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上海是王先生接的我。那是我第一次坐長途汽車,下車時已經華燈初上。又坐了一會出租車,我就站在這個陌生城市的街頭了。夏日夜晚的涼風吹動我寬大的T恤。我只帶了一箱衣物,和一顆惶恐的心。
上海的路燈不明亮,發著黃色的溫暖的光芒。那些光也照到了樹梢,樹梢上被微風翻動的樹葉格外朦朧迷離。樹下則是影影綽綽的陰影。我想這大概也是個富有溫情的城市。我是說如果不去看身后那些斑駁的霓虹和空曠街道兀自閃爍的紅綠燈的話。
可是,說實在的,就算是那些溫情也都是陌生的。那些干凈的一塵不染的生硬的街道,讓人恐慌。我想惶恐加上陌生,便是那個夜晚的顏色了。
好在王先生的電話在這時打來了,我把手機放在耳邊,與此同時眼睛已經瞄準了一個目標。目標在樹下,也拿著電話,他正向我走來,步伐穩健。近了,近了,
目標走出了樹的陰影,像是王先生。只是那頭紅色的長發,和兩邊耳垂上的耳釘讓我愕然,一時不敢確定。又近了,他抬手向我擺了一下手,喊“王兄來啦!”我看到他臉上綻放的笑容也笑了。
世上最暢快的事莫過于他鄉遇故知了。王先生在我們去他家的路上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一會拿行李,一會向我炫耀他的手機。我記憶最深的是王先生抽出一根煙,非常帥氣地甩了甩他額頭的頭發說:“上海,是個實現夢想的地方。”他把夢想兩個字說得很響,像某首我喜歡的歌,聲音亮亮的,很干凈。
接下來的一切就忙忙碌碌的進行著,找房子,找工作,面試,體檢。我煩惱著這世界上普遍的打工者的煩惱,有快樂,也有困難。比如王先生帶我去面試時,那場上海突如其來的大雨。早上還是湛藍的天空,誰都沒有想到下午會有傾盆而下的大雨,傘當然沒有拿。我和王先生都成了落湯雞。
我摟著他的肩開玩笑:“我超,沒聽你說上海還能免費洗澡吶!”他憨憨地笑起來,接著又振奮起來。他揩了一把額頭的雨水唱:“細雨帶風帶風濕透黃昏的街道,抹去淚水雙眼無辜地仰望,望向那孤單的晚燈……”
我戳了一下他的脊梁反問:“你丫難道覺得這是細雨?”
“那唱什么?”
“我的未來不是夢。”
“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陽下低頭……”
“你丫覺得這有太陽?”他戳了下我的脊梁說。
“…………”
那場上海的雨鋪天蓋地地灑,那次也是我們唱歌最激情澎湃的一次。用王先生的話說,嘹亮的歌聲是我們對困難反抗的勇氣。對,王先生說話總特碼這么文藝。可是當我們濕漉漉地站在面試人員面前的時候,王先生就沒那么文藝了。水珠簌簌地從頭發上掉下,經過兩張因尷尬和抱歉而漲紅的臉,砰地落在地上摔成幾半。感受只有一個,想找地縫鉆進去。
一年,兩年過去了。那天晚上,王先生說時間真快,我說時間真慢。王先生踩滅了地上的煙頭,黯然道:“老大不小了!”我也感嘆:“老大不小了!”
我知道王先生是想找女朋友了,一個男人,到了特定的年齡,開始需要一個女人,再正常不過了。王先生以前也不是沒有追過女生,只是都沒有成功。不是因為王先生長相丑,是因為愛情是個虛幻華麗的東西,而王先生太過于實際。通俗點說,他不懂浪漫。而實際的人又往往死心眼。所以他在幾天后便開始歇斯底里地追一女孩。
我其實也是凡人,我也想過交女朋友。廠里也有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女孩。有時我們幾個男生女生也搭伙一起去外面吃東西。飯桌上大家開始滿天吹噓,什么他二叔是縣長,他弟弟學習名列前茅,什么什么的。特別是男人都開始極力在女人面前逞能。有一男孩鄭重其事地說自己是音樂家,嗓門和天籟一樣,誰誰對他青眼有加。然后大手一揮,說自己從小最大的夢想便是紅遍亞洲。還有一哥們聲稱自己是作家,打油詩旁若無人地吟著,極為陶醉。女生呀!哇塞!地亂叫,我在那時心里便沒心思和他們搶了。我往往輕輕地笑著,然后散伙后默默地回家,躺在床頭安安靜靜地看會喜歡的書。
王先生那場追求實在看得我肉疼。衣服一摞一摞的買,飯一天一請。那女生始終不給他一個態度,既不拒絕也不接受。傻子都明白她是在吊著他。王先生卻整天春風滿面,以為馬上就有情人終成眷屬。就這樣
王先生的錢包日漸癟了下來,同時他開始意識到錢的重要性。幾年的打工生活使他心灰意冷,他決定辭去工作,回家做生意。
他拍了拍胸脯對那女的說:“我最大的夢想就是當大老板,窮得就剩下錢。”那女十分做作的哇哇亂叫,兩眼發出敬仰的光芒。這使王先生更加義薄云天,豪情萬丈,當天便辭了工作。
王先生走時并沒有和我告別,他走得陡然,悄然,無暇顧及他人。我不怪他,只是我心里撲通撲通地跳,一直為他擔心。
他回來時,也是晚上,我去當初他接我的地方接他。他抬起頭,看我,兩行清淚突然從臉頰滑了下來。他狠狠地吸了一下發紅的鼻子,蚩蚩的聲音,在夜晚空蕩的街道無限擴大,也在我心里扯出一道明亮的傷口。
我們一直沿著那條路走,那條路哪里有垃圾桶,哪里有紅綠燈,我們都異常清楚。以前,我們剛來上海,沒有錢買電動車,時常沿著那條路步行去上班。我記得有次我說腳疼,他拍拍我的肩說,腳疼是暫時的,面包會有的。
這次我們什么話都沒有說,一直走到了天橋。風在我們身邊涼颼颼地刮,王先生望著遠方上海燈火輝煌的高樓大廈突然淚流滿面,他嘴里模糊地喃呢著:“傾家蕩產,一無所有……”我什么也沒說,只是學著他,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讓他明白,還有我。
那晚回家以后,他就把自己鎖在了房里。我怎么敲,他都不開門。第二天他發一篇說說,類似于詩的那種,關于夢想。開頭他用的是瓊瑤小說里的句子“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能與誰共……”我突然想起上學時,我們看矯情的瓊瑤小說都會淚流滿面的日子。那時他拍著胸脯說他的夢想是開一家小型書店,臉上蕩漾的是和現在他說要當老板時一樣的驕傲。那時我們都愛書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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