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未來的一代!”男主人補了這么一句。
“他得去,他一定要與我們一起去!”美人兒喊叫起來,“我們應該給他找個位子,一定要找到一個位子。他就同我坐在一起,坐到我的膝蓋上……啊,不,不,我說錯了!”她哈哈大笑以后,趕緊糾正自己的說法,因為她一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就無法抑制住自己的笑聲。但是她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又親切地撫摸我的手,想方設法竭力對我表示親切,免得惹我生氣。
“一定,一定!”好幾個聲音接著說道,“他應該去,他已經為自己贏得了坐位。”一眨眼功夫問題就解決了。所有的青年人都紛紛要那個介紹我認識金發女郎的老**留在家里,把她的位子讓給我,她雖然感到很惱火,卻不得不表示同意,表面上裝出微笑的面容,內心里卻氣得咬牙切齒。她的庇護者(她經常在庇護者的身邊活動),我過去的敵人,前不久結交的朋友,已經騎在那匹頭腦清醒、善于奔跑的馬背上,她一邊哈哈大笑,像個孩子,一邊大聲說她很羨慕老**,自己也很想和她一起留下來,因為馬上就會有雨,我們大家都會被淋得渾身濕透的。
金發女郎即將下雨的預言,確實很準。一個小時以后,下起了一場傾盆大雨,我們的郊游便泡湯了。我們不得不在鄉下的茅舍里一連等待若干小時。雨后歸來,渾身濕漉漉的,時間已是晚上九點多了。我開始有點打寒顫。就在我剛要坐車回家時,m夫人走到我跟前,發現我只穿一件小茄克,而且露著頸脖子,不禁大吃一驚。我回答說沒來得及帶雨衣。她拿出一枚別針,把我的襯衫翻領豎起來別住,又從她自己的頸脖上面解下一塊大紅的薄紗巾,包住我的頸項,免得我的喉嚨受涼。她的動作非常匆忙,我甚至沒來得及向她表示感謝。
我們回到家里,在一間小客廳里,發現m夫人和金發女郎以及那個白臉青年坐在一起。這位白臉青年人今天由于害怕騎坦克列德,反而獲得了騎手的美名。我是去向m夫人表示感謝并交還大紅薄紗巾的。但是現在,在完成了我的全部冒險行為之后,似乎覺得良心上有點羞愧,我想趕快跑到樓上,在那里認真全盤思考一番,然后作出判斷。我獲得了許多許多印象,交還頭巾時,我照例滿臉通紅,紅到了耳朵根子邊。
“我敢打賭,他本來是很想把頭巾留在身邊的,”那個青年人笑著說道,“根據他的眼神來看,他很舍不得和您的頭巾分手。”
“對了,正是這樣!”金發女郎趕緊接著說道,“這家伙!哎呀!……”她帶著明顯的懊喪心情說道,并搖了搖頭,但在m夫人嚴肅的目光面前,她及時收住了話頭。她不想把玩笑開得太過分。
我很快就走開了。
“喂,你這人真是!”頑皮的女郎在另一間房里趕上我,友好地握著我的兩只手說道,“既然你那么想要,你完全可以不把那塊頭巾交還給她嘛。你說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就完了嗎?你這人真是!這種事都不會干!真可笑!”
接著她馬上用一個指頭輕輕地敲敲我的下巴頦,笑得我滿臉通紅,紅得像朵罌粟花。
“現在我是不是你的朋友,到底是還是不是?我們之間的敵對完了嗎?完了還是沒完?”
我笑了起來,默默地握著她的手指。
“好,這就是了!……為什么你現在臉色發白,渾身打顫?你發冷嗎?”
“對,我身體不舒服。”
“啊呀!真可憐!這是因為你太激動的原故!你知道嗎?最好快去睡一覺,別等吃晚飯了,睡一夜就會好的。我們走吧。”
她扶著我上樓,似乎,對我的關心照看,沒完沒了。等我脫下衣服,她才跑下樓去給我泡茶,而且還給我送來一床暖和的被子,不過那時我已經睡下。這些關心照顧,使我深為感動,并且感到非常驚訝!也許,這一整天中所發生的一切,如旅游、發冷等等對我的情緒發生了影響,所以我在與她告別時,熱烈地將她緊緊地抱住,把她當作我最體貼、最親近的朋友,這時,我的全部感受一下子涌到我本已松弛下來的心頭,我貼在她的胸前,差點哭了起來。她發現了我的激動心情,看來我的這位好戲弄人的頑皮姑娘,也受到了一點感動……
“你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孩子,”她用一對細小的眼睛平靜地望著我悄悄說道,“請你別生我的氣,行嗎?你不會生氣嗎?”
一句話,我們成了最體貼、最忠實的好朋友。
我醒來的時候,還相當早,但太陽明亮的光輝,已經把整個房間照得通明透亮。我跳下床來,感到身體完全恢復了健康,精神抖擻,好像昨天沒有發過冷顫似的。不僅如此,現在反而感到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覺得要是我在這一時刻,能像昨天那樣,與我的新朋友,我們美麗的金發姑娘擁抱的話,就是獻出我畢生的幸福,我也心甘情愿。但這時天色尚早,大家都在睡覺。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下樓去到花園里,再從那里走進小樹林。我走進那些綠葉更密、樹脂香味更濃的地方,走到陽光照得更歡快的地方,我感到高興的是,這里那里處處陽光都已透進黑黝黝的濃密樹葉。這是一個美妙的早晨。
我不知不覺地越走越遠,最后走到了小樹林的另一端,莫斯科河邊。這條河就在前面兩百米左右的山腳下流過。對岸有人在割草。我看得出了神,只見那一排排鋒利的鐮刀,隨著割草人的每次揮動,整整齊齊地閃出亮光,隨后又像一條條火蛇,突然消失了,好像在什么地方藏了起來。又只見齊兜割下的青草,大捆大捆地飛向兩旁,碼在又長又直的田壟里。我已經記不清看了多久,突然清醒過來,聽見在離我二十來步的小樹林里,在從大道通往主人家的一條林間小徑上,傳來一匹馬的鼾聲和它很不耐煩地用蹄子創地的聲音。我不知道是不是騎手剛剛來到我身邊把馬停下來的時候,我馬上就聽到了這匹馬的聲音,也許這聲音我已聽到很久了,但它只是白白地給我的耳朵搔了搔癢,非常無力,沒能使我從幻想中醒來。我懷著好奇心,走進小樹林,走了沒幾步,就聽見一陣急促、輕微的說話聲。我再走近一點,小心翼翼地撥開遮蓋小徑的最后幾棵灌木叢的最近的幾排樹枝,我馬上驚得往后一退:我的眼前閃出一套熟悉的白色衣裙,隨即一個女人柔和的聲音,像音樂一樣,在我的心里回蕩起來。原來這是m夫人。她站在騎手的身旁,那騎手正從馬上匆匆忙忙地對她說話。使我大吃一驚的是,我發現此人就是昨天早晨離開我們、m先生曾經忙著為他送行的青年人、h先生。不過當時人們都說,他要到很遠很遠的俄羅斯南方去,所以當我看到他這么早又在我們這里出現,而且與m夫人在一起時,不禁大吃一驚。
她非常興奮、激動,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而且面頰上流著淚水。那個青年人從馬鞍上俯下身來拉著她的一只手,吻了又吻。我正好趕上他們依依惜別的時刻。看來,他們相當匆忙。最后,青年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封封好口的信,把它交給m夫人,用一只手摟著她,像先前一樣,并沒有下馬,狠狠地吻了她好久。過了一會兒,他揚鞭策馬,像箭一樣從我的身旁疾馳而過。m夫人目送他有好幾秒鐘之久,然后心事重重地、頹喪地走回家去。但剛在小徑上走去幾步,好像突然蘇醒過來似的,急急忙忙分開樹叢,穿過小樹林走去。
我跟在她后面走去,所見到的一切,使我心慌意亂,驚訝不已。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受到了一場驚嚇。我全身麻木,兩眼模糊,思路被打亂,無法集中,但是我清楚記得,我心里被什么事情弄得非常傷心。她的白色連衣裙透過綠葉,不時在我的面前閃現。我機械地跟在她的后面,不讓她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但我渾身不停地顫抖,生怕被她瞧見。最后,她走到了通花園的小徑上。等過了半來分鐘,我也走出來了。突然發現在小徑的紅砂地上有一封鉛封的信,這時我感到多么驚訝啊!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正是十分鐘以前交給m夫人的那封信。
我把信拾了起來,正反兩面都是空白,沒寫任何字,初看起來,信不大,但又厚又沉,好像里面裝有三四頁或更多的信紙。
這封信意味著什么呢?毫無疑問,它是可以說出全部秘密的。也許里面寫的是h先生在匆忙的幽會中來不及說完的話。由于時間太短,他甚至沒有下馬……他是過于匆忙吧,也許還害怕在分手的時刻,控制不住自己呢,——這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我停下腳步,沒有踏上小徑,把那封信朝她扔去,扔在最顯眼的地方,兩眼目不轉睛地望著,以為m夫人會發現丟了東西,轉身回來尋找。但等了三四分鐘以后,我忍不住了,把自己撿到的東西又拾起來,放在口袋里,就去追趕m夫人。我在花園里的一條大林蔭道上追上了她。她正逕直朝家里走去,步伐迅速而匆忙,但沉思一下以后,就垂下兩眼望著地面。我不知道怎么辦好。走過去交給她?這就意味著告訴她,我全知道了,全看見了。我一開口,就一定會暴露自己。我將怎樣看她呢?她又會怎樣看待我呢?……我一直等她省悟過來,想起丟掉的東西,然后沿著自己的足跡往回走。那時我就可以偷偷地把信丟到路上,讓她撿起來。但是不!我們已經走到房前,她已被大家看見了……
好像是有人故意安排好似的,這天早晨幾乎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因為昨天的出游沒有成功,昨天晚上他們就想好要再搞一次,不過,這事我并不知道。大家已經做好出發的準備,便在陽臺上吃早飯。為了不讓大家看見我和m夫人在一起,我設法等了十來分鐘,才繞過花園,從另一個方向朝房子走去,比m夫人晚到很久。她在陽臺的前后踱來踱去,面色蒼白,心神驚慌不定,兩手交叉放在胸前。從各方面看,她在竭力壓制心頭的痛苦和絕望的憂傷,而這種痛苦的憂傷,從她的眼神,從她的步伐,從她的每一個動作中,都可以看得出來。她時而從臺階上走下來,沿著去花園的方向,在幾個花壇之間,走過去幾步。她的目光在迫不及待地、貪婪地、甚至是漫不經心地在花徑的砂地上和陽臺的地板上尋找什么東西。毫無疑問,她想起丟掉東西了,好像在想,她把信掉在這里的什么地方,掉在房子附近。是的,她是這么想的,她對此深信不疑!
不知是誰發現了她面色蒼白,神情驚慌不安,后來別的人也發現了。于是紛紛問她身體如何,同時表示惋惜。她用開玩笑來敷衍搪塞,露出一臉的笑容,裝做很愉快的樣子。她間或望望正站在陽臺的一頭與兩位女士交談的丈夫,這個可憐的女人渾身顫抖、十分尷尬,與她丈夫到來的第一天晚上,一模一樣。我把手插進口袋里,緊緊地捏著那封信,站在離大家很遠的地方,向蒼天禱告,希望m夫人能夠看到我。我很想鼓勵她、安慰她,雖然只是用目光來表示。我要偷偷地告訴她一件事。但當她無意之中望了我一眼時,我竟然渾身一抖,垂下了兩眼。
我見過她痛苦的表情,而且沒有看錯。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那個秘密,除開我親眼見到和剛才我講過的情況之外,我一無所知。也許他們的關系,并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的那種關系。也許那一吻只是分手告別時的一種有禮貌的表示,也許那一吻是他對她的一次最后的菲薄的獎賞,以報答她為了他的安寧和榮譽而作出的犧牲。h先生走了,卻讓她留了下來,也許永遠不再見了。最后,即便是我手里捏著的這封信,誰知道它里面包含的是什么內容呢?怎樣去判斷,誰又有資格去斥責呢?不過有一點則是勿庸置疑的:秘密的突然暴露,將是她的一場可怕的災難,是她一生中一次巨大的打擊。我現在還清楚記得她此刻的面容:再也經不起一場災難了。她已經感到,已經很有把握地知道,并且像等待處死一樣等待著,也許再過一刻鐘,一分鐘,一切的一切都會暴露無遺;那封信肯定會被人發現,撿拾起來,信上沒寫姓名地址,肯定會被人拆開,到那時……到那時怎么辦呢?哪一種刑罰比她即將面臨的局面更可怕呢?她在自己未來的法官們中間徘徊。再過一會兒,他們討好、奉承的笑臉,就會變得陰森可怕,殘酷無情。她就會從這些人的臉上看到嘲笑、惱怒和冷冰冰的蔑視神情,她一生中永遠暗無天日的黑夜就要來臨……是的,我當時還不象現在這樣想的,對這一切都不明白。我只有一點懷疑和預感,再加上為她的危險處境感到心痛,其實對于這一危險,我并沒有完全意識到。但是不論她的秘密中包含的是什么,——這種事情如果需要用什么去贖罪的話,那么她經歷的那些悲痛的時刻已經可以贖回許多許多事。我是這些悲痛時刻的目擊者,而且永遠也忘不了這些時刻。
但是馬上傳來了準備動身的歡快喊聲,于是大家高高興興忙亂起來,到處響起歡聲笑語。兩分鐘后,涼臺上就空寂無人了。m夫人放棄了這次旅游,終于承認她身體欠佳。謝天謝地,幸好大家都已出發,都在急急忙忙,沒有時間來表示同情、詳細詢問和提出各種忠告了,要不真叫人膩煩!只有少數幾個人留在家里。她丈夫對她說了幾句話,她回答說她今天就會康復,要丈夫不必耽心,她也沒有必要躺下來,她要一個人去花園……與我一起去……這時她望了我一眼。這真是幸福不過的事情!我高興得臉都紅了。一分鐘以后我們就動身了。
她沿著前不久從小樹林回來時走過的那幾條林蔭道和小徑走去,本能地回憶原先走過的路,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視線卻不離開地面,在上面竭力尋找,也不回答我的問話,也許已經忘記我是同她走在一起的。
但是當我們幾乎要走到小道的盡頭,我撿到信的那個地方時,m夫人突然停下了腳步,用愁苦得十分虛弱的聲音,說她的身體更差了,她要回去。不過,走到花園的柵門口時,她又停下了腳步。想了一會兒后,她的唇邊出現了絕望的苦笑。她渾身乏力,痛苦已極,決心承擔一切后果,聽憑命運的擺布,于是她默默地回到原來的道路上,這一次甚至忘記了提醒我一聲……
我難過已極,心都碎了,而且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我們往前走去,正確點說,是我引著她朝一個小時前我聽到馬蹄聲和他們說話聲的地方走去的。在一顆枝繁葉茂的榆樹附近,有一張在一整塊石頭上鑿出來的長凳,長凳的周圍爬滿了常春藤,長著野生的茉莉和野薔薇。(整個小樹林還裝點著小橋、亭閣以及諸如此類的景物)m夫人坐在長凳上,下意識地望了望展現在我們面前的美妙景色。過了一會兒她打開一本書,兩眼直盯著,既沒翻頁子,也沒看書,簡直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時間已經到了九點半。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在我們頭頂上蔚藍、深邃的高空中緩緩移動,好像溶化在自己放出的火光之中。割草的農民已經遠去。從我們這邊河岸看去,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身后,是割去了青草的無邊無際的田壟。清風徐來,偶爾送來青草的芬芳。那些“不播種、不收割”的小蟲、小鳥們正在附近舉行永不停止的音樂會。它們鼓起活潑的翅膀,撲打著空氣,像空氣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在這一瞬間,似乎每一朵花,每一顆小草都在散發著自我犧牲的芬芳,同時對創造它們的造物主說:“父親啊!我多么自由自在,我多么幸福啊!”
我朝可憐的女人望了一眼,在這歡樂的天地里,她孤單單的,活像一個死人。兩大顆淚珠一動不動地停留在她的眼睫毛上,那是心靈的劇痛壓出來的。我完全有力量使這顆可憐的、奄奄一息的心活躍起來,得到幸福,只是不知道如何邁出第一步。我感到痛苦。我成百次地想走到她身邊,但每次都有一種無法遏止的感情把我釘在原地,每次我的臉龐都發燒,火辣辣的。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