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陳默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已經徹底地進入了另外一個階段,我稱之為不能加速的階段。在這個階段里,陳默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控制著人生的方向盤,就像在無人的深夜緩緩地調動收音機的旋鈕一樣。似乎唯有將自己的振動調整在某段固定的頻率上,與時間的曲線完美契合直到發出“叮”的一聲脆響,慌亂的內心似乎才能得以安寧。
好在陳默漸漸找到了保持這種狀態的訣竅,而他也終于成為了一個看似與熱情與朝氣無甚關聯的青年:說起話來慢條斯理,社交時也表現得得笨手笨腳。每天的事情都一件一件地列在紙上,比如閱讀、比如訓練、比如上課、比如業余活動等。一件件地按部就班,同時以天為周期進行著單調地重復。
對于陳默來說,通過日復一日的重復來找準時間的脈搏,真是再有效不過。哪怕因為某些意外暫時地陷入困境,也因為早已達成默契而可以很快地調整過來。
對于這樣的生活,陳默漸漸地習以為常,而我卻隱隱感到了些許的自責。問題就算不是由我直接引起,怕是跟我也擺脫不了關系,畢竟伴隨著我的出現,麻煩便接踵而至。
我承認很多時候我會抱著看熱鬧的心理偷偷地觀察陳默的一舉一動,但是我必須要說清楚,我從沒背著他搞過什么小動作,除了趁他睡著的時候偷偷地尋找他的過去,結果還一無所獲。
那問題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
我嘗試著去從我與陳默的不同之處中尋找答案。除了外貌和性格上區別以外,我與陳默最大的差異莫過于我并不困擾于陳默所困擾的問題。更確切地說,在速度與節奏的變化中,我反而顯得更加地得心應手。在盡可能短的時間里,做盡可能多的事情,處理盡可能多的信息,并且有條不紊、充滿激情,這似乎是我與生俱來的本領。
問題會不會就出在這里呢?
在人生的列車急速向前的行進中,陳默似乎越來越難以適應身邊不斷發生的變化,不斷更新的信息、層出不窮的觀點、形形色色的未知、不可預料的開始卻又猛然收住的停止等等。反倒是作為后來者的我仿佛更加適合目前的這個局面,縱然眼下還做不到融會貫通舉一反三,但起碼不乏照單全收然后去粗存精的勇氣和耐性。
也許就像陳默說的那樣,兩人眼下真該對換下位置了,我想。
可怎么才能做到呢?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改變不了陳默,就像陳默改變不了我,我躲在這個黑漆漆的房間里,陳默亦困于無形的牢籠。我出不去,他也進不來,我們都只能在錯誤的位置上苦思冥想,然后鉆進一條死胡同。胡同的盡頭,厚厚的墻壁連接著沉重的黑暗,無處下腳,無法翻越,我們所能做的,似乎只有靜靜地蹲在墻角處,等待著轉機的出現。
電話響起的時候,我正蹲在一株巨型紅杉的頂端極目遠眺。
我看見巍峨的群山,看見群山背后綿延的海岸線,看見斜下的夕陽在海岸線上撒滿閃爍的金光,不知名的聲響仿佛就是從那里傳來,一陣接著一陣,一陣密過一陣,如同正在遷往印度洋暖水區域的沙丁魚群。
陳默呢?隱隱的不安涌上心頭,我扶著粗壯的枝椏,環顧四周,沒有半點陳默的影子,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無跡可尋的風中。沙丁魚群般的聲響再度傳來,徑自闖入心中那塊泥沼般的失落地帶。巨大的樹干隨之不可理喻般地左右搖擺起來,并且幅度越來越大,甚至可以像彈簧一樣扭曲成不可思議的角度。
我看見自己迅速地墜落,然后又飛速地彈向高空,我看見一只紅嘴鸚鵡優哉游哉地從我身邊飛過,而我只能渾身顫抖著緊緊地抱住一截看上去隨時都會斷掉的樹枝。
幾個來回之后,在重力加速度和離心力的雙重作用下,我感到意識逐漸地模糊起來。身體開始不受控制了,我下意識地往下望去,厚厚的云層遮住了視線,如同用以掩蓋陰謀的花言巧語一般。
我感到背脊一陣涼意,一腳踩空的同時隨即松開了雙手。
陳默睜開眼,先是看見掛在墻上的電話正一閃一滅,隨后鈴聲才像受潮了一般緩緩地傳進耳朵。
陳默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機,按亮后揉揉眼睛仔細看了看,日期顯示是九月二十二日,時間是凌晨一點三十六分。
“姚遠不在。”下床接起電話,陳默直接說道。
“姚遠是誰?”電話那頭的一片寂靜中傳來一個女生的聲音。
“不是找姚遠的?”
“不是。”
“那找誰?”
“有近一點的嗎?”
“近一點的?”
“對,近一點的,最好能看得見摸得著的。”
“據我所知,電話里既看不見,也摸不著。”
“起碼能聽見。”
“好吧,聽不見也不叫電話了。”
“因為聽見的是你的聲音,所以那就找你吧。”
“什么?”陳默一下沒搞清楚因為之后怎么一下子又所以起來。
“你叫陳默?”女孩問道。
“是。”
“料中!雖然只是在電話里,不過若是認錯了人,心里還是會覺得有些小小的丟臉的。”女孩似乎松了一口氣,然后接著說,“聲音不在意料之中,但是聽上去還不賴。”
陳默沒說話,我也沒覺得聽了多年的聲音有什么特別之處。
“想什么呢?該不是在想半夜三更的,一個莫名其妙的女生,打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到底是在打著什么莫名其妙的主意呢?該不是拐彎抹角地推銷什么莫名其妙的產品或者提供什么莫名其妙的語音服務之類的吧?”
“這倒沒有,這類的電話也叫不出名字來不是。”
“那在想什么?”
“我們認識?”
“看你怎么定義認識這個詞了。”女孩說。
“怎么定義都沒關系,應該不認識。”陳默換了個手拿電話,身體順勢靠到韓非的床檐上。
“提個小小的要求行嗎?”
“但說無妨。”
“深夜致電可不想盡做些無關痛癢的寒暄,希望談話能盡可能真誠一些,不想說話或者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的時候只管保持沉默就是了,能做到?”
“與其說能做到,不如說是擅長。”
“再好不過。”女孩頓了頓,接著說,“你叫陳默?”
“是的。”
“文學院,今年大四?”
“是的。”
“學校足球隊的,說得沒錯?”
“全部正確,只是……”
“只是你不認識我,而我認識你罷了。”女孩接著說道,“想來這樣的處境對我來說不是很有利啊。”
“倒也不用介意。”
“那麻煩你也把我當成一個很久沒見面的老熟人吧。”
“很久沒見面的老熟人?”
“是啊,很久沒見了……你應該是沒見過我,見過也應該沒什么印象。每天那么多的人擦肩而過,又有幾個能記在心里呢?不過我最近倒是經常看見你,比如在接新生的巴士上、在東區的體育館里、在茨威格的選修課上。”
“茨威格的選修課?”陳默在心里仔細地回想了一下。
“不用想了,上課的時候除了偶爾看看黑板,大多數的時候你都埋著頭,別說我了,估計你連身邊坐的什么人都記不得了。”
“確實沒怎么注意。”陳默笑了笑,“你也選了那門課?”
“沒有。”
“那怎么……”
“教室的門也沒鎖,只管進去找個位子坐下來就是,再說即便選了那門課,也不見得就去聽,點名的時候不是很多名字都沒人認領嗎?”
“倒也不假。”
“選的人可以不去,不選的人自然也可以去,你說呢?”
“全憑個人喜好。”
“美好的大學生活。”女孩接道。
“這么晚了打電話來該不是為了感慨大學生活有多美好的吧。”
“當然不是。”
“呃……”
“你應該接著問那這么晚了打電話來是為了什么呢?”
“……為了什么呢?”陳默的反應讓我想到了脖子上戴著項圈的某種動物。
“是啊,為了什么呢?”女孩再次重復道。
陳默沒吱聲,像在等待魔術師揭開擋在水晶盒前面的手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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