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生活,平淡中繼續在流光里匆匆。婷走了,我對這個偌大的校園已經沒有多少感情。青春,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庸碌,而身邊庸碌者不計其數。我總是自以為不凡,總以為終有一天可以撥云見日展翅騰飛。但實際上,直到現在,大學已時日無多,我卻依舊碌碌無為、一無所成。
又一個九月,我接到了雪給我打來的電話,她說她十月國慶結婚,希望我能去。
于是幾天之后,我草草收拾了東西,沿著那條長長的鐵軌,在火車一路的轟鳴中回到了我離開了很久的家鄉。
雪背靠著斑駁的老墻,站在我面前大方地笑了笑,然后說:“那時,我希望你心無旁騖地鉆研,所以我曾經天真地以為你會懂得。我一直在等著你回來找我,你來,我就跟你走。可是,我等了好久,你終究沒來。”我默然。我明白我已經沒有再說什么的必要,不論是真情還是假意,時間都已經不再苦等。
雪,終于也穿上了婚紗。
那個時候,一曲哀傷的調子,兀地在我耳際響起。我看到了雪的婚紗,潔白如雪,像是一朵夢幻的云彩。雪的身邊,是另外的一個男人,溫文爾雅,我有理由相信,他會對雪好。他們相挨在一起,對著鏡頭甜美地微笑,等待著攝影師為他們按下快門。
我突然害怕聽到那一聲巨響,于是我逃離了。
從此,久久不再聞山音,久久不再見水影。
婷離開的時候曾經告訴過我,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還能遇見,那么她會相信,這就是緣。我并不知道,我們是否真的有緣,不過,我突然篤信,在川大那個于我來說相當陌生的校園里,有我要找的人。我們終會相見,我堅信。我開始瘋狂地想念起那個如水般溫婉的女孩來。在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抱起雪在一片歡聲中走進洞房的時候,我開始瘋狂地想念她,想她身穿百褶裙飄曳在川大的身影。
于是我下定決心,往后一定要去成都,那個陌生的城市!我希望從此以后,我與婷的幸福可以關聯。
10
我打電話給婷。我說:“婷,等我好嗎?我會來找你。”婷在那邊沉默,我不知道她是點了頭還是搖了頭。但我不在乎,我只是向她通知這個決定,任何人都不能阻撓。
我去了成都。在一個少有人去的茶吧里,我倆靜靜對坐。我說:“婷,不管怎樣,別拒絕我好嗎?你知道我要說什么,我已經來了,我如此孤注一擲,只不過是想抓住眼前的幸福。”
婷沉默著,眼里隱約有淚光閃動。我想她應該是感動了吧。這讓我十分幸福。
我說:“婷,你等著我,別走開,就等著。”我沿著街道跑了很遠,終于找到了花店。雪曾經告訴我,女孩子都是愛花的!而我直到最后都沒有給雪送過花,我想,這個遺憾,也是彌補的時候了。
雪說過,她喜歡月季。那么婷呢?她也喜歡嗎?我想她那么優秀,那么美,那么渾然天成。在選花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正迎風初綻的百合,于是便買了下來。純潔的百合,沒有玫瑰的妖艷,也沒有月季的優雅。但無疑,百合才是最美的。我想,婷應該會喜歡吧!
我把一整束盛開的百合遞給婷的時候,她把鼻翼輕輕地湊到潔白的花朵前。我說:“婷,我愛你,請讓我一直愛你下去,好不好?”
婷眼里淚光如花,她接過我手里的花,但卻沒有給我回答。
三天后,婷到車站送我,她說:“回去好好準備畢業吧。”我說好,她沒有說讓我再來找她。我又一個人在炎炎夏日里孤獨地回到了徐州,回到了自己生活的圈子里。
又一個六月了。我的大學已然走到了盡頭。
我打電話對婷說:“我會再等你一年,一年后,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婷在那邊久久沉默,始終沒有給我明確得答案。掛了電話不久,婷給我發來信息說:“對不起,我想要出國,對不起。”
看到了這條短信,我把手機緊緊捏在手里,緊緊地,浸出汗來。我知道我并沒有權利干涉她的選擇,而且,現在我也失去了去干涉的勇氣。我想,我本該接受這樣的事實:婷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
我再一次撥通了她的電話,我說:“你為什么一直都沒有跟我說呢?你知道,我一直在等著你的答案!”
婷說:“對不起,對不起……”好多的對不起。我把手機貼在耳邊,很久不舍得放下。夕陽沉到了山際,一陣炫目的晚霞燒紅了西邊的天,也燒紅了這個燥熱的夏夜。
我說:“你在哪里?什么時候走?我去送你。”
婷告訴我,她在北京,簽證已經辦好,這個月就要離開。
我在當天夜里坐上了K108列車,跟著火車一路奔去北京。我并不知道往后的故事將會如何書寫,但我不舍得錯過任何一次可以與她親近的機會。
火車站里,婷站在那里,淺笑著等著我的到來。我看著她,微笑了出來。我放下了行禮,慢慢將她抱在懷里。這是我期待了多少時日的擁抱啊!它讓我如此沉迷,我抱住她,久久,久久。我們終于那么自然地抱在了一起,我有多么不舍得分開,多么眷戀那溫暖體溫,多么著迷她發梢百合淡淡的清香。
我對婷說:“不管往后你去哪個國家,都一定要記得,我一如當初地深愛著你。”
一周以后,婷定的飛機票到期了。
在機場里,我們再一次相擁。我心里有些難受,我有很多話想對她說,但那個時候我腦袋里卻空空如也,一句話也尋找不到。婷拿著機票匆匆前去安檢。我看著她走了進去,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朝我搖了搖手,說:“再見!”我說:“再見。”
一如當初我們相見時,一切都是那么簡單、自然。
11
我回到了徐州,不考研,又一時找不到工作,整日在公園里游蕩,無所事事。我依然寫一些沒有人看的詩文,又是一個人,悲傷不已。
我已經沒有理由再回學校去,可是我開始無休無止地想念宿舍門前的那盞老舊路燈。我無比懷念那盞在一個個雨夜、雪夜里給一個憂傷的少年溫暖的路燈。我在想要是那盞路燈可以通情,那該多好,它懂得我所有的故事,而有了它,我便可以不再孤獨。
青是一個漂亮文靜的女孩,我大三那年,她大一。那個時候,我整日整日寫些晦澀憂傷的東西,投給校報。而某日,某位獨具慧眼的編輯終于發現了我的文章,于是一連發表了數篇。于是,有一天,青這個單純美好的女孩不由分說地闖進了我的生活。
她站在路燈的一端,舉著相機朝我指揮,“你別動,我想把這個反復寫這盞路燈的詩人與這盞路燈合為一體。”然后她迅速地在并不濃重的夜色里對著我按下了相機快門。
我笑了,說:“我并不是什么詩人,只是一個比你年長兩歲的憂傷成疾的家伙。”
青也笑了,說:“你其實還蠻可愛的。”她的話讓我頗感震驚。我記得,可愛這兩個字曾經也被婷用來形容我,那是一個比我大了兩歲的女孩,她說出來的時候,我毫不反感,反而高興不已。可是現在,當另一個比我小了兩歲的女孩也用同樣的語氣說我可愛的時候,我并沒有絲毫興奮,反而感覺十分難堪,于是我說:“我累了,你沒別事實的話就早點回去休息吧!”
往后好久,青總是拿著我在校報上新發表的文章來找我,好幾次,都弄得我幾乎狠下決心,再不給校報投稿了,因為我覺得在別人面前解釋自己的作品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就好像把自己受傷的心捧出來給一個并不懂得愛護它的人玩賞一樣。
青向我告白,在圖書館背面戀人聚集的地方。她扎著兩個小辮子,像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孩。我說:“你讓我想想好嗎?我不能馬上做出決定。”青雙手拉著她的雙肩包的背帶,鼻子一抽一抽地,似乎是哭了。她沉默了一會,說:“好吧,我等你,可是你要答應我,在你畢業前給我答案。”
我答應了她。那時離我畢業已經不到兩個月,而兩個月之后我得知婷就要出國的消息。
有時候,我確實想過與青在一起。青也是那樣美好的一個女孩子,她漂亮文靜,她單純活潑,又那么癡情。可是也許是因為我連自己的答案也給不了,所以,我最終逃離了,帶著青對愛情的希冀。我知道這樣做對青不公,因為我曾許諾過會給她答案,可是我還是像當初婷對我一樣,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她。我想不清楚我是怕辜負了她還是因為其他的什么,只是我固執地認為,青與我,并不適合。
12
有一天,青找到了我,我住在徐州某個街道一間簡陋的老式單元房里。她還是那個樣子,背著那個我熟悉的黃綠相間的雙肩背包,雙手拉著書包帶,只是頭上的頭發被她用一條絲帶束了起來,再不是原來的那兩個小辮子。她滿臉的憂傷,很委屈的樣子,訥訥地站在門外。我把門打開,說:“進來吧!”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找到我的,畢業以后,我換了號碼,幾乎與外界斷了所有聯系。
青對我說:“你為什么不去找我?你明明就在徐州,為什么躲著我?”
我看著她,她那么單純,又是那么委屈。我看著看著,不忍心疼,可是盡管這樣,我還是無法面對她的詰問。
她突然從后面抱住了我,緊緊的,我能感受到她所用的力氣。她把臉貼在我的背膀上,不一會兒,我便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濡濕了我的衣衫。她說:“我知道你愛婷,但她已經走了,讓我來代替她的位置,讓我來照顧你,好嗎?”
我背對著她,只是沉默,像當初在成都茶吧里婷對我沉默一樣。
青說:“我知道,你不會一下子把婷忘記,但我不在意,我愿意等。”
我說:“青,其實,我覺得,我配不上你,你不是說過我是一個詩人嗎?是的,我只是一個落魄的詩人,我連自己也養不活。而你,你應該有更好的未來,更好的生活。”
青不再說話,我想她大概是動搖了。因為金錢,這是一個現實得我們都無法回避的問題。青松開了我,把書包放在我擺滿了紛亂的稿紙與電腦的書桌上。她沉默地把那些稿紙整理齊整,然后再沉默地褪去身上的衣服,一層一層,全整齊地疊在書桌之上。
我木然如機械一般看著她,我才想到,青,她已經是個二十歲的少女了。青終于轉過身來面對著我,她身上已不帶一絲衣衫。她說:“我去洗澡。”像是自語,又像是在對我陳述。
于是,在她洗澡的那個間隙,我在想,我是否真的愛她呢,我是否能對她的未來負起責任,或者我是否真的已經放下了婷……所有的問題,我都想不出答案,我僅知道,她在對我們的愛情流下了無可奈何又傷心悲痛的眼淚之后,只能悲屈地用她純潔的身體證明她對我的愛有多真摯。
青從浴室里走了出來。她慢慢地把裹在身上的浴巾扯下。我突然害怕,害怕面對一個二十歲少女一沉不染的純潔的**,我怕多看一眼就會玷污了她。
我說:“青,我們不能。你還年輕,好多事情,你現在并不明白。”青面對著我,我把那條被她扯下的浴巾重新裹在她身上。她哀怨地看著我。但是這一回,她始終堅強地沒有讓眼淚流出一滴來。我把目光轉向了窗外,身后慢慢地開始傳來細微的聲音,我知道,青已經開始穿衣服了。
青把衣服穿好后,只對我說了一句:“我走了。”便走出了我繁亂的房間。
從此,也走出了我不堪的生活。
13
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顯示的地點是北京。我對著話筒“喂”了好多聲,那邊卻沒有任何回答,直到最后,我才聽到了一陣低沉的啜泣,然后對方兀地掛斷了電話。
我猛然覺得,這個人是婷,我甚至聽得出是她在電話的那端低喘。我堅信我的判斷,于是當晚,我再一次匆匆地坐上了K108號列車。在火車上,我不厭其煩地給那個陌生的號碼打電話,一遍又一遍,那邊總是沒人接聽。我都不禁要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了,可是內心里我又是那樣地篤定,那樣相信。我相信,那個打我電話的人,是婷,一定是婷,毫無理由的堅信,因為我愛她那么深沉。
終于,電話被人接了起來,傳來的卻是一聲低沉蒼老的聲音。我心里一沉,只說:“我找婷,麻煩您告訴她,我來了,我來北京找她了。”我匆匆掛了電話,甚至都沒有報上自己的姓名,但我相信如果是婷,她一定知道是我。我不知道在北京那座繁華的大都市里,等待著我的是什么,我只是相信,相信自己,也相信婷,相信我們之間的愛情。
我又一次來到了北京。聶魯達說過:“我的愛人,因為你,當我立在鮮花初綻的花園旁時,春天的芬芳使我痛楚;因為你,夏季沉悶的氣息使我痛楚;一切都不必重來,一錯再錯,這樣的故事也很精彩。”倉央嘉措也說過:“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心口幽居,我放下過天,放下過地,卻從未放下過你。”
那個如夢一般的傍晚,殘陽如血。我站在北京的車站里,我沒有聶魯達一樣的詩情,沒有倉央嘉措一樣的才思,但我和聶魯達一樣悲傷,和倉央嘉措一樣痛苦。
我站在車站的這邊,在人群里一眼看出了那個已經憔悴不堪的女孩。我看到她蠟黃的臉色,看到她瘦弱的身軀……她就近在我的眼前,她的樣子,讓我無端地就流出淚來。
她的左手邊掛著一個正在往他身體里輸送液體的吊瓶,身上穿著一件松松垮垮的大T恤。她病態的樣子,讓我心痛難耐。
我才知道,她是病了。三年前她就在病,三年后,這場病向她顯示淫威,在她的身體上插上白旗,告訴她,這場戰爭,她敗了!而我,曾經一度懷疑她對我的愛,曾經一度以為她無聲地拒絕了我,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這般自私。
我把手里的行禮放下,將她攬入懷中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不再需要解釋了,一切,我都明白。我無法抑制淚水無聲地流下。我貪婪地抱緊了她,眷戀著她的體溫,我不愿那些僅有的溫度有絲毫流失。我抱著她,緊緊地、緊緊地,不忍譴責她一句,她已經羸弱得說一句話都要喘息半天。
到北京之后,我每天都要到醫院里去看婷,每天都要跟她說很多很多話,只有這樣她才不會那么容易睡著。我每天都過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就遺失了她的生命。
婷日復一日地虛弱了下去,看著她憔悴不堪的臉色,我越來越害怕了起來。
我已經說了,我不相信命中注定,但是現在,我心甘情愿做一個弱者,乞求上蒼憐憫,乞求婷可以再多一點時間讓我陪著;乞求婷的生命不那么迅速地像風吹燭滅般在我眼前消失;乞求時光走得慢一些慢一些再慢一些,慢至永恒;或者就是讓她一直這樣任我抱著,我也將是多么感激。可是,命運,它給了我在最后的時刻再一次緊貼著婷冰涼的身體的機會,但卻吝嗇了她生命的長度。
沒過多久,婷就變得連喘息的力氣也沒有了。那一天我給他喂流質食物的時候,她只象征性地吃了一點點,就突然無力地倒在我胸膛上,她緩緩把手放在我背上。我屏住了呼吸,生怕一用力就驚擾了她。她的手在我背上輕輕地撫了撫,然后就漸漸垂了下去。我靜默地感受著她越來越微弱的呼吸。她的眼瞼已經困乏不堪,她終于累了;終于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她沒向我道別;也不再和我說任何話。
我抱著婷,跌坐在地上,望著窗外來往匆匆的人群,心痛至恍惚。我已經忘記了身邊的所有,所有,我抱著她,貪婪地**著他身體里的味道。我把她的頭緊緊埋在胸間,淚水一股一股打在她的頭上。她的假發之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淡百合清香。我親吻著她正在迅速流失的體溫,我害怕一晃神,她便不再給我留下任何東西。但是,盡管我努力,盡管我不舍,盡管我愿意用一切來挽留她最后的氣息,但是沒用。終究,她整個人,在人群里卑微地散盡了所有的芬芳。
我知道,當她在我懷里睡去的時候,我們不在需要任何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她曾經瞞著我忍受著怎樣的傷痛;她曾經怎樣在夜闌人靜時飽受著噩夢驚擾;她曾經是怎樣頑強地把痛苦藏在心里而面對著所有的人微笑。現在,她終于,可以將一切都放下了,她那樣地安詳、靜謐地把眼皮合上,我更愿意相信,她只是累了、困了、睡著了。
我又想起來了……
某日,在那所校園里,因為種種巧合與緣分,婷,她站在我的面前,微笑著,從容地,向我伸出手來:“你好,我是婷。”我小心地握住了她伸出來的那只手。
201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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