我一擔(dān)草錢，今日索也不與，明日索也不與，俺奶奶說我換嘴吃了。今日又去索錢，那人家青天白日關(guān)著門，著我叫開門，里頭看不見人。我說哥怎生黑洞洞地，他望上一搠，就明明的。他一屋里都是木板上生出人頭來的。他著我打草苫兒，正打之間，外廂有人叫門。他慌了，拿過一塊板來，上頭有個窟籠，套在我脖子上，把我撇倒，教我休言語。則見外面走將一個人來，頭上兩個翅兒。他說道：拿過王小二來，問他要芝麻羅頭巾、減銀環(huán)子。王小二說：我不知道。天那，把王小二只管打，打的王小二渾身血胡淋刺的。王小二道：有、有、有，在蕭林城外瘸劉家菜園里井口邊石板底下壓著哩。(凈聽，走下科)(丑云)那戴翅兒的團(tuán)團(tuán)看轉(zhuǎn)來，問是甚么賊！那人平白地揣與我個賊名兒，他道我是潑皮賊。哥也，你是聰明的人，你道可有潑皮賊么？(做回頭看科，云)呀，這弟子孩兒可去了。我恰似見鬼的，則管說。我也去也。(下)(凈慌上，云)這里便是瘸劉家菜園，我跳過去(張千撞上)(凈下科)(張千云)原來是個牛鼻子。我不是官身，忙趕上打他一頓。這是瘸劉家菜園。(做跳墻科，云)這是井口邊。(做石板下取巾環(huán)，跳出科，云)贓物有了也。王小二，我倒替你愁哩。(下)(外扮府尹引祗候上，張千喝云)早衙清凈，人馬平安。(府尹詩云)擎鞭壯士廳前立，捧臂佳人閣內(nèi)行。沉醉早筵方欲散，耳邊猶聽管弦聲。小官完顏，女真人氏。完顏姓王，普察姓李。幼年進(jìn)士及第，累蒙擢用，頗有政聲，今為河南府尹。此處官濁吏弊，人民頑鹵。御賜我勢劍金牌，先斬后奏，差某往此審囚刷卷，便宜行事，專一削除濫官污吏，禁治頑魯愚民。早已赴任三日也。今日升廳，坐起早衙。張千，喚將當(dāng)該司吏來。(張千云)理會的。當(dāng)該司吏，老爺呼喚。(令史上，云)張千，喚我怎的？(張千云)哥哥，這個老爺不比前任的，好生利害。(令史見科)(府尹云)兀那令史，有甚么合僉押的文書，將來我看。(令史遞文卷科，云)文卷在此。(府尹云)這一宗是甚么文卷。(令史云)在城王小二殺了劉平遠(yuǎn)，贓仗明白，問成死罪，只等大人判個斬宇，拿出去殺了罷。(府尹云)將一行人解將過來。(張千押王小二上)(令史云)兀那王小二，到那邊不要言語。問著是你殺了劉平遠(yuǎn)來，你道是，我就拿你出去只一刀殺了，也是伶俐。(王見跪科)(府尹云)老夫觀察人情，看了王小二不是個殺人的，就中必有暗昧。兀那王小二，你有甚么不盡的詞因，我根前實訴者，老夫與你做主。(令史云)大人，他無詞因了也。(王小二云)我待要說來，又打我，也罷，也罷。是我殺了劉平遠(yuǎn)來，無甚詞因。(府尹云)罪人口里既說無甚詞因，則管里問他怎的？將筆來判個斬字，拿出去殺壞了者。(押小二出科，小二云)天那，著誰人救我也？(正末扮張鼎上，云)自家姓張名鼎，字平叔，在這河南府做著個六案都孔目。想俺這為吏的人，非同容易也。大凡掌刑名的有八件事。可是那八件事？一筆札，二算子，三文狀，四把法，五條劃，六書契，七抄寫，八行止。(詩云)這的是書案傍邊兩句言：一重地獄一重天。翰林風(fēng)月三千首，怎似這吏部文章二百篇。(唱)

　　【南呂】【一枝花】雖是個判行的舊狀詞，合干辦新公事。出司房忙進(jìn)步，登澀道下階址。又無甚過犯公私；把文卷依節(jié)次，請新官題判時。先呈與個押解牒文，后押上今拘頭僉字。

　　【梁州第七】我從來甘剝剝與民無私，誰敢道另巍巍節(jié)外生枝，我向嚇魂臺把文案偷窺視，見—人高聲叫屈。我這里低首尋思，多應(yīng)被拷打無地，全沒那半點兒心慈。想危亡頃刻參差，端的是垂命懸絲。正廳，上坐著個亻芻亻芻問事官人，階直下排兩行惡哏哏行刑漢子，書案邊立著個響珰責(zé)狀曹司。為甚事咬牙切齒，唬的犯罪人畫色如金紙。見相公判個斬字，慌向前來取臺旨，便待要血泊內(nèi)橫尸。

　　(云)張千，這是甚么人？這等叫屈稱冤。(張千云)哥哥，他是王小二，殺了劉員外，贓仗俱明，如今拿出去施刑去也。(正未云)則他便是在城的王小二？我多聽的人說，這廝好生冤屈。張千，你且留人者，等我見了大人，自有個道理。兀那王小二，我這一過去，救的你，休歡喜，救不的你，休煩惱。(做進(jìn)見科)(府尹云)下官一路上來聽的人說，這河南府有個能吏張鼎，刀筆上雖則是個狠僂羅，卻與百姓每水米無交。張鼎，你有甚么合僉押的文書，拿來我看。(正末云)大人，張鼎有合僉押的文卷。(府尹云)既有僉押的文卷，拿將來發(fā)落。(正末云)文卷在此。(肩尹云)是那幾件你說。(正末唱)

　　【牧羊關(guān)】這的是行惡的供成招伏，(府尹云)這一宗呢？(正末唱)這是打家賊責(zé)下口詞。(府尹云)這是甚么文卷？(正末唱)這的是遠(yuǎn)倉糧猶未關(guān)支,(府尹云)這一紙呢？(正末唱)這的是再修理道路橋梁，(府尹云)橋梁道路庫獄倉廒，都是合管的，便該修理去。又這一宗文卷呢？(正末唱)這的是重蓋下倉廒庫司。(府尹云)這一宗呢？(正末唱)這的是親兄弟爭田土，(府尹云)這個呢？(正末唱)這的是親女婿賴了家私。(府尹云)這一宗呢？(正末唱)這的是相斗爭商和狀，(府尹云)這宗可是甚么文書？(正末唱)大人，立的是打殺人也未檢尸。

　　(府尹云)張鼎，再有甚么文書僉押？(正末云)別無了，張千收過了者(府尹云)張鼎，我聽得你替俺官府每辦事的當(dāng)，又各處攢造文書，一年光景，好生驅(qū)馳。與你一個月假限，休來衙門里畫卯。賞你一羫蘆，十瓶酒，還家歇息去。(正末云)多謝了大人。(出門科)(張千云)哥哥，王小二的事如何？(正未云)嗨！你看我可忘了。再轉(zhuǎn)去波。(做進(jìn)見科)(府尹云)張鼎，你轉(zhuǎn)來有何事？(正末云)大人，張鼎行至稟墻邊，見一個待報的囚人，稱冤叫屈。知道的說那廝怕死，不知道的則說大人新理任三日,敢錯問了事么？(府尹云)張鼎你不知？(正末云)是，張鼎不知，這樁事該誰管？(府尹云)該趙令史管。(正末云)趙令史。這事該你管？(令史云)你也多管？干你甚事；(正末云)趙令史，借你那文卷來我看。(令史云)看甚么？你多管事的人。(正末云)我是六案都孔目，也合教我看這宗文卷。(令史云)兀那文書，你看，你看。(正末看科，云)大人，可知王小二那廝稱冤叫屈，這文書不中使。(令史云)怎么不中使？你要買肉吃那？(正末云)四下里無墻壁。(令史云)人人在露天里坐衙哩。(正末云)這上面都是窟籠，又無招伏，無贓仗。(令史云)這頭巾、環(huán)子便是贓仗。(正末云)既有贓仗，可怎生前官手里不結(jié)絕？直到如今。(令史云)因為近日方才追的那頭巾、環(huán)子出來。(正末云)你將那頭巾來我看。(令史云)兀的頭巾，你看。(正末看科，云)這頭巾放在那里？(令史云)在蕭林城外瘸劉家菜園里井口傍邊石板底下壓著來。(正末云)哦，在蕭林城外十里田地瘸劉家菜園里井口傍邊石板底下壓著采。這官司打勾多少時了？(令史云)這廝坐半年牢也。(正末云)這官司打勾半年？這頭巾是誰取來？(張千云)是小人去取來。(正末云)張千，是你去取來？那井是枯井，可是有水的井？(張于云)是打水澆畦的井。(正末云)哦，原來是打水澆畦的井。大人，這人情可推看：這頭巾在蕭林城外瘸劉家菜園里井口傍邊石板底下,壓著半年也。恰才張鼎接在手里看，落在地下可也染上塵土，休說有水的井。大人尋思波。(唱)

　　【賀新郎】這頭巾在菜園坦埋伏許多時，可怎生無半點兒塵絲，一星兒土漬？(令史云)瘸劉家菜園里井口邊大石板壓著，怎么得泥來？(正末唱)那更這減銀上因何不見生澀？則他這一春雨何曾道是住止？(帶云)大人尋思波。(唱)可怎生黑真真的不動個文字？請先生別勘問，告大人再尋思。這廝每其中敢有暗昧蹺蹊事。(做問科，云)誰是原告？(白云)妾身是原告。(正末云)兀那婦人，且一壁去。這婦人不是個良人。(府尹云)怎生見得他不是良人？(正末唱)這婦人晴天開水路，無事設(shè)曹司。

　　(云)這事好生暗昧。令史，你敢受他私來？(令史云)哥也，我若受他一文銅錢，害療瘡。(正末唱)

　　【牧羊關(guān)】我跟前休胡諱，那其間必受私，既不沙怎無個放舍悲慈。常言道：飽食傷心，忠言逆耳。且休說受苞苴是窮民血，便那請俸祿也是瘦民脂。咱則合分解民冤枉，怎下的將平人去刀下死。

　　(云)趙令史，道不的人性命關(guān)天關(guān)地也。(唱)

　　【隔尾】這的是南衙見掌刑名事，東岳新添速報司，怎禁那街市上閑人廝譏刺。見放著豹子、豹子的令史，則被你這探爪兒的頹人，將我來帶累死。

　　(云)趙令史，你怎生這等葫蘆提？(令史云)你說大人葫蘆提，我告大人去。(告云)大人，張鼎說大人葫蘆提。(府尹云)張鼎道誰葫蘆提？(令史云)是張鼎說大人葫蘆提。(府尹云)張鼎，你怎道我葫蘆提？(正末跪，云)大人，張鼎不敢。(府尹云)我才理任三日，你道我葫蘆提。這三年我不在這里為官。張鼎，王小二殺了劉平遠(yuǎn)，錯問了事，是前官差了，你怎道老夫葫蘆提？我今分付你，限三日問成這件事，我的俸錢與你充賞。若問不成呵，我不道的饒了你哩。哎,(詞云)你個無端老吏奸猾，將堂官一腳蹅踏。若問成了，我將你喜孜孜賜賞加官。若問不成呵，嘗我這明晃晃勢劍銅鍘。(下)(正末云)你是甚么好外郎？(令史云)你是甚么好孔目？我不怕你。只等過了三日，看那個試銅鍘便是。(下)(正末云)張千，且將這一行人都收在牢里去，明日勘問。(唱)

　　【黃鐘煞】這的是三朝干了千年事，一日難捱十二時。喚公人再傳示，要推勘王小二。定頭梢卜拶指，為明見費神思，(帶云)張鼎呵，(唱)少不的去司房中懨懨傒幸死。(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